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黨校的前一天,市委辦公室來電話,讓他去陳維國辦公室,孫小泉有點納悶兒,因為一兩天前在家裏他還和陳維國在一起吃飯哩,不知道這位位高權重的老泰山葫蘆裏賣什麽藥。他匆匆趕往市委,像其他領導一樣先在陳書記秘書的辦公室裏等候接見,這些人他都熟悉,許多人也認識他,有人便開玩笑,“孫主任,公事還是私事?老泰山接見還是市委書記接見?”孫小泉不假思索:“到這兒,當然是公事了。”

“可真是公私分明。”

說是這樣說,在別人眼中前程輝煌的乘龍快婿卻不這樣想,這些人,除一個部門的副職外,其餘的全是清一色的單位一把手,小泉在這些人麵前,表麵裝得無所謂,心裏自覺矮人一頭,這些人即使開玩笑都讓人覺出一股居高臨下的傲氣。

等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挨到了他。像其他人一樣,他輕輕推開門,陳維國屁股從椅子上抬都沒抬,指了指對麵的沙發說:“坐。”孫小泉便一下緊張起來,“聽說你要去省委黨校學習了,這是好事,在家裏想和你談談,總覺著不是地方,今天專門叫你到這兒來,就談這事。”陳維國和藹地說,口吻與其說像市委副書記,勿如說更像一位父親,孫小泉心裏長噓一口氣,懸了兩個多小時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你調市上已三年過了吧,各方麵表現還不錯,從幹事成為一個部門的中層領導,大家的反映還可以,作為你的長輩,我認為,在行政上,你多少有點迷失自己,作為年輕人,積極向上,想承擔更大的責任是好事,無可厚非,但行政上的許多事,未必像你們想得那麽簡單,許多東西隨遇而安,用不著那麽刻意。在林業研究方麵,我認為你有一定的天賦,人才難得,隻是最近這兩三年,大概是我關注不夠的原因吧,我幾乎沒看到你在縣上和剛到市上來時寫的那樣既有理論深度,又有點獨立見解的文章了。咱們整個林業係統,不缺當官的,缺的是撲下身子,紮紮實實搞學問的。這次去省委黨校學習,正好是個機會,我倒是希望你冷靜反思一番自己,千萬別幹揚短避長的事。行政上許多優秀人才,不是沒本事,沒能力,關鍵是沒找準自己的位置,無頭蒼蠅一樣到處瞎碰,人生苦短,到幡然醒悟時,黃金年華白白付諸東流了,我說的,是我的看法,也是我的教訓,希望你能慎重考慮考慮。”

外麵有人敲門,這是秘書在提醒,稍有點經驗的人知道,這是變相的逐客令,“爸,你的話點到了我的薄弱處,你放心,我會慎重考慮的,爸,我回去了,你注意身體,家裏有事,隨時告訴我。”

“去吧。”陳維國一揚手,臉一正,等著接待下一位。

到黨校剛滿一周時,星期天,孫小泉接到了一個電話,一看號,有點生。

“孫主任,你好。”

“你是——”對方語氣有點怪腔怪調。

“真是貴人多忘事,你難道聽不出我聲音?”

“不好意思,還真有點……”

話筒裏的聲音恢複了正常,“告訴你吧,尊敬的領導同誌,鄙人是綠天公司的吳信。”說罷,哈哈一笑。

“你這個老鬼,變腔變調和我搞什麽鬼把戲,告訴我,你在啥地方?”孫小泉高興地問。

“遠在千裏,近在眼前,不近不遠,就在黨校大門口,勞駕能不能接見接見?”

“別動,好好等著。”孫小泉折了個書的頁碼,匆匆下樓,幾分鍾後,就看見了在校門口探頭探腦的吳信。

“什麽怪風把你老家夥吹這兒了。”孫小泉笑著說。

“什麽風,啥風都沒有,外麵去了一趟,回來時才知道你跑這兒修仙養道來了。你們這些人啊,可真是的老生胎,被寵著慣著,沒出什麽力,今天進修,明天療養,遊山玩水,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讓你們這幫人全給趕上了。”

“我嗎?下輩子都趕不上你,沒聽人說,要想坦,當老板;要想日子過得穩,姓名之後帶個總,你兩樣都占了,誰能比上你的舒坦安穩。”

吳信聽了,正了正臉色,認真地問:“不知道能不能換,要能換的話,咱倆換換,這舒坦安穩的位置讓我占久了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黃嘯雲聽了,笑著說:“夢裏娶媳婦,想的盡是好事兒。”

“啥娶媳婦,寡婦夢見求。”周則畢補充了句。

“你倆可別放肆,這是在堂堂的孫大主任麵前,不是在泥腿子民工麵前,孫主任,今天啥安排?”吳信問。

“到了這兒,客隨主便,當然我安排。”孫小泉說。

“孫主任,你真想讓吳總把我們掃地出門?”黃嘯雲惶恐不安地說。

“啥掃地出門?”孫小泉不解地問。

“孫主任你不知道,吳總考察回來,聽說你來省委黨校了,我們沒有為你餞行,劈頭蓋臉一頓,罵得我倆連站的地方都沒。實際上,我們也是一點兒不知道,要知道,哪怕抽血賣,這個人情要顧住的。”周則畢委屈地說。

“真有這回事?”孫小泉問。

“千真萬確,這回我們專程來省城,當麵向孫主任負荊請罪,我們商量好了,這回請客,我倆自己掏錢,不動公司一分錢,希望孫主任能給我們提供一個改正錯誤,悔過自新的機會。”黃嘯雲說著話,眼睛裏閃起了淚光。

“你們這樣一說,這客我請定了,我真誠地希望你們給我提供一個道歉的機會,為了我,沒想讓你們受了這麽大委屈。”孫小泉不安地說。

“他倆的委屈算啥,不讓他倆出點血,這輩子也長不出個好記性。”吳信說。

“你要這麽說這飯我還就不吃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打了不罰,罰了不打,你總不能一根黃瓜兩頭切。”孫小泉故作生氣地說。

“到底是孫主任有人情味,就衝這句話,別說掏錢,掏心肝都沒二話。”黃嘯雲激動地說。

“這話還不到位,應該是別說獻血,獻身也在所不惜。”周則畢也來了個乘風揚碌碡。

“我看也行,領導關心群眾,情通理順,都自家人了,誰請不是請。”吳信大度地說。

“你呀,我都不知道你是耍滑頭白蹭,還是故意在孫主任麵前賣關子。”黃嘯雲努著嘴,這樣子有點嬌氣,有點可人,孫小泉見了,心裏一熱。

吃飯當然少不了酒,少不了五糧液,孫小泉的酒量這一半年突飛猛進,拳還沒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缸”卻絕對瓷實,酒場有一句話,拳好不如量好,量好不如缸好,喝多少不要緊,要緊的是能不能裝住,孫小泉有這本事,藝高人膽大,對那三個人的輪番進酒,不論大拳小拳,一應接招,兩瓶喝完時,周則畢說話時舌頭就有點短了,卻依然輕傷不下火線。第三瓶快完時,孫小泉好像覺著滿桌子都是酒,但他還是應邀和吳信、黃嘯雲每人走了一關。

“孫主任,要不要再來一瓶?”吳信問。

“不,不了,我明、明天還有一節反……反的報……報告要聽。”孫小泉腳下打了個趔趄,“要不是明……明天反……反,今……今晚非讓你倆趴……趴桌子下過……過夜不可。”

吳信給黃嘯雲使了個眼色。“我可不敢了,黃……黃會計,你把孫主任送……送房間休……休息去。”吳信結結巴巴地說著,語速也有點不利索。

孫小泉一屁股斜坐在**,黃嘯雲洗了一個熱毛巾,一手拈著孫小泉的頭,一手溫柔至極地給他擦臉,隨著胳膊的運動,兩個懸吊在空中的渾圓的****顫悠悠的,孫小泉突然覺得有點口渴,無意識地往起傾了傾,隔著薄薄的內衣,那已水滴似的輕輕點到他嘴唇邊。就在他眼光有點迷離時,黃嘯雲輕輕走開,遞過來一杯涼開水,孫小泉二話沒說,咕嘟嘟一下來了個底朝天。

“孫主任,你在黨校學習條件艱苦,花銷大,吳總說這一萬元放你這兒,不夠了打個電話,隨叫隨到。”黃嘯雲慢聲細語,這聲音,像一朵雞毛在心上拂似的,讓孫小泉心旌搖動。

“錢不要,我有。”孫小泉話說得軟軟的。

“這是吳總的心意,你不收,我交不了差,難為我……”黃嘯雲欲言又止,極作難似的,“孫哥,你總不能讓我——”

“行,這麽說心意我領了,我的朋友中,就你和吳總夠朋友。”孫小泉說時,一下子站起來,雙手握住黃嘯雲小巧玲瓏的手,黃嘯雲像一朵自天而降的雪花,融化在孫小泉劇烈起伏的懷中。

燥熱,難耐的燥熱。孫小泉像一塊架在火上熾烤的幹柴,有一種快要燃燒的感覺,“水,水。”他口裏喃喃地念著,很快,就有人給他輕輕地灌起水來,隻是那眼睛,像懸了磨扇,像被強力膠粘住似的,怎麽也睜不開。

孫小泉是被一泡熱尿憋醒的,終於睜開眼時,天已經亮了,黃嘯雲頭發淩亂地坐在他旁邊,熱尿還沒撒,孫小泉先有點清醒了。“我,我沒怎麽吧?”

“沒怎麽,老虎似的,那麽勇猛,恨不得將人活吞了。”黃嘯雲嗔怪了一句,隨即,羞赧地低下頭,臉上旋起一層霧似的桃紅,孫小泉看了,口裏一幹,尿憋得更加難受,頭一低忙跑進衛生間,站在坐便器前,那家夥挺硬得鐵棒似的,好半天尿不出尿來。

黨校學習不緊張,上午上課,下午多為自學,短期學習,又全是成人,都算單位裏半缽子領導,心裏都有點灰色,互相在一起,表麵上熱情,卻並不深交,人和人之間都像隔著層什麽似的,孫小泉便有種寂寞的感覺,憋悶得慌。

從林業局辦公室一下來到這兒,就像從嘈雜的夜市突然回到月光寧靜的山村。開始一段時間,孫小泉有一種衝破牢籠的感覺,過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這種感覺,這種新鮮感,很快就被沉沉的寂寞取代了。雖然電話往來,通訊極方便,單位上有些重大事情,武長治和令素雲爭著向他匯報,孔從周和黃德林也不時打電話過來,沒啥事,體現領導的關懷吧。但畢竟隔著幾百公裏,在局裏時這個要上了,那個該下了,這個調這兒了,那個調那兒的議論少了,至少不那麽密集,那麽天天講,天天讀了。搞行政的人,沒幾個能免俗的,盡管大多是吃著雀兒的五穀操著駱駝的心,為別人的葡萄是酸是甜操心的,可這幫人津津於此,兩個人坐一起議論領導,三個人坐一起絕對少不了官場上的齷齪事,孫小泉聽不到這聲音,特別是聽不到關於他的聲音,每天一日三餐缺鹽少醋似的味道有點寡淡。

半年,不算長,也不算短,他得適應這種生活,很可能在黨校剛一適應,回去後又不適應了。沒辦法,到什麽山唱什麽歌,先把目前的日子打發過去再說,黨校日子寡淡,可圖書館和閱覽室絕對有氣勢,盡管讀書的人不多,可圖書絕對應有盡有,這點,令曾經嗜書如命,至今也癡心不改的他有點激動,他不止一次想起在金城林專時孜孜不倦的情景,林專的圖書館和黨校圖書館比起來,絕對的小巫,但對當時的他來說,絕對的震撼,一個偶然的機會,拖著孤寂的影子走進燈火輝煌的圖書館,看著默默閱讀的學員時,他好像一下回到了那似曾相識的日子,像突然撿回了失卻已久的珍寶似的。也就是在那一瞬間,他想起了在市委副書記辦公室裏嶽丈陳維國親切而不失嚴肅的談話,那談話現在回想起來,絕對代表的是組織而不是個人。

盡管他身在其中,每天的工作全和林業有關,而真的開始琢磨一些問題時,他才覺著落伍了,和一些學術問題真正拉開了距離。一個忙於計劃生育的鄉鎮幹部能思考出一些至少在全省有一定影響的林業問題,而一個真正從事林業工作的人反倒對林業上一些簡單的問題感到陌生和束手無策,孫小泉有點吃驚,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是順水行舟,照樣也退,問題在哪兒?在他自身,隨水而漂,根本沒有篙,沒有櫓,不被其他的船隻撂在身後才是怪事。

認識到這些問題的嚴重性後,孫小泉便知道他該幹些啥了,他開始不停地往圖書館跑,不斷地將圖書館的書抱回宿舍,該抄的抄,該記的記,該複印的複印,孫小泉成了整個宿舍中最用心的學員,也成為大家最不理解的學員,在充電、補腦、準備了一段時間後,他寫了兩篇論文,和以前搞林業研究相比,現在的他不缺資料,特別是一些來自市、縣的準確數字,這些東西,曾是先前最困擾他的。他將兩篇中自認為最滿意的一篇帶到母校——金城林業專科學校,現在已改名為金城林業學院了。專升本,許多東西都變了,沒有變的是走在母校校園中的那種激動和親切,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能喚起他美好的回憶,他專門去了曾經住了三年的宿舍,輕輕叩開房門,一個上唇絨毛隱隱的大學生看著他,“請問,你找——”

孫小泉一下有點懵,“是,我找——我找孫小泉。”

“對不起,這兒沒有孫小泉。”大學生禮貌地說。

“我,我就是孫小泉。”孫小泉笑著說。大學生看著他,有點莫名其妙,這人是不是神經有問題,“我在許多年前也住這兒,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大學生恍然大悟,“這麽說咱是校友了,快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