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申強勝,孫小泉的主任要瀟灑得多。有武長治、令素雲這樣的哼哈二將在那不眨眼地守著,有從文維明、武長治、令素雲身上看到希望的幹事們在那兒腳不點地地忙著,你能不讓孫小泉瀟灑自在,任憑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嗎?當然,孫小泉任何時候都清楚,不論別人如何看,他最終還是一隻狐狸,不是老虎,既然醜小鴨能變成白天鵝,他孫小泉就一定能變成一隻色彩斑斕,威猛無比的大老虎。

黃德林分管辦公室,表麵上孫小泉對黃德林畢恭畢敬。黃德林清楚,從骨子裏講,孫小泉絕對是孔從周的人,而且也絕不可能永遠是孔從周的人,和孫小泉比,他黃德林和孔從周都是匆匆過客,黃德林早已透過他謙恭的表麵看到他咄咄逼人的內心的狂躁不安,將這樣一個人有意無意地納入自己的圈子,黃德林甚至都不知道是福還是禍,不過,對這樣一個莫測高深的人,他必須得防一手,外表親近,內心絕對敬而遠之,他是一枚炸彈,說不定什麽時候突然爆炸,既傷了自己,又傷了別人。

黃德林下樓梯時手機響了,掏手機時腳下打了個趔趄,差點摔一跤。

“遲不打早不打咋這時打來,差點要了人的老命兒。”黃德林沒好氣地說。

“你們當領導的天天都在日理萬機,我一個種樹的小工哪知道啥時是時候。”電話裏是綠天公司的吳信。“咋了,要不要壓壓驚?”

“我就知道你這家夥打電話,絕對黃鼠狼給雞拜年。”黃德林見院子裏有人,又折回到辦公室。

“黃局長,好心當成驢肝肺,虧人哩,就幾個弟兄多日不見吃飯的事,和黃鼠狼有啥關係,古代有個竇娥冤,我比竇娥還要冤。”電話裏的吳信一臉無辜。

黃德林沒帶司機,打了個車,到秦源飯店時,果真是平常的那幾個狐朋狗友,趙高、高誌遠、周則畢、黃嘯雲、申強勝、孫小泉,隻是位置變了。孫小泉坐在原先申強勝坐的位置上。黃德林一邊脫外衣,一邊說:“多日不見,怪想你們的。”

“不怕被賊偷,就怕被賊惦記著,想是好事。”吳信笑著說。

“你這是啥話,表揚還是批評?”趙高問。

“你可真是篡黨奪權的趙高,我表揚批評關你啥事,再來次儒法鬥爭,不把你這修正主義分子批倒批臭才怪哩。”吳信總把趙高和秦朝的野心家趙高連一起,當然,趙高也不是饒爺的孫子。

“我看給你起名的那個人絕對是個先知,你看這名兒起的,多好,多生動形象,無信,無信用,無,怪不得你整天病雞兒似的打不起精神,原來你沒有那東西,這麽說,那麽多小姐都讓你給哄了。”

“誰哄誰了?”申強勝也湊了一句。

“接招,這麽多好東西還怕堵不住你的臭嘴。”吳信胳膊一伸,紮出劃拳的架子。

除了插科打諢,除了一個接一個的黃緞子,黃德林隱隱覺著,盡管他坐的是主賓席,事實上的主賓早變成了孫小泉,孫小泉不怎麽說,卻對誰說的都興趣盎然,黃德林看在眼裏,這小子,城府深著哩。

吳信酒量不咋的,卻是愛喝,沒一會兒,就醉眼朦朧,說話時舌都有點短了。

“樹苗,都——都長——長成柴,柴了。你們不急,我——我急,急個啥。黃——黃局長,要——不要——一句話,不要,我讓職工砍——砍了曬柴去。”吳信說時,又連喝了兩大杯。

“看你在領導們麵前都說了些啥,你真醉了。”周則畢抱怨道。

“醉,誰——誰醉了,黃——黃局長,孫——孫主任,還有趙什麽趙科長,你們評評理兒,我醉了嗎?不信,我再喝,喝一瓶給你們看。”說時,抓起一瓶,被孫小泉奪了過來。

“算了,你沒醉,酒不喝了,都不喝了。”黃德林說。

“黃——黃局長,你——你小看我,怕我管不起酒,服務員,酒,上。”

“算了,算了,就你那點破事,明天孫主任和趙科長跑一趟綠天,你倆覺著行,我沒問題,咱們幾個,砍斷骨頭連著筋,誰跟誰呀。”黃德林推出個順水人情。

端午節前幾天,吳信將一個小公文包塞給孫小泉,“怎麽,這東西我比你多,開一次會發一個,快能開專賣店了。”孫小泉說。

“你的勞務費。”吳信笑著說。

“啥勞務費?”孫小泉不解地問。

“托你的福,樹苗賣了個好價錢,有福同享,這是你應該得的。”吳信語氣輕鬆地說。

“啥該我得的,我幹了啥?”孫小泉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

“還要幹啥,小意思,節日到了,粽子就不買了,他們幾個都送了,就湊你不容易。”

“心意領了,錢不能收。”孫小泉婉拒道。

“孫主任,他們幾個都收了,就你一個不收,這不是讓大家難堪嗎?你不收,我睡不著。”吳信的話多少有點落寞。

“可收了,你能睡著了,我就睡不著了。”小泉的口氣明顯軟了下來。

兩萬元,稀裏糊塗就這樣收下了。可連小泉都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他不但睡著了,而且還睡得很香,作了一個有點黃色的夢,夢中的女性不是別人,竟是綠天公司的那個女會計——黃嘯雲。

對身不由己陷入以黃德林為中心的這個小圈子,孫小泉一直心存疑慮,卻又脫身不得,他最清楚黃德林和孔從周之間的關係,黃德林從孔從周扶正那天起,從沒有心裏服過這個領導,也從沒積極主動地配合過,對此,孔從周也是心裏一本明白賬,卻是從不表露出來。孔從周對黃德林的尊重不知的人看了還會以為黃德林是局長,孔從周是副局長。在這樣一種特殊的格局麵前,孫小泉對黃德林表現出的是尊重,而不是依附和投靠,在孔從周麵前,無遮無攔,徹徹底底地投靠,難堪的是他們三人在一起時,便各自心懷鬼胎,笑容可掬地說著口是心非的話,讓孫小泉覺著滑稽和可笑。

辦公室由黃德林分管,而孫小泉由孔局長直接調派。孔局長下基層,開有關會議,孫小泉是必帶的,辦公室主任是單位一把手的秘書、勤務員、參謀和助手,在勤務員和參謀助手之間,一切取決於自己的悟性,取決於能不能和領導之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孫小泉天生就是這塊料,總能在不動聲色間讓孔從周感到舒心和貼己,往往他會和孔局長同時坐在主席台上,所不同的是孔局長講,他記,許多講話都是他和武長治寫,最後由他把關後送孔局長審定的,內容他熟悉得差不多能一字不差地複述一遍,但他照樣記得十分認真,孔局長講完,轉過頭問:“孫主任還有啥?”他微微一笑,搖搖頭,有時輕輕揮揮手。雖隻是禮貌性的客套,在他聽來卻那麽熨貼。尤其是有些時候台上坐了幾個人卻隻和自己招呼時,這就已經不是客套,而是向與會者和孫小泉傳遞一種信號,台上台下沒一個傻瓜,誰都能看出孔從周和孫小泉之間的關係,孫小泉在孔從周心目中的位置。

秘書分為兩種,當勤務員的是低級秘書,當參謀和助手的是高級秘書,就像同一件樂器,不同的人演奏就會有不同的效果。

基層站所,各科室,甚至各縣區的人來找孔局長,一般先拜他的門,作為辦公室主任,上傳下達,協調聯絡,完全是分內的事。找的人多了,甚至求的人多了,好多人都會在飄飄然間產生錯位,不知不覺把領導的紗帽往自己頭上扣,說話辦事,天長日久,還真像那麽回事兒,水平不見長,架子日見大,這幾乎是好多辦公室主任的通病,真上癮了,指出來他還不服。孫小泉在這些方麵表現得極好,不論是誰,有權的,沒權的,事大的,事小的,甚至連上訪人員都表現出十二分的熱情禮貌,漸漸地,有些站點科室的領導有事沒事也喜歡來他辦公室坐坐,說些熱烙的話,對一些特別的人,他還會不動聲色,恰到好處地作些暗示,反應遲鈍的人聽了白聽,反應靈敏的人聽到弦外之音,照著路子去辦時,往往事半功倍,少了許多麻煩和冤枉路。這些人回過來感謝時,他死活不承認,“我沒說,我怎麽能說呢?我哪知道你們說的那些事,你們把我這兒看高了。辦公室這地方,燈下黑,許多事情下麵都傳開了,到辦公室一問,別說幹事們,就我這個主任也像聽天書。”孫小泉不認,大家不便再說,啞巴吃饅頭,心裏有數。天長日久,孫小泉圈子不斷擴大不說,還撈了一世的好人緣,好口碑。

跟著孔局長,孫小泉見了好多國家、省廳和市縣的領導,那些曾經隻能在電視上、報紙上見,讓他仰之彌高的大人物全都那麽親切隨和,開道的警車和如臨大敵的軍警保衛硬是強行隔開了他們和老百姓的距離,若不是親眼所見,耳聞目睹,他真以為那些大領導有多麽神聖呢!在市縣領導麵前,孔局長總會不厭其煩地介紹,“孫小泉,大筆杆子,陳市長的乘龍快婿。”在座的人聽了,微微一笑,算是認識了,陳維國成為市委副書記後就更勤了。“孫小泉,大筆杆子,市委陳書記的乘龍快婿。”那裏麵的好些人他認識,他先前也介紹過,剛開始的自豪感日漸消退後,孫小泉便有一種寵物狗的感覺,再介紹時,心裏便有一點淡淡的落寞和淒涼。

一不能仰仗孔局長的高枝兒,二不能活在陳書記的影子裏,孫小泉啊,是男子漢你就得有自己的路。每每落寞和淒涼潮水般漫過心頭時,孫小泉就會這樣發誓般告誡自己。

好多人都在應付,將對陳市長、陳書記剩餘的熱情殘羹冷炙般撂給他,孔局長把這也作為一種炫耀,就像他和孫小泉都是陳書記的女婿似的,這樣想時,孫小泉對孔從周便不僅是反感,而是惡心,隻是這情緒萬不敢表露出來罷了。

當然,有一位領導對他似乎是真有點興趣,和他談過兩次林業經濟方麵的事,甚至這位領導還說早在一個縣上當縣委書記時,他就看過小泉在《林業研究》上的文章,受益匪淺,隻是一直對不上號,這人就是現在分管農業的市委副書記尹秉誠,和尹書記的談話,對他很有觸動,特別是談到論文時,他心裏不知怎麽竟有一種很疼的感覺。

他還在寫,還能寫出多少有點見地的文章?猛然間,孫小泉覺得,他用在官場上的心思多了,而用在學術研究上的心思少了,甚至,在學術研究上他沒用過心。孫小泉長歎一聲,抬頭望天,連天都陰沉沉地,心裏便有點鬱悶,有點不好笑。

孫小泉已被市林業局推薦了兩回紀檢副書記人選,林業局副局長人選一時騰不開,紀檢副書記調後這缺一直空著,要說官場,嚴格地講在市上科級這一層盡管也沒少明爭暗鬥,波詭雲譎,但要算官場還有點勉強,市一級的官場應該從副處這一層算起,這就像在縣上股級是沒級一樣,紀檢副書記沒啥實質內容,充其量是個象征,稻草人似的,但咋說又是個副處級,行政級別上和副局長一樣,坐一個桌上吃飯,隻是碗裏的東西不一樣罷了。這位置可是個跳板,一到這位置上,今天你是個放屁不響的稻草人,可誰也保不準,隻來個平行調動,放到組織、人事、財政、教育等人財物一把抓的部門,雖還是個副職,可就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了。

局裏連報兩次孫小泉,市政府這麵沒意見,到市委,卻兩次都被拉了下來,缺由外麵調來的一個人補上了。孫小泉表麵上裝作無事一樣,除了覺著對不住孔從周和局裏各位領導外,外人看了,也覺不出什麽來,也是,有陳維國這座鐵靠山,孫小泉的提拔沒懸念,隻是遲早和官職大小罷了。孫小泉卻不這麽看,打結婚以來,特別是這一年多來,陳維國對他遠沒有先前那麽親切,他讓小泉總有一種不嚴自威的感覺。

局裏突然通知讓孫小泉去省委黨校學習,消息是孔從周傳給他的,學習,還是省委黨校,按說,對科級這層幹部來說,能去省委黨校脫產學習半年實屬不易,隻是這事事先啥信兒都沒有。

“孔局長,誰通知的?”孫小泉不解地問。

“組織部姚部長,按說,這事兒應先征求單位意見的,可這回卻是定了之後才通知的,也是,幹部是組織部管的,抽誰調誰還不是人家一句話,不過,組織部也太有點官僚作風,也不了解了解單位能不能拉開拴,唉,既然定了,把公事交代一下,緊要三關還得兩頭顧。”

孔局長也沒說出個子醜寅卯,孫小泉心裏就更沒底,聯係到連續兩次推薦都被市委回絕,孫小泉便有種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感覺。要知道這學習未必全是好事,礙手礙腳看著不順眼也讓學習,關鍵時候想架脫你也讓學習,釜底抽薪想搬掉你也讓學習,學習是煙霧彈,是調虎離山,是緩兵之計,同樣參加學習的,境遇天壤之別,有的人學習後如虎添翼,青雲直上,有些人倒黴的日子就從開始學習那一天開始,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