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泉不置可否,輕輕一笑走進來,他住在靠窗口的高架**,算是一個相對好點的位置。樓下是學校的操場,每周放電影時,他不下樓,甚至不下床,坐窗前,趴在**,看得格外清晰,因為放映機就安在一樓和他正對的一間房裏,床和桌子都是原先的,別說這床和桌子就放在這宿舍,放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他都會一眼認出來,三年晝夜相守,他不僅認識每一道紋路,連氣味都沁入肺腑,在這房裏回**的笑聲和海浪般洶湧而來的情節和細節,足以讓他回味一生。

“剛才你說你叫啥——孫小泉,是不是秦源市林業局的孫小泉?”大學生忽閃著大大的眼睛,突然回想起什麽似的。

“是的,你怎麽知道?”這回輪到孫小泉莫名其妙。

“你是咱學院的名人,老師經常提到你,咋能不知道。”大學生羨慕地說。

“啥,名人,我算什麽名人?隻是比你們早畢業幾年罷了。”孫小泉不以為然地說。

“就憑你的謙虛也夠得上名人,我還讀過你在學報上的論文。”

孫小泉無語,母校,母親,他喃喃地念著,當他脫離母校,就像離開母體一樣,許多事他早忘了,可母親沒忘記他,豈止沒忘,時時關注,連每一點進步都記得那麽清楚明白,引為自豪,比起母校對他的關心,對他的抬舉,對他的希望,他——孫小泉,還能算一個名人嗎?別說名人,連人都不是。孫小泉突然有種汗顏的感覺,輕輕一笑,退出門來。

走在林蔭道上的孫小泉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他原本是想拜望他的班主任老師,順便拿出論文讓他指導的。現在,他突然沒了那個勇氣,在校園花圃小徑上徜徉一陣後,生怕遇見熟人,悄悄來到學校編輯部,將稿子交給編輯老師。

“你是孫小泉?”編輯熱情地問道。

“不是,我是替孫小泉送稿子來的。”孫小泉撒了個謊。

“坐,請喝茶,孫小泉的稿子,沒問題,前幾年他是我們的骨幹作者,這幾年可能是工作忙的原因吧,他投得很少,差不多都不投了,真可惜,他是個人才,你和他熟不熟?”編輯問。

“還行吧。”孫小泉說道。

“請代我向他問好,我叫金致中,是徐教授的研究生。”

“沒問題,一定轉達,謝謝你,我回去了。”孫小泉不敢久留,萬一遇見熟人,這人就丟大了,他像賊似的溜出林學院,他知道,他雖披著一張所謂“名人”的外衣,可在母校的照妖鏡麵前,他的靈魂是經受不住任何檢驗的。

半個月後乘吳信的車他回了趟家,令素雲交給他一封信,內容很簡單:大作收悉,擬發表,發時將作部分修改,請見諒。編輯署名金致中。

論文即將發表,應該說是一件高興事,特別對連續幾年未有論文發表的孫小泉來說更是如此,可不知怎麽,他卻高興不起來。

市上風平浪靜,連地下組織部長的聲音都啞啞的,和孩子呆了兩天,吃了幾頓嶽母鄭冰芬做的好飯,就以學校忙為由匆匆回了。陳維國去湖南開會,鄭倩秋忙於普及馬列主義不著家,這趟家回得有點索然無味。

天氣日漸炎熱起來,不是下雨就是暴曬,孫小泉心情又有點悶。一周後,他從閱覽室拿起最新一期《金城林業學院學報》看時,無意發現在結尾“論點摘編”頁後竟有他的名字,他的論文發表了,卻隻縮成了不足百字,細看,就那百字也不是自己的原文,編輯寫的,就像一瓢涼水兜頭而下,在這炎熱的季節裏,他沒覺出一絲的清涼,倒是感到透心的寒冷。他呆坐在閱覽室的椅子上,臉色蒼白,惹得附近的人不時瞥他一眼,就像他隨時會翻倒在椅子下麵似的。

“你咋這麽個樣兒,像大病一場似的,臉色寡白寡白的。”黃嘯雲敲開宿舍門時,孫小泉還在**病懨懨地躺著。

“是嘛,我有點感冒。”孫小泉隨口搪塞了一句。

“吃藥了沒有,夏天的熱感冒厲害著哩,要不要去醫院看看?”黃嘯雲關切地問。

“不用了,差不多快好了,你們一起的人呢?啥時候來的?”

“剛到,就我一個人,給公司聯係點業務。中午飯咋辦?”

“你隨便吃點,我沒一點胃口,啥都不想吃。”小泉無精打采地說。

“這咋行,人是鐵飯是鋼,越有病越要加強營養,我看這樣吧,咱倆幹脆去吃小火鍋。以毒攻毒,營養補上了,病也不治自愈了。”

黃嘯雲這樣說時,孫小泉真覺著有點餓了,一晚上翻來倒去沒睡好,早點也沒吃,睡了一上午,胃一不舒服,還真像有病似的,要不是黃嘯雲來,這頓飯說不定就省了,心情一灰暗,想什麽都反胃。

黃嘯雲已經來過幾次了,有時是和吳信總經理一起來,有兩次是單獨來,來時,親姐似的,對他關照得無微不至,剛開始,同宿舍的還以為是他妻子,後來她再來時,宿舍裏的其他兩位就借口有事出去了,剩下他倆時,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無所不談。黃嘯雲知識麵很廣,對許多問題的看法和孫小泉驚人的相似,她是中專畢業的,學的是財會,文憑不高,但水平不低,和黃嘯雲在一起時,孫小泉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黃嘯雲的漂亮沒說的,而那種高貴和高雅的氣質更讓這種漂亮錦上添花,連那聲音都有一種春風入懷般的溫暖和溫馨。第一次見到時,孫小泉從心裏咯噔一下,心想,矮墩子似的吳信麾下還有這麽靚的角兒。以後的接觸中他發現,黃嘯雲的漂亮僅僅是皮毛,真正勾人魂魄的是那種令人神往的氣質,高貴而不高傲,高雅而不冷豔。

孫小泉曾在心中偷偷將黃嘯雲、鄭倩秋、俞曉麗作過一番仔細地比較,鄭倩秋談不上多麽漂亮,可臉上各零部件的組合都恰到好處,屬於那種站在大夥裏不突出,單個抽出來看還可以的那一類。俞曉麗能和黃嘯雲比,論長得漂亮,她倆都是美人坯子,難分高下,論氣質,各具千秋,黃嘯雲有一種城市女人的高貴,氣質像一層薄霧似的裹著你,有種縹緲,有點朦朧,更有點讓人心旌搖動;俞曉麗明顯表現為知識女性的含蓄和內斂,她的氣質像幽幽的蘭香,不濃,不淡,卻絕對沁人心脾,這樣的女性絕對會讓你醍醐灌頂般明白這樣一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兩個最有高貴和清純氣質的女性像高山上的雪蓮,那麽惹人豔羨地開著,而似乎有點凡俗的鄭倩秋卻在他的身邊,如果說俞曉麗和黃嘯雲是他祥雲繚繞的五彩夢幻的話,鄭倩秋則是他必須麵對的現實。

黃嘯雲對他的關心和清水無礙的坦誠讓他感動。每每和黃嘯雲在一起時,他的意識往往會情不自禁地回到銀坪鄉衛生院,銀坪鄉梁頂夕陽掩映的酸梨樹下,和她說話時不需提防,不需揣摸,想說啥就是啥,他才像一個成功的男人。和鄭倩秋在一起時,他總覺著隔著一層什麽似的,說話時得不由自主地揣摸心思,得小心謹慎,就像站在矮簷下,稍不提防頭上就會撞出一個大包來,他總覺著有一點自卑,有種無形的壓力,盡管這種自卑和壓力一出這個門後,都會變成一種權威和威勢在漫不經心間成倍地揮發出來。這種自卑和無形的壓力與隔膜隨著兒子的降生略有緩解,兒子的出生,使他卑微的血終於開始和這個家庭高貴的血統混在一起了,但心上的陰影卻像掃帚永遠到不了的一個暗角,垃圾和灰塵永遠在那堆著,隻是很少有人看見罷了。隨著兒子漸長,隨著鄭倩秋重獲自由,他隱約覺得,不是他,倒是鄭倩秋和這個家的關係日漸疏鬆,這是一個對家庭粗糙,對行政卻有著濃烈興趣的人,和同樣心態的孫小泉比起來,她的熱情,不免顯得淺薄、張揚和城府不深。

盡管黃嘯雲從未正麵肯定,但也未否定,他知道他和黃嘯雲之間肯定發生過什麽,實際上,這事早已心照不宣了,隻是他有點懵懵懂懂,就像一個嘴饞的人想吃鮑魚海參,晝夜成夢,可真到鮑魚海參端上來卻又不認識,過後有人給他說那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鮑魚海參,他努力回憶時,別說什麽味道,連印象都沒了。至少到現在,黃嘯雲對他還沒提過任何讓他警覺和討厭的事,除了在林業局,除了在吳信一幹人跟前他可以拿根雞毛當令箭外,實際上,他給誰也辦不了事,幫不了忙,盡管許多人迂回曲折想通過他向陳副書記傳話,可他從不承攬,從不答應,他知道嶽父是什麽樣的人,絕對的布爾什維克,從不在家裏談公事,進來帶的啥,出去時必須帶上啥,再好的朋友也不行,為此,有好些人抱怨他,特別是他的一些親戚朋友意見更大,“陳維國在誰跟前都把他那市委副書記本了個真。”他聽了,笑笑,意思他明白,傳話筒他不會當的,他知道,他還沒到這份上,陳副書記把自己女婿的事都能黃,還能把你們的事當回事?這樣想時,他有時不理解,有時也不免生氣,都什麽時候了,舉世皆醉就你獨醒,誰相信你出淤泥而不染,老百姓說起當官的,還不是提起和尚滿寺禿。

“我看你不像感冒,倒像有什麽煩心事似的。”吃完飯走在濱河路上,看著對著黃河水不時出神的孫小泉,黃嘯雲說。

真是女人的感覺,一針見血,一下就戳到了他的疼處,外強中幹的孫小泉絕不想將自己的軟弱暴露給人看。男人如果藏不住事,沉不住氣,就女人味重了,孰料黃嘯雲這句滿懷關心的話,就像一根尖銳的針,一下將他打足了氣的大彩球給戳破了,他似乎突然找到了一個發泄口,多日來的委屈和憋悶根兒底兒全抖了出來。

黃嘯雲目瞪口呆地聽著,孫小泉講的許多話是心事,是把她當知己才說的,可有些話,絕對是秘密,絕對不應該讓她知道,她有點感動,又有點怕,她知道官場上的險惡,小泉的這點城府遲早要壞事兒的。

“論文還可以再寫,再說,畢竟還算發了點,要一點不發,你還能不活了?況且,你又不是專門搞研究的,慢慢寫,慢慢來,能寫多少是多少。”黃嘯雲這樣說時,連她都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你不知道他這人,憑命運好坐在了那位置上,可骨子裏還是一個文化人,把知識看得比什麽都重,對誰都像他一樣要求,根本不知道人各有誌,條條大道通羅馬,我兩次提拔的事兒都黃在他手裏,十有九和我學習抓得不緊有關,我看,在他心裏,我這輩子就隻能是個給人牽馬垂蹬的辦公室主任,他恐怕從沒考慮過我在行政上還有什麽需要。外人看了好像我沾了多大的光,占了多大的便宜,可依我看,直到今天,還是我奮鬥的結果,要不是他,說不準我的副處級早落實了。”孫小泉越說越有氣,這麽長時間了,他總算等到了一個適合的傾訴對象。

“大家都說陳書記清廉不辦事,你這麽一說,我真相信了,這世上,人各有各的活法,順其自然,凡事不要太刻意,太勉強了。”黃嘯雲沒有看孫小泉,也沒看腳下流動的黃河,她望著遠處橫亙天際的南山,就像給山說一樣。

“話是這麽說,可官場是泥潭,一腳步陷進去,下一腳就得掙紮,這樣一腳連一腳,身不由己,每一腳都是為了生存,運氣好的,雖在泥裏踩著,不至於陷到坑裏,運氣不好的,幾下就汙泥滅頂了,誰都不知道路在何方,誰都像玻璃瓶裏的蒼蠅,自覺前途光明,利令智昏卻忘了出口太小,更何況一山不容二虎。坐在官場這輛戰車上,你不殺人人殺你,向上的路,出人頭地的路曆來就這麽艱難,官場上向來就這麽殘酷,人人都在捉弄人,人人都在被人捉弄,整整一個陽世凡間人弄人,陰曹地府鬼弄鬼。”

“不說了,你說的官場上的事我不懂,說點別的。”黃嘯雲長歎了一聲,這聲長歎令孫小泉十分感動,孫小泉喜歡,甚至令他著迷的就是黃嘯雲高貴氣質掩映下的這種內心的清純,說的幾乎都是本真的話,沒任何偽飾,卻能打動人。

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倆的手拉在一起,不知是誰主動,還是就那麽不知不覺間碰在一起了。“晚上吃啥?”黃嘯雲的食指在孫小泉手中摳了摳。

“吃你。”孫小泉轉過身,盯著黃嘯雲,他覺著,他心裏有一隻老虎,正張牙舞爪準備往外衝,黃嘯雲避開他灼熱的目光,不言不語往前走,手卻是比先前拉得緊了。

他們沒有回學校,而是來到了黃嘯雲住的賓館,賓館和先前早不一樣了,不按床,按房間登記,黃嘯雲住的是標間,兩張床就像兩隻眨著**的眼睛,關上門,孫小泉餓狼般要撲上去時,黃嘯雲巧妙地閃開了。“菜涼了,我得熱熱去。”說時,一轉身鑽進衛生間,等孫小泉明白過來時,門已從裏邊反鎖上了。

嘩嘩地水流聲響起來了。嘩嘩地水聲向一把爪子,撓著孫小泉快要燃燒的心,他需要水,沒有水,他將被燒焦,烤幹,就像戈壁灘上那一個個骷髏;嘩嘩的水聲更像是一種召喚,那裏有一幅人世間絕美的風景,一切都在咫尺,一切都在眼前,卻又被一扇薄薄的門板隔成了兩個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