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還是不得不佩服李作林,都這時候了,還能通信自如,現在的政法部門,有人說警匪一家,他不敢苟同,可看護係統的漏洞卻讓人觸目驚心,百足之蟲,僵而不死,何況還是能耐不小的李作林。現在的事,雷聲大,雨點小的太多,重要領導的一句話,甚至一個暗示,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就屁事都沒了。現在告狀的人為啥要匿名,就算你掌握百分之百的鐵證,你能保證最後的結果和你想象的一樣?現在的舉報控告,與其說是告本人,勿如說是告本人身後的人和本人所有社會關係的總和。判決往往不取決於犯罪事實有多嚴重,而取決於社會關係多強硬,一旦打蛇不死,所有的後果都得一個人兜著,什麽叫吃不完兜著走,這便是。

孫小泉連撥了幾次周子昆的電話都沒撥通,心想,一個舉報中心主任算多大官,竟也這麽難找,真要有事找這些人反映,恐怕連影子也找不著,臨近傍晚時分再打,沒抱多大希望反倒打通了。“你還在世上,我正組織人給你寫悼詞,高度評價你光輝戰鬥的一生哩。”

“光輝,光輝都讓你們一幫寵兒給獨吞了,我們隻能過夜貓子一樣的生活了。領導有什麽重要指示,請講。”周子昆故作討好地說。

“指示,有屁上的指示,我哪敢指示你這樣一位反腐倡廉的大英雄,我問你,明天有事沒有?”

“什麽事?”周子昆不解地問。

“什麽事你別管,你先說,有事沒有?”

“要說有也沒,要說沒也有,就是整理李作林的案卷材料,已移送司法機關了,我們這兒隻是歸檔。噢,對了,李作林曾經還是你的領導哩,這家夥,這下倒是把事給惹下了,怎麽,你也湊熱鬧來不成?”周子昆似乎恍然大悟。

“我,我湊屁上的熱鬧,我這兒有一瓶正宗的茅台,如果嘴不饞,不來也行。”

“來,領導有召喚,一定來,狗目的李作林,他搞,弄得老子沒黑沒明地瞎忙乎,還是領導英明,體恤下情,知道這一次身子骨虧得厲害,犒勞犒勞。要不要把魏興剛也叫上,他那小子,和我一樣,官不見長,酒量卻是一天一個樣。”

“魏興剛就算了吧,明天我在局裏等你,一瓶酒,就我倆都不夠,再加個人,還不都把饞給惹下了。”孫小泉笑著說。

“別怕,咱的要求不高,五糧液也行。”

“豬八戒娶媳婦,想得美。”

在柳縣,李作林屬於能力比較強的幹部,在銀坪鄉,李作林的口碑還算可以,他人是狂傲了點,不隻是對下麵的幹部,對上麵的領導他也不刻意奉承。官場上的水太渾,深淺很難有個準兒,程前章在領導麵前龜孫子似的,一聽領導咳嗽就哆嗦,可最後也沒見領導多重用過,夏誌堅在全縣呼聲最高,都是衝副縣級的人了,最後還不冷冷地放在那兒,他李作林一介寒儒能走到這份上,再上的路早堵死了,鄉黨委書記可能就是最大的官了,柳縣上萬幹部,就十八個鄉鎮,能到這個位置上的人誰不是佼佼i>L者,能多幹一年就一年。

“李作林是混頭。”周子昆輕蔑地說。“本來也沒啥事,大鄉大鎮都風平浪靜的,就巴掌大點銀坪鄉,撐死也肥不了幾個人,我是搞這行的,這還用著查嘛,看看有些人住的房,抽的煙紮的架子,貪官兩個字就在臉上寫著,就他那點工資,抽煙都不夠,還要養家糊口,還要一套一套地買房,還要幹點偷雞摸狗的勾當,不貪汙,錢能從天上掉下來?你別看現在許多領導幹部人前人五人六的,全是孬種,檢察院高檢察長說有次他去外地開會,當地一個檢察院的副檢察長讓他把幾包當地的土特產捎給他一個同學,咱縣上一個大局的領導,他打電話讓這局長辦公室來一趟,你猜這麽著,這局長一進門,腿發顫,話結巴,那包樣子,讓人真有心一腳踹出去,這樣的人,還用著你去審,去查?一聽他和那副檢察長認識,他立時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和他套起近乎,說起反腐倡廉的重要性了。你說,這些人渣,我的工作就是和這些人渣打交道,讓人一想起就覺著惡心。”

“先喝茶,別憂國憂民了。”孫小泉將一杯碧螺春推到周子昆手邊,周子昆不推讓,端起來,不管熱冷一氣喝完,“再能不能賞一杯?”孫小泉接過杯子,笑著說:“還怕把你脹不死。”

周子昆呷了幾口茶,若有所思地問:“怎麽,關心起李作林來了。你總不會替他李作林當說客吧?”

孫小泉不語。“怎麽,還嫌把你整得不夠?現在的李作林,成了臭狗屎,躲都來不及哩,你想咋的,跟上野狐沾一身騷。”

“我這人,以德報怨。”孫小泉說。

“報個屁,我看你是腦子進水了。我一聽這些人都反感,他媽的這些混頭貪汙腐化,弄得我們沒明沒黑地忙乎,這些人,心全是黑的,還有什麽德不德的。”周子昆憤憤的,就像眼前的孫小泉也成了分子。

“你先別生氣,先把具體情況說說,當然不包括你們保密的。”

“有啥保密的,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五十八萬元,你聽,多吉祥的一個數字,他都承認了,還保密個屁。”

孫小泉倒吸一口冷氣,五十八萬元,胃口還真不小哩,“你估計最後的結果會怎麽樣?”

“說得輕巧,估計,誰都估計不出來,這裏麵不穩定的因素多的是,配合調查的態度,認錯的態度,賠退的情況,各種社會關係運作的程度,等等。按說,像他這情況,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情況都擺在明處,賠退清楚,背個黨紀政紀處分,紗帽交給黨,等著退休就是了。這樣的先例市上多的是,問題是這事不知咋弄得檢察院和法院都插手了。特別是被《秦源日報》那個叫魯戈的混頭一報道,情況一下就變了,狗屎不臭攪起來臭,現在這事,隻能看事態如何發展,估計出個結果,我還沒這個能耐,你這樣關心,是不是李作林托人求到你門上了?”

“明人不做暗事,還真讓你給言中了。”孫小泉望著屋頂,若有所思地說。

“你的意思是——”

“李作林求我,不是指望我,是指望我老丈人,咱不說他馬上麵臨市長選舉,就他那性格,別說我不敢說,說了也白說,你說這事讓我咋辦是好?”

“要我說,以靜製動,靜觀其變。”周子昆略一思考後果斷地說。

“願聞其詳。”孫小泉追道。

“據我了解,李作林困獸猶鬥,動用了各種社會關係,托了好些人,你知道,人一旦到了這地步,有病亂投醫,有廟處燒香,沒廟處也燒香,這些人中,誰也不清楚誰會幫忙,誰不會幫忙,可話都不能說死,平安無事,成績是大家的,連他李作林也說不清究竟誰起了大作用;真要判他幾年,這麽多人幫忙無濟於事,隻能是命中一劫,他也就沒話可說了。你知道人在什麽時候最迷信?這時候最迷信!”

孫小泉沉思半天,“這樣做總覺著有點心虛,我有個想法,能不能見他一麵,畢竟工作一場。”

周子昆半天無語,“現在要見他,不容易,這事我想辦法,孫小泉,我突然覺著,你比我,比所有的人都虛偽。”

“此話咋講,何以見得?”小泉故做不解地問。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說罷,二人對視,不由得哈哈一笑。

“來來來,喝茶,別管老娘嫁給誰,咱們先把喜酒喝。”

三天後,孫小泉到柳縣看守所見了一下李作林,來去悄悄地,連名字都是編造的。

回到市上的晚上,他沒有回家,在市郊一個設施不錯的賓館開了一間房子,坐在沙發上,連燈都沒開,眼前全是李作林的影子,而心裏空****的,就像把一件什麽值錢的東西給丟了似的。

李作林萬沒想到孫小泉會探監,要知道,自打出事,一夜之間他成了臭狗屎,人人躲避猶恐不及,特別是平常奉承他的那些人,躲得更是沒影兒了。給孫小泉捎信求救,實在是有病亂投醫,根本沒指望他能做什麽,當然他也非常清楚他的背景和能量,隻要他真心幫忙,就他這點事兒,不愁起不上作用。

可對孫小泉,盡管到發現他是一個人才,前途不可限量時也有意識地親近過,幫過一兩件在他隻是舉手之勞的小忙,但此前,他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把他根本沒當回事,在公事上沒少刁難他,甚至因他沒啥背景,把要給別人出的氣全出到孫小泉身上,殺了猴子給狗看,他當然不會忘記他自以為得意的綽號——郵票,也沒忘記在關鍵時候釜底抽薪,拉下小泉將杜正勝放到文書的位置上,盡量孫小泉保持了緘默,可他清楚,那叫敢怒不敢言,對當時的孫小泉來說,甚至怒都不敢怒一下,照樣欣賞他的書法,照樣為他的所謂書法說幾句真心誠意的好話。

在官場上爬摸滾打幾十年的他正是從這點上看出了孫小泉的潛力和隱忍的力量,小不忍則亂大謀,可在心上架一把刀而安然不動,難,實在難,而現在,孫小泉不僅想方設法來看他,而且給他說了那麽多安慰的話,為他開導,為他減壓,他知道,所有這些都是要承擔很大風險的。小泉縱使什麽也不做,縱使他領刑多少年,隻要不死,他就不會忘記他的仁者之德,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疾風知勁草,烈火顯真情,認識一個人,特別是在官場上認識一個人,不容易,實在不容易啊!李作林越想越覺著羞隗,越覺著對不住孫小泉,和孫小泉相比,他李作林兩眼無珠,簡直是一個小人。

市郊的賓館沒有市區賓館的嘈雜,格外寧靜,月光透過蟬翼般的紗簾斜斜地照進來,寧靜之中更顯出幾分安謐,孫小泉的心中怎麽也平靜不下來,他的眼前閃出壁立幹仞,無欲則剛幾個有幾分金石味兒的大字,李作林耽於公事,在書法上應該說還是有幾分悟性的,問題在於他隻從書法角度理解了這幾個字的章法結構,全然忽視了這幾個字具有的警世意義,現在想起來,這字倒是有些諷刺的味兒,沒辦法,從古到今,哲人們說了太多勸世警世的話,隻是記住的人很少,真到記起時,往往已經晚了。

官場上隻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結盟絕不是為了別人,而首先是為了自己,李作林的震驚和感激連最細微的地方孫小泉都看在眼裏,孫小泉內心冷靜得連他自己都有點驚訝,他厭惡過家裏的小花貓,可現在,坐在李作林這隻老鼠麵前的他,多像當年那隻小花貓。他在看著李作林一層層地地剝著自己,直到通體**,一絲不掛,連最私處都顧不得羞醜地暴露在他麵前。看著李作林,就像小花貓看著小老鼠在他的眼下一步步地走向死亡,呻吟、抽搐、掙紮,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快感。

花花綠綠的郵票雪花般飄舞著,一種莫名而真切的快感在他心中洶湧著,孫小泉笑眯眯地想,李作林啊李作林,你過去不認識人,現在不認識人,將來也不會認識人,在官場上找朋友,和在大海裏找繡花針的難度沒什麽兩樣,身在官場而不陷入官場,你做不到,官場是什麽,官場是妓女,你可以狂嫖,但絕對不能產生感情,更不敢癡情。官場這個妖豔的妓女,隻要有錢,給誰都拋媚眼,對誰都傾心相偎,可許多人,往往被這種美麗的表象所迷惑,不僅投以真情,而且陷入癡情不能自拔,最終的結果是什麽?人財兩空,哪裏有感情,哪裏會有感情啊!李作林啊李作林,向往壁立幹仞的你啊,別說做不到,恐怕一輩子連懂也不會懂那幾個字——無欲則剛。

官場密碼,不知有多少人在尋找官場密碼,就像從妓女身上尋找真情,可又有幾個真正能有所斬獲,暢通無阻呢?

處暑一過,酷熱的夏天就徹底結束了。高山不種白露麥,就是說山區的小麥趕在白露前已種得差不多了,處暑和白露之間,是秦源市一年中氣候最好的一段時間,不熱不涼,地裏一片綠,特別川道區,一年中最好的景色全擁在了這時節,春天栽的樹,經過一個夏天,若到這時候還不見活,就死定了,局務會研究決定,利用這段時間搞一次這幾年來最大規模的全市林業工作大檢查,報市政府後,市政府批了。組長是分管副市長孟雲飛,孔從周和孫小泉掛了個副組長,最開始分管的市委副書記也要參加,突然通知了一個去外地的重要會議,市上領導就成孟雲飛副市長一人了。成員除了市局有關科辦外,就是各縣分管農業的副書記、副縣長和林業局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