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冰芬擇著豆芽,似乎無意於他倆的爭執,可小泉的每一句話無不說到她心坎裏,她不缺吃,不少穿,別人有的她都有,甚至別人沒有的她也有,她不缺少金錢,不缺少別人近乎阿諛的尊重,她隻缺一樣——人。她從單位買房,隻是想給小泉一個尊嚴和名分,絕對沒有讓他們去那住的半點意思,她家裏啥都有,可每當丈夫和倩秋不在,隻有她一個人時,她就啥都不想做,不是懶,而是沒心思,吃點剩飯剩菜,泡一包方便麵,一頓就饑不饑飽不飽湊合過去了。為這,丈夫沒少怪怨她,她隻是無可奈何地一笑,許多事,不遇自己頭上親自經一經,單靠想象是想不來的。

孫小泉她沒有看錯,不管基於什麽動機,小泉的善解人意和農村人身上的那種樸實厚道還是讓她感動,她缺少的就是子女,她把小泉完全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就像小泉本來就是她的兒子,丟失了十幾年,現在被找回來一樣。

孫小泉和鄭倩秋的婚禮結束後,從喧囂的飯店一下回到車上,她突然覺得先前並不多麽寬敞的車內竟是這樣寂靜而空曠,看著倩秋和小泉跟許多親戚說笑著離她而去,她突然有種虛脫的感覺,鼻子猛地一酸,好在她強忍住了,她知道這是不合時宜的。看著倩秋一天天長大,工作、戀愛,在歡喜的同時,一種淡淡的哀愁和無邊的悵憫也與日俱增。她覺著倩秋就像她翼下的一隻小雞,生怕哪一天突然被鷹叼了去,現在,這一切還是來了,她簡直有點猝不及防和手足無措。

“睡吧,快一點了。”丈夫輕輕地說。

“你睡吧,我睡不著。”她知道,丈夫同樣也沒睡著,今晚是孩子們的花燭之夜,卻是他倆的難眠之夜,沉浸在幸福中的兩個年輕人,又怎能知道百公裏之外這對夫妻此刻心中的百感交集呢?

孫小泉和鄭倩秋的第一次分歧是鄭倩秋萬沒想到的。

在婚禮當天穿什麽衣服上,鄭倩秋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他給小泉搜腸刮肚地說誰誰誰穿的是什麽,效果如何如何,誰誰誰又穿的是什麽,效果又如何如何,鄭倩秋興致很高地說著,孫小泉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他沒統計,但鄭倩秋介紹的最少不下二十個。如果說孫小泉想將婚禮辦成新聞發布會的話,鄭倩秋卻是想將自己作為新娘最純真,最動人,最美好的一麵展示出來,可不管是哪一種目的,最後都以規模和地點的變動而不得不做收斂。鄭倩秋是有意見的,但她又不能不佩服爸爸的理性和冷靜,身在市委大院,這點敏感和認識水平還是有的,但不論怎樣,作為被幸福推湧的人,在走向婚姻的時候,她心中還是多少有點憋屈。

“隻顧說我了,你穿啥?”鄭倩秋問。

“穿啥,你不是早規劃好了。穿你買的西服,哈哈,我孫小泉有人給我買西服了,而且還是名牌。”孫小泉喜不自勝,說時做出要親吻的樣子。

“看把你得意的。”鄭倩秋一把推開他。“裏麵穿啥?”

“當然是紅毛衣,紅領帶,白襯衫了。我雖沒像你一樣那麽下工夫地研究過,可也知道結婚時要穿得喜慶點。”小泉說。

“啥,紅毛衣,紅領帶,現在還穿紅毛衣,你是不是有點沒落,紅毛衣前幾年還時興,這兩年早不興了。西裝下穿件紅毛衣出去,可別讓人把你當怪物看了。毛衣是什麽牌子的?”鄭倩秋譏諷道。

“手工牌的。”

“啥,編的?”

“編的有啥不好,結實好看,穿上暖和,不像商場裏買的,動輒幾百上幹,全都中看不中用,拿手裏,輕飄飄的,一氣能吹上天。”

“誰編的?”

“連這都要問,……我,我媽編的。”孫小泉突然有點結巴。

“沒聽你說過呀。”鄭倩秋有點狐疑。

“你不問我怎麽說。一直沒舍得穿,好鋼用在刀刃上,盼星星盼月亮,就等這一…

“我看還是別穿,我想一個大男人西服下穿個紅毛衣,小醜似的有點滑稽,算了吧,要穿以後穿,你可別人前給我丟人現眼了。”

“穿件紅毛就丟人現眼,我想不開。再說,結婚要是不穿,你讓我媽咋看我?”

鄭倩秋突然回過頭,眼睛直直地盯著小泉,“是不是你媽編的?”

“那還有假。”小泉心裏有點虛,轉過眼去,他知道,在鄭倩秋那刀子似的目光麵前,再審視下去,保不準就露餡了。那眼光有種洞察一切的犀利,有種讓他說不出的膽怯與驚慌。

大概是婚期日近吧,不知怎麽,他不時會想起俞曉麗,俞曉麗就像影子,揮都揮不去,他知道,俞曉麗是他永遠的痛,俞曉麗就像一扇磨盤,沉沉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常常有一種如做噩夢,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不知怎麽他就想起了那件幾乎要被他遺忘,鎖在桌鬥裏的紅毛衣,那件俞曉麗開會時連夜給他趕出來的紅毛衣,那件紅毛衣令素雲交給他時,就像被人發現似的,他曾那麽諱莫如深,那麽心驚膽戰,而今,隨著曉麗先他結婚,隨著自己的婚期日近,他突然想起了那件被冷落了很久的毛衣,甚至產生了穿出去的想法,而且態度那麽堅決,這似乎連他自己都覺著有點意外。他不知是想用這種方式為他的初戀紀念,還是用這種形式為他的負心贖罪和懺悔,但不管怎樣,想法一旦產生,便如此強烈,雷打不動。

在將毛衣和領帶取出來的一刹那,孫小泉就像見到失而複得的珍寶,一下舉到臉上,橫溢而出的淚水濡濕了毛衣,也濡濕了俞曉麗曾經的體溫和手澤,“曉麗姐——”孫小泉輕輕呼喚著俞曉麗的名字,淚如泉湧,真正的淚如泉湧啊!

孫小泉穿上毛衣,俞曉麗的氣息潮水一樣從四麵洶湧而來,那些早已過去了的情景,一幕幕排山倒海般湧到他的眼前,現在,他才明白了宋小英說的俞曉麗是一塊金子是什麽意思,金子,金子,曉麗姐,你是比金子還要貴重千百萬倍的稀世珍寶啊!也許,離開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錯。

淚水再一次模糊了孫小泉迷茫的雙眼。

真像鄭倩秋預料的那樣,和一襲婚紗的鄭倩秋站在一起,孫小泉有點落伍和猥瑣,有點不倫不類。不滿和鄙夷寫在鄭倩秋臉上,雖隻是一瞬,孫小泉還是背脊上生出一股寒意。

“咋穿了這麽一件毛衣,太土了。”孫小泉聽到有人輕聲說了聲,他沒有理睬,隻在心裏輕輕地說:曉麗姐,我終於穿你編的毛衣了。曉麗姐,為我祝福吧,沒有你的婚姻,我不知道能否走下去。

從家裏出來前,母親對孫小泉說:“她是一個多好的姑娘啊,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沒他們一家,就沒有你的今天,咱是莊農人出身,要知道報恩,昧良心的人會遭天報的。你和倩秋之間要有什麽事,問題絕對出你身上,對了,她還誇我編毛衣的技藝好,誇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我給她說,我粗腳大手的,哪會編什麽毛衣啊,我看你這毛衣編得挺合身的,是不是她給你編的。”

孫小泉無語,心裏一緊,不知什麽時候鄭倩秋已站在了他倆身後,不無嬌嗔地說:“媽,有空了也給我編一件。”

孫小泉聽了,覺得這話有點別扭,有點意味深長,他突然想起了前蘇聯電影中的一句台詞:戰爭還在繼續,生活已經開始。

孫小泉曾強烈反感過綠天苗木繁育公司總經理吳信,這個拉他下水,讓他失去童子之身的壞人,當他捐棄前嫌,不再恨了時,突然間他發現,吳信竟成了他的人,而且自覺不自覺地正以他為中心形成一個小圈子。

在官場上,圈子是一大忌,但在官場上,若沒有自己的圈子,又很難混得下去。心照不宣,誰知道是那回事,誰又冠冕堂皇裝作絕對沒有那回事。

心情好,時間就快得像打罷春的雪,眨個眼就沒了影兒,記得剛結婚,剛升為辦公室主任,猛一想時,兩年多時間已經過去了,兒子羊羊都一歲過了。陳維國由常務副市長升為常務副書記,分管組織人事,成為秦源市官場上事實上的三把手。

兒子羊羊的出生,激動莫過於鄭冰芬,這個沒能自己生孩子的女人,把羊羊看得比自己親生的還要親,班幾乎不上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對羊羊的撫養上,弄得羊羊見鄭倩秋時都有點怕生,而鄭倩秋難得有人替她把孩子看著,本來,按她的意思,三五年之內她不想要孩子的,但她拗不過孫小泉,同樣也就拗不過鄭冰芬,還三五年,沒到兩年兒子就出生了,她喜憂參半,無法抗拒的事,隨它去吧。

孫小泉任主任不長時間,他就推薦文維民當了林政科副科長。孫小泉有本事,念舊,能推薦幹部,隻要認真工作一定知人善用,文維民鐵樹開花,雖然開得遲了,但要恨還得恨申強勝,對孫小泉卻是感激涕零。孫小泉有他的想法,他身邊實在不想要這個蛔蟲似的人物,好像能把自己看透似的。這種人,能成事,但也能壞事,更多的時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不管怎樣,小泉的這一下,別說在辦公室,在整個林業係統都落了個滿堂彩。

武長治在多次失敗後終於成熟了起來,對文維民的提拔至少在麵子上表現得極為平靜,這和三年前因文維民去省委黨校學習慪氣一周不上班判若兩人。孫小泉知道他苦在心裏,官場上,許多人的命運被別人左右著,不管是卒仕象,還是馬炮車,在官場這盤棋上,你都是別人手中的子兒,讓你衝鋒你就衝鋒,讓你陷陣你就陷陣,一切都圍繞著老帥進行,一切都為了老帥的利益。“憑君莫論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文維民提拔不長時間,武長治也成了辦公室副主任,這種安排,連武長治本人都有點出乎意料。

“孫主任,真不知怎麽感謝你。”武長治激動得聲音都有點顫。

“沒啥,要不是拉不開栓,像你這樣有真才實學的人,早該提拔了。”孫小泉輕描淡寫,就像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

“咱幹這行的,沒有啥早不早,要不是你,我還在當我的幹事,我不想怎麽說,孫主任,知恩必報,你放心,我武長治不是無情寡義之人,一切看我的表現吧。”武長治閃著淚光,不知說啥才能表明心機。

孫小泉心裏一片蒼涼,說實話,武長治是林業係統公認的人才,名牌大學畢業,能說能寫,業務上絕對內行,可就這樣一個人,硬是和標點符號,和抹布痰孟打交道在辦公室幹耗了好些年,耗得銳氣沒了,學的東西也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遇上他,真不知還要耗到什麽年月去。想當年,他從一個借調人員幾步跨到武長治和文維民前麵時,他十足一個排隊加塞兒的人,他倆的憤怒和無可奈何他是不難理解的。而今,正是讓他們曾經恨之入骨的他在有能力後,回過頭再來搭救他們。孫小泉想起了一個對國人有點不尊的笑話,說在某時兩國發生了同樣一件事,三個中國人走路不小心掉進了曠野一口廢棄的井裏。並不是很深,按說,隻要搭個梯,三個人中肯定有一個能出去,可這三個人就這點事商量不通,都不在最下麵,都想在最上麵,都想先出去,最後的結果是誰也沒出去,等終於有人發現時,他們死去不知多長時間了。而三個掉進井裏的外國人,稍一商量,搭起人梯讓一個先上去,出去的人,很快叫了幾個人,找了一根長繩子,輕而易舉就把那兩上拽了上來。孫小泉想,他就是那個先出來的,如果沒有他先出來,互不相讓,他們也可能死在井裏。官場上互相拆台是正常的,可也需要相互提攜,互相幫襯。

一個像黃花菜樣冷過節的辦公室副主任竟讓武長治如此激動。如果在一個正常的人才成長環境中,能出現這種令人心酸的現象嗎?小小的副科級,從八品,哼,副科級,那是一個跳板哩。他的耳邊突然回響起這句話,那麽熟悉,他恍然大悟,這是他提拔為辦公室副主任時別人給他說的。跳板,好一個跳板啊。官場上的人為何都那麽自信,一根筋兒的想問題,如果跳不成,如果跳到火坑裏,跳到另一口井裏呢?官場上當官的是人精,是勝利者,可往往是這些勝利者常常馬失前蹄,幹出最蠢的事來,其智商低下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管收發檔案的令素雲也成了辦公室副主任,和武長治是同一份文件。這種安排不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同樣也出乎令素雲的意料,以至於當這個登記文件的手登記寫有自己名字的文件時,手顫抖得字都寫出了格。

孫小泉是官場上一顆星星,這星星和別的星星的區別在於他正沿著一種不為人知的軌道冉冉上升,而其能量,更讓人不敢低估。

官場上蘿卜能賣人參的價,關鍵看你碰到什麽樣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