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打一周前就知道,隻是一急,連這都忘了,夏誌堅無語,失神地斜靠在沙發上,就像一隻放在砧板上的羔羊,淒慘而無助。

孫小泉看著眼前的夏誌堅,這可是他三四年前奉若神明,隻能仰視的人物啊,甚至連命運都曾經死死地攥在他手裏。他曾經帶給他的痛苦和難堪,他曾經未敢發芽的仇恨的種子在此刻**然無存。權,權是什麽啊?不論多麽躊躇滿誌,不可一世,不論多麽傲視群雄,三元第舍我其誰,一旦失去手中的權力,竟也變得如此軟弱,如此不堪一擊,仿佛折了脊梁骨的喪家狗。權,權是某些人全部的精神向往和精神追求,是他們全部人格、尊嚴、動力和全部社會關係發酵後的總和,可在風雲變幻、波詭雲譎的官場上,這權力又像風像雲又像雨,縹緲而恍隱,來去隻在瞬息,隻在一念之間,把握,一切都要把握,可又有多少是常青樹,永遠能立於不敗之地呢?官場是一把密碼鎖,有多少人在尋找它的密碼,不惜用青春,用一生一世的好時光,有些人永遠找不到,有些人自以為找到了,可以打開,進入權力的寶庫中了,可就在金光閃爍的一刹那,那密碼突然從記憶中消失,隻留下一片空白,官場,多麽誘人的官場啊!一雙無形而有形的手,在翻雲覆雨間掌控著一批不甘寂寞者的命運,沉浮升降,變幻莫測。

孫小泉的眼前突然浮現出李作林書記給他寫過的幾個大字: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幹仞,無欲則剛。

無欲,無欲!常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在官場上,又有幾個人能無欲呢?

在婚禮如何舉行上,孫小泉和陳維國明顯站在了一起,簡辦,越簡越好。

鄭倩秋倒是極看重婚禮的形式,從宣傳部到同學朋友,光她手麵上的人已過了二十桌,按她的估計,所有的賓客加起來也就是個五六十桌的樣子,鄭冰芬在這上麵沒了態度,但意向還是偏向倩秋的,倒是孫小泉態度有點曖昧,鄭倩秋生氣地說:“你究竟是啥態度,咱倆結婚,又不是我一人結婚,啥都行是什麽意思?是不是結不結都行。真要有這想法,你早點說,免得把人閃到半道上。”

鄭冰芬白了她一眼,“就你會說話。”鄭倩秋不回言,氣鼓鼓地上樓了。

說心裏話,孫小泉倒是主張大辦的,親戚不親戚,朋友不朋友,都是小事,關鍵是這事的影響,和鄭倩秋結婚,說好聽點,他是夢寐以求的,說難聽點,他處心積慮,蓄謀已久,對他來說,這次婚禮,與其說是婚禮,勿如說是一次新聞發布會,從這種意義上講,當然是越隆重越好,他恨不得讓整個秦源市的人都知道,他是陳維國副市長的乘龍快婿,他隱約感到,他政治生涯的第三個春天,不,真正的春天應該說將從這次婚姻開始。

離婚期隻有一周時間時,陳維國副市長不得不抽出晚上的時間,在開過無數次會議後再開一次會議,所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家庭會議。

“婚姻是人一生中最有紀念意義的一件事,怠慢了不成,今天,咱們算是一次家庭會議吧,對於婚禮如何辦,談談各自的想法吧。冰芬,你先說吧。”陳維國說。

“我說,這事嘛是天大的好事,兩個年輕人幸福地走到一起了,可喜可賀,至於怎麽辦嘛,我還心中沒底,讓他們說,聽聽他倆的意見。”鄭冰芬說得模棱兩可。

“你可真是個老狐狸,說了半天連你是什麽意思都沒說出來。”陳維國沒好氣地說。

“要我說這事別大辦,也別小辦,弄得適中點,我估算了一下,也就五六十桌,再多了,有點鋪張,影響不好,再少了,請誰不請誰不好操作。”鄭倩秋似乎早就成竹在胸,也是,哪一個姑娘對自己的婚姻不是認真到極點的。

“不止五六十桌吧。小泉,說說你的看法。”

“我看這事嘛——”小泉遲疑了一下,鄭倩秋靜靜地盯著他:簡辦,越簡越好。”

鄭倩秋鄙夷地掃了他一眼。

“往下說,為什麽簡辦?”陳維國親切地看著他,他覺著心裏似乎一下有底了。

“啥原因我也說不上。”小泉有意賣了個關子,“不過,我總覺得這事大了影響不好,特別對您……反正我就是覺著大了不好。”小泉說罷,偷偷地瞟了一眼鄭倩秋,隻見她臉上白刷刷的什麽表情也沒有。

“大家還有啥意見?”陳維國說罷頓了頓,“沒意見我說點我的看法,大家再商議商議。你們幾個的意見我都同意,小倩和小泉的話都有道理,婚姻是人生大事,怠慢不得。放其他人家,這事看菜吃飯,量體裁衣,能到什麽地步就到什麽地步,小倩說的五六十桌一點都不多,也符合我們家的情況,問題在於現在社會風氣有問題,這事隻要聲張出去,像我們這樣的家,一下就失控了,就會出現一些預想不到的事,如果真是五六十桌倒沒啥,問題是依我看,兩個,甚至三個五六十桌都拉不倒,真要這樣的話,那影響我不說你們也清楚,人說官身不由己,你們幾個都是行政上千的人,想必這些都能想到。”

孫小泉搶過話頭,“真是這樣,前半年組織部陳部長兒子那婚事,人們到現在還在議論,有人說收了八萬,有人說收了十萬,甚至說收了十幾萬幾十萬都不止,話實在難聽。”

“那總不至於為聽人表揚一客不動吧?”鄭倩秋嗆了小泉一句。

“客當然要請的,你們看這樣行不行。咱們把各自的嫡親親戚都請到柳縣,找一家小飯館,我看也就四五桌人,婚禮照樣辦得體體麵麵的,又誰的人情都不欠,你們看怎麽樣,如果同意,我找一個最可靠的人辦這事,這幾天你倆就準備你們結婚用的東西,其他的就別管了,行不?”

一時無語,“我看行。”小泉說。

“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對不起孩子們。”鄭冰芬忐忑不安地問丈夫。

“行。”鄭倩秋也表了態,盡管語氣有點勉強。

盡管一再保密,柳縣的頭頭腦腦還是來了五六個,一共八桌,除了縣上這幾位,全是自家的嫡親親戚,整個氣氛就少了官場上的應酬和虛套,顯得親切祥和。整個議程一樣不缺,兩個新人敬酒時,叔伯婆姨地叫著,接兒媳婦的喜酒時,小泉爸激動得渾身顫抖,酒灑了一地,看著他又喜又窘的樣子,大家笑得前仰後合,婚禮的氣氛不時掀起。

婚禮結束後,陳維國夫婦回了市上,按他的安排,孫小泉帶著新娘子回到了柳縣鄉下老家,這安排讓幾乎所有人對陳維國副市長更是肅然起敬,對孫小泉來說,就不是肅然起敬,而是從內心深處深深地感激。他是農村生農村長的,農村有農村的講究,他沒想到的,陳維國想到了。盡管話是那麽說,對婚禮簡辦他是並不情願的,他想讓婚禮變成新聞發布會的希望徹底破滅,要知道,這可是他夢寐以求的啊。將婚禮移到柳縣,悄悄進行,甚至他有點反感,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幹嘛要這樣鬼鬼祟祟的,即至婚禮完陳維國夫婦安排讓他帶著鄭倩秋隨他父母親回鄉下,尤其是當他看到父母親為他收拾得幹淨整潔的洞房,看到牆上那大大的紅喜字時,他除了深深的感激和激動外,更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震撼,他簡直不敢想像,如果他今晚不回來,他的父母親會失望成什麽樣子。陳維國,不,他尊敬的嶽父,在尊敬他父母的同時,也讓他在親戚麵前真正地做了一回孝順兒子,孝順這頂閃光的帽子不是他的,而是敬愛的嶽父主動為他戴上去的。

他在家裏住了兩天,回市上前在縣城又悄悄請了兩桌人,有程前章、李作林、夏誌堅、趙田地、宋小英、方行範、田正綱、魏興剛、周子昆,還有鄉下的荊樹軒、張茂同、張成望、秦世民、林方成、林有義,黑窯林業站的陳小軍原以為來不了,沒想到一坐定時也來了,小泉說這兩年來去匆匆,難得見著大家,新年到了,請大家吃個飯,算是道歉吧。

“這位怕不是道歉來的吧?”周子昆指著鄭倩秋問。

“這位嘛,女友,說不定日後會成為各位的弟媳婦。”小泉說罷,大家便肆無忌憚地說笑,太失譜了,宋小英便幹涉幾句,“注意點,小泉和鄭倩秋還是未成年人,你們死豬不怕開水燙,可也不能失火帶鄰居。”

回市上的車開前,孫小泉將頭伸出窗口,對車下的宋小英說:“我倆在大前天結婚了。”話剛說完,車就開了。

“孫小泉,你不是人!”宋小英朝著車大喊了一聲,眾人不解,忙問,她氣呼呼地說:“我們大家都被這小子耍了,他大前天就已經結婚了。”

翻過年沒幾天,立馬就進入陽曆三月了。如果說四季中冬天的腳步兒是走的話,春天的腳步兒完全就是跑的。各縣區都在召開植樹造林動員大會,幾十年一貫製的會議,一貫製的工作,成績也有,但和付出的勞動絕對不成正比。整個三四月份,是林業局工作最忙的時候,臨陣換將是兵家大忌,行政上卻不管這,因為,咋換都死不了人,至於這地兒,人一半事一半,公益林辦的主任弄了個主任科員說是離職不離崗,可打看到文件那天就再也不上班了。申強勝頂了這個缺,算平行調動,算稍稍有降,算稍稍有升,就看你怎麽看了。這次調整申強勝口裏說無所謂,我是一塊磚,任黨挑來任黨搬,可心裏絕對不願意,隻是苦在心頭說不出。他的繼任者不是別人,正是他推薦提拔起來的孫小泉。

好在辦公室工作人慣馬熟,但在林業局最忙的時候突然主政,他還是覺著力不從心,文維民和武長治誰當主任都是左膀右臂,隻是這臂膀越來越不得力,這兩人麵上對付著,可背後,互相拆台,誰都沒好話,孫小泉覺著又無奈又可笑,他想起了在銀坪鄉時大家常說的一句話,病雞啄病雞,用這兩人身上,真恰當。

孫小泉任了出力不管事的副主任時,輿論一片嘩然,可時隔一年多升任局屬機關一把手時,大家倒覺著情通理順,他知道這裏麵的原因在什麽地方,沒辦法,行政上的人,不說能力,說背景,說靠山。因為說能力,就像說誰起得早一樣,一個偉人一針見血,“莫道君行早,更有早來人。”老百姓說得通俗中還帶點幽默味道兒,“咱還以為起得早,轉眼一看還有沒睡的人”。

無意中他注意上了魯戈,夜明珠埋到土裏也發光,這家夥到底是高材生,《秦源日報》上凡有點塊頭,有點分量的文章幾乎全出自他的手筆,特別是有些新聞分析,真正是入木三分,說到骨子裏去了。在宣傳部時,別說社會上,就市委大院內,很少有幾個人知道魯戈,可如今走到街上你問問,知道魯戈的人和知道市委書記的人差不了多少。有些文章看後,孫小泉後背覺著涼嗖嗖的,這家夥越來越大膽,越來越犀利,書生意氣,再這樣下去,保不準啥時候還會跌一跤,這跤真要跌了,那可就跌慘了。

有時候他想,如果他不來那見不得人的一手,在宣傳部他會怎樣?一任和鄭倩秋發展下去,又會是什麽情況?他想不出這結果就像沒人會想到魯戈那挑撥、嫁禍於人的舉報信竟會出自他孫某人之手一樣,卑劣是卑劣了點,但沒辦法,優勝劣汰,誰讓鄭倩秋那麽特殊,那麽紮眼呢?

想到鄭倩秋,孫小泉自然聯想到他的家,婚後,鄭冰芬單位的房子幾乎成了一種名分和象征,他倆和陳維國夫婦住在了一起,在住哪的問題上,孫小泉和鄭倩秋產生了第二次小分歧,依鄭倩秋的意見,住鄭冰芬單位住宅樓裏,經常去鄭冰芬家就是了,生活起來有點獨立性,孫小泉卻想住鄭冰芬這兒。夫妻間的矛盾不小心鬧到了鄭冰芬當麵,孫小泉說:“一共就四個人,爸又多時不在,你把媽一個人留在家裏,像什麽樣子,再說,住一起,飯一起做,一起吃,也有個家的樣子,媽一個人,稍一湊,一頓就過去了,天長日久,身體怎麽吃得消,再說爸和媽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孫小泉正說著,話突然被鄭倩秋打斷了,“我說咱隻是住那兒,又沒說不來。”

“既然這樣,與其兩頭跑,倒不如住這兒,又不是沒地方住。”小泉說時,看了一眼鄭冰芬,隻見她眼睛潮潮的,忙打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