可你細聽他說的,理不理,道不道的還真有那麽點意思,一要人品二要錢,三要本事四要纏,五要能開口,六要敢下手,七要會翻牆,八要跑得忙,歸根結底,還是一個“跑”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今天的事,他越想越害怕,明明孔局長也脫不了幹係的事,竟全推到了黃德林和申強勝身上,這兩人更好,黃德林裝作沒事一樣,申強勝也這麽瀟灑,先發製人,將他罵了個狗血噴頭,那種刻毒,恨不能將他一腳踹出門去,除為了保護自己的臉麵,開脫自己的責任外,還不是將所有問題全推他身上,可怕和可悲的是,他將所有問題全攬在了自己身上,細想起來,申強勝承擔責任是為了籠絡人心,他知道有人會為他承擔責任的,這個鋪墊在開會之前就完成了。可他竟不知天高地厚地主動承擔了責任,要知道,他是整個事件最後的底線,要不是文維民當眾將責任攬到自己頭上,他孫小泉就成了這件事的全部責任人和最後一個責任者,你那雛鳥兒似的嫩肩膀能承擔起這份責任嗎?你是勇敢,還是無知,是無私,還是剛長纓的包穀——太嫩,好在有文維民,可文維民事先他想都沒想到,也是想都不敢想的。

一件鬧到全省的低級笑話追究到一個主辦幹事身上就隻能不了了之了。一沒撤的職,開除又沒到那個份上,孫小泉又想到一句話,大小是個官,好處說不完,文維民憑什麽無辜地為你開脫,論在局機關的影響,十倍地超過你,可他還是心甘情願,為什麽,不就因為你是個官嗎?這樣想時,連對文維民曾經的感激都像突然兌了水的牛奶,味道有點兒淡了。心甘情願,你憑啥知道心甘情願,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說不定,文維民這樣做時,已不知不覺間為你挖好了陷阱,正等著你往裏麵跳哩。

在文維民還沒來得急從他那愚笨和聰明參半的錯誤中清醒過來之前,他得主動將事情的調查結果告訴孔局長,當然,一番痛心疾首的檢討是肯定少不了的。

“不說了,不說了,都過去的事了。”孫小泉剛打了個頭,孔局長就揮揮手擋住了,不是敷衍,不是反感,就像聽一件不值一提的事。

“辦公室工作怎樣,千頭萬緒,不好幹吧。”孔局長一副長者的口吻,讓進門時還略顯緊張的他有種如坐春風的感覺。

“還行,想幹好,還是能力和水平有問題。”孫小泉謙恭地說。

“別急,慢慢來,邊幹邊學,邊學邊幹,我也是這麽過來的。”孔局長微笑著對他說。

“我哪敢和孔局長您比,天上和地下的差距,遠得沒邊兒。”

“你這娃真會說話,淨揀好聽的說,行,這個世上,沒幾個愛聽批評的。哎,小泉,你和陳市長女兒的事啥時辦,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快讓人等不住了。”

孔局長這麽一說,實在出乎小泉的想象。“……您,您怎麽知道?”小泉有點驚訝地問。

“你這娃呀,你當我這當領導的就那麽眼花耳背,再說,我的幹部職工的事,我能不關心,尤其像你這樣的優秀青年,就更不在話下了。怎麽,是不想請我還是怎麽的?”

“這世上誰都可以不請,但不能不請您,誰叫您是我的恩人。我還想到時請您做證婚人,就是不知道局長肯不肯賞這個臉。”

“那是你給我臉上爭光,你剛才說啥,恩人,啥恩人。好好幹,就你的才能,前程遠大,說不準沒幾年就成我頂頭上司了。”

“孔局長真會開玩笑,就這副主任要不是您還沒影兒,豈敢人心不足蛇吞象,您說的我一輩子想都不敢想。”孫小泉口上這樣說,心裏早就樂開了花。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這世上的事對一些人來講,不愁做不到。隻愁想不到。”

“小英姐,你怎麽來了?”孫小泉推開副主任辦公室的門,見一女同誌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抬起頭時,他一下子又驚又喜。

“怎麽來的,坐班車來的,哪像你們當官的,食有魚,行有車。怎麽,不歡迎?”宋小英板著臉說。

孫小泉無語,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邊。

“心虛了你把門掀開,這麽疑神疑鬼幹嘛?”小英生氣地說。

“你想哪兒去了我的小英姐,我是看今天刮什麽風?”小泉逗著說。

“刮什麽風和你有啥關係?”小英不解地問。

“人說風刮貴人來,記住風向,好知道你以後什麽時候來。”

“你呀,真是鬼精鬼精的,要表揚大姐就明說,何必繞這麽大彎子,煙筒眼裏招手,把人硬往黑處引。”小英說時給了小泉一拳,這一拳一下使他想到了柳縣林業局時幸福的情景,想起了趙田地、田正綱、方行範,想起了姚全福、陳小軍、老謝,想起了夏誌堅,那是一段多麽讓人懷戀的日子啊,他一一問了那些人的情況,那些曾經和他朝夕相處的人,當時也有矛盾,有小小的摩擦,有麵和心不和的搪塞與應付,一旦離開,再想起來時,全都那麽親切。

“你問了這麽多人,咋把最重要的一個人給忘了。”小英有點嗔怪地說。

“誰,誰是最重要的?”小泉問。

“你猜。”

小泉猜了半天,和他熟,和小英熟的就那麽幾個人,會是誰呢?“我還是猜不出來。”小泉不好意思地說。

“算了,別猜了,我就知道你猜不出來。俞曉麗。”

“俞曉麗。”孫小泉喃喃地念了聲,臉猛地一熱,這細微的變化,小英全都看在眼裏。

“曉麗要訂婚了,你知道嗎?”小英輕輕地問,生怕傷著了小泉似的。

“和誰?”小泉背著身問道。

“縣防疫站的陸樹峰,你不認識的。”

沉默,辦公室裏一片死寂,孫小泉望著窗外,碩大的法國梧桐上,有一根枯枝直直地立著,枝端站著一隻無名的小鳥,一陣風吹來,闊大的樹葉發出刷拉拉的響聲,那根枯枝在風中搖晃著,枝頭上的小鳥晃悠悠的,卻沒有飛去。

“曉麗是一個多好的姑娘啊。你們是在銀坪鄉那個最艱苦的環境中產生感情並相愛的。她技術好,心眼更好,山上人都認為她是觀音菩薩轉世的。她不愁沒人追,不愁找不到一個優秀的小夥子,可她,這幾年就這麽等著,耗著,可你……”

孫小泉還是沒有轉身,站身後的仿佛不是宋小英,不是他的小英姐,而是俞曉麗,他不敢麵對,真的不敢麵對。

“曉麗是一塊金子,曉麗是一塊多麽寶貴的金子啊!小泉,你知道嗎,你拋棄的是一塊金子啊!她那麽執著,那麽死心塌地愛著你,可你對這一切視而不見,躲著,藏著。因為你的關係,曉麗把我也當姐一樣,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曉麗對你純真無瑕的愛情了。今天我來,不是想謀著說服你,也知道我沒說服你的那個本事,男人一旦變心,那是十頭牛都拉不回的。我隻是想見一回你,給你說說,讓你知道你曾經愛過一個多好的姑娘,有一個多麽好的姑娘在女人一生最美好的時光裏苦苦等了你幾年,她知道那是無望的,但你不舍不放,為了你不背負心漢,不背忘恩負義的名聲,你這樣做對得起一位菩薩心腸的姑娘嗎。小泉,請原諒我說句難聽的話,你有點狠。”

“小英姐,別說了。”孫小泉轉過臉時,宋小英發現,孫小泉早已是淚流滿麵,“舍棄曉麗,可能是我這一生愛情生活中最大的失敗,我知道,曉麗隻有一個,我永遠不會找到第二個能像曉麗一樣愛我和我用心去愛的人了,沒有了,老天爺不會答應的。可我,小英姐,我也沒辦法,你知道,我走到這一步不容易,向前的路對我來說還十分漫長,小英姐,我都不知道這樣渾渾噩噩會走到什麽時候,走到什麽地方。你說我狠,不是說重了,而是說輕了。我,我孫小泉不是個東西啊!小英姐,我真想讓你替曉麗抽我幾巴掌,好讓我心裏好受些。”

“小泉。”小英淚水汪汪地望著小泉,她擦了一把臉,吸溜了一下鼻子說,“不說了,同事一場,本不該來的,忍不住來了,把心裏話說了,我心上的憋悶也沒了。我知道你的難處,環境改造人,能戰勝環境的人有,但不是很多。今天來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孫小泉一下變得警覺起來。

“大概是兩個月前吧,市委宣傳部來縣上檢查幹部職工政治理論學習情況,你知道咱局裏這方麵工作一直先進,選點時自然選到了咱局裏,匯報會結束後,一個女的對你好像很感興趣,旁敲側擊問了你的許多情況,連你是否談過對象都問了,趙主任那人喝點酒就管不了自己,‘你問小泉,我的弟子,那小夥子可優秀著哩,打在銀坪鄉時,就有姑娘舍著命追,他生就的豔福命,這不,銀坪鄉衛生院,不,整個北山裏最鮮豔的一朵牡丹花讓他給摘了。他倆的戀愛談得轟轟烈烈,那女的愛小泉愛得要死要活的。她來過局裏好幾次,我都見過,那才叫一個水靈,一個俊哩。’你聽他這話,從根到底全給抖出來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那女的是市委宣傳部理論科的,名字叫鄭倩秋,後來知道她來頭不小,是市政府陳維國的女兒,很快就知道你和她好上了。我才恍然大悟,難怪她對你那麽感興趣,問你問得那麽細。”

“真有這事?”孫小泉大吃一驚,怪不得她不冷不熱,像烤不熱的生鐵疙瘩。

“我告訴你,就是好讓你有個心理準備。”宋小英說。

“你可真是我的好姐姐。”小泉含著淚花感激地說。

“聽說我要到市上來,曉麗讓我把這封信捎給你,我還沒敢說是專門到你這兒來。”小英說時,從包裏拿出一封信,一看信封上那熟悉的字體,孫小泉就知道是俞曉麗寫的,他按捺著激動和羞愧的心,打開信慢慢看下去——親愛的小泉弟:

你好,讓我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延用這個稱呼吧,這個幹百次出現在我生命中的名字,這個伴隨我度過無數個幸福和痛苦日子的名字。

我們有過一段多麽幸福,多麽讓人難忘的日子啊。我不懷疑你對我的愛情,就像我不懷疑我對你的愛情一樣。在愛情的感召下,艱苦的銀坪鄉以她滋育愛情的胸懷讓我感到幸福和安逸。

但這種生活,這種令人終生懷戀的幸福很快就離我而去了,盡管它的表現方式是漸漸的,默默無聲的。可並不愚笨的我還是從這種默默無聲中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我不想審視我們愛情的來路,審視我對你愛情哪怕一絲一毫的擔心和不忠,當我問心無愧地告訴自己,我無負愛情時,我隻能以沉默和期盼等待命運對我的裁決。愛情是心與心的契合,我不相信愛情需要去爭取,隻相信,愛情需要堅守。

現在看起來,我這種堅守實際上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愚蠢和對你無聲的壓力,我既然愛你,無悔無怨地愛你,就得為你的幸福考慮,這樣一來,我不得不違心地,痛苦地向你——我曾經最親最愛的人說一聲,永別了,我含苞未放的愛情,我青春所有的向往,我親愛的小泉弟。

既然是我主動提出來的,我自然不會責怪你,真的,時間可以見證,我用遠不會責怪你,過去不會,將來更不會;既然是我主動提出來的,你就避免了背著負心漢的罪名在人們的責難聲中生活,就避免了你內心的負疚、自責和愧悔,因為首先負心的是我而不是你,為此,我必須趕在你前麵訂婚、結婚,隻有這樣,我才能表明我說的是真的。我愛你,親愛的小泉弟。

盡管我是一個愛情的失敗者,我會像愛你一樣全心全意去愛我的愛人,我的丈夫,隻要老天爺給我一點生活的希望,我會這樣做,也是能做到的。

親愛的小泉弟,我還想這樣貪婪地稱呼你。我知道你是一個不甘於平庸的人,為了活出一點男人的自尊,你努力,你奮鬥。我羨慕你的才華,但我並不羨慕你朝著官場的方向走去。記得在銀坪鄉梁頂酸梨樹下你滿懷興喜地告訴我你調到林業局時,我似乎不識時務地說不調未必是一件壞事,而調未必是一件好事,你責怪我說話咋像個哲學家。我沒有一點哲學家的天賦,我隻是說了我看到的,聽到的。小泉弟,就一個鄉、一個縣的官場已經是波詭雲譎,你死我活,而市上,估計會更甚於縣,甚於鄉吧。我會永遠為你祈禱,為你祝福,可你,小泉弟,你得處處提防,時時小心啊,官場上的路沒有盡頭,見好就收吧。

我這樣說幾乎有點像古代的棄婦,過分絮叨了。不,我不是棄婦,要說棄,是我主動放棄,想著以後再沒資格給你寫信了,我真恨不得永遠能這樣寫下去。千裏搭長篷,沒有不散的宴席,我還是得停住筆,長歎一聲。

小泉弟,這回真是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了……

信在小泉手中顫抖,淚水從小泉眼中洶湧而出。曉麗姐,小泉輕聲呼喚著不乏悲痛,不乏真情。

他回過頭,淚眼朦朧中,眼前的宋小英幻化成俞曉麗孤獨的身影。

“小英姐,我能抱抱你嗎?”

宋小英略一遲疑,很快情不自禁地伸開雙臂,孫小泉一下撲到她的懷裏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輕拍著母親的胸膛,深情而淒切地呼喚著:“曉麗曉麗姐——”

魯戈去了《秦源晚報》社,是他主動要求去的,宣傳部一個很有才華的小夥子下嫁屬下的一份報紙,領導在為騰出一個位置而竊喜時,也不得不為自己臉上貼點金,魯戈被安排了個新聞部第二副主任的職務,讓人倒覺得魯戈是占了便宜被提拔的,連部領導都落了個知人善用的好名聲。

新聞部就那麽點破事,主任一人也沒多少事可管,兩個副主任豈不更成了聾子的耳朵,除了值日、值周外,他真正的身份是一名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