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副市長是帶隊的,孔從周局長主要是跟隨孟副市長,真正的檢查實際上就成了孫小泉和市局幾個科長、主任的事。先前聽人說林業工作是打不死的吳瓊花還有點不服,一個縣一個縣地檢查過來,甚至深入到重點造林點抽查,孫小泉就發現一個問題,實際造林麵積和上報市局的報表嚴重不符,而成活率更是天壤之別。檢查時他聽到群眾明顯帶有嘲諷的順口溜,春天栽,夏天拔,冬天熬上茶,話不中聽,可實在形象生動,別說荒溝荒坡,就一些重點造林點,幾百畝、上千畝、上萬畝、上百萬畝地在報表上寫著,可地裏,一棵樹都沒有,有些地你一看,壓根就沒栽過什麽樹,孫小泉心裏一陣冷,一陣驚,憋得難受。國家沒少投,許多縣區還直接從幹部職工工資中扣植樹造林款,錢掏了,可就是看不到幾棵樹。

有個縣搞什麽一人一棵樹的新點子,每人五十元,放著本地一棵五六元的樹不買,從外地調來和當地同高,而價錢差了十倍的樹,說是為了提高成活率,可一棵都沒成活,樹倒是一人一棵,卻不是樹,而是柴。群眾對此意見很大,議論紛紛,說裏麵必有貓膩,可這次匯報會上,縣上領導依然當經驗講,活人眼裏別棒槌,口若懸河談經驗,臉上沒一點慚隗的意思,孫小泉裝模作樣地聽著,不時還記幾句,他想,官場上,地不分南北,人不分大小,到處都有修煉到爐火純青的人。相比之下,柳縣的植樹造林工作還算搞得好的,可夏誌堅卻沒個好結果,在柳縣時,他原本想去看看他的,曾經食有魚,行有車,呼風喚雨的人,一旦落到那地步,碗一樣大,卻是裏麵的內容大不一樣了,心裏的難受隻有自己知道。但他終究還是沒這個機會,柳縣的領導絕大部分他認識,對他這個從柳縣走出來的後起之秀他們抬舉讚賞有加,一放到酒桌了,哪還有他的自由,再說,麵對這幫主宰著夏誌堅命運的人說去看望夏誌堅,恐怕說他重情重意的人少,說他給領導難堪的人多,孫小泉清楚這些人做賊心虛的心態,自然不好意思出口。

縣區的領導都把他當專家看待,他不敢苟同,不過,在林業局,他幹的倒真是所學的專業。他的問題都很專業,不時還發揮幾句,讓大家不佩服不行,仗著懂行,他問了很多問題,特別著重了解了苗木繁育和調運工作。植樹的成活率,和適宜的氣候、土壤、水肥條件有直接關係,可各縣區的苗木調運,從上千公裏到上百公裏,應有盡有,可謂各有門徑,各縣區林業局都有育苗點,可效益全不景氣,苗木一概賣不出去。吳信的綠天苗木繁育中心,在市上也算個不大不小的單位,可縣區的苗木很少用他的。本地的和尚不念經,但對樹種來說,本地的卻要比外地的好,至少成活率要高得多,不管怎樣,第一步總得活吧,不管多名貴,多有經濟效益,活不了,還不是幹柴一把,但這個問題隻能泛泛而談,不可深究,雞兒不尿尿,各有各的竅,心照不宣,咋回事都清楚。

到市局後,跟著陳維國和孔從周,孫小泉也到各縣區跑過幾次,全是蜻蜓點水,也不深入,這次肩上壓著擔子,主要是真想了解一些情況,看得多,問得細,一下就掌握了好些情況,對什麽是林業,怎麽搞林業也基本上有了個輪廓,但副職的輪廓若得不到正職的肯定,隻能永遠是一具輪廓,心中的輪廓,紙上的輪廓,永遠成不了現實,可要把自己的輪廓讓一把手孔從周認可,他知道還有許多路要走。甚至,連心中的這個輪廓都不敢讓孔局長知道,比領導更聰明,比領導更有思想,不是能耐,是越位,而隻要越位,輕則受罰,重則下場,一句話,絕對沒好果子吃。

檢查結束後好長一段時間,孔局長再沒提過全市大檢查的事,就像那事隻是孫小泉的南柯一夢,壓根兒就沒發生過,孫小泉也跟著裝糊塗,不說也不問,忙於應付日常工作,靜等孔局長如何落子。

孔局長的棋子遲遲不落。孫小泉耐心雖不錯,比起孔局長可就小巫見大巫了,況且他肩上擔著事兒,心裏由不得有點空落落的感覺,這感覺一生出來,他就有點熬不住,情不自禁地想起黃嘯雲來。他抓起桌上的電話,輕歎一聲又放回去,隨意瞥了一眼窗外,窗外高大的法國梧桐上,葉子開始發黃,開始零星凋落起來。

孔局長突然通知和他一起去市政府見孟雲飛副市長,孫小泉不明就裏上了車,孔局長沒告訴他什麽事,孫小泉也沒問,會見可能是約好的,孟副市長正在辦公室看文件。

“讓你等了這麽長時間,不好意思,政府工作太忙,尤其到年底,上麵這檢查那檢查多得叫人應付不過來,幾次抽時間,臨到跟前就被攪了,咱這幹人,典型的官身不由己,計劃沒有變化快。大筆杆子也帶來了,看來你真是準備到家了,怎麽樣,先說說吧。”孟雲飛說罷,朝孫小泉微微一笑。

孔從周拿出一份準備好的材料,《秦源市林業工作發展戰略(討論衙》。孫小泉瞥了一眼標題,這麽大一項工作,他事先竟然一點也不知道,也沒任何人告訴他,真不知道孔從周葫蘆裏要賣什麽藥,孔從周邊念邊解釋,孟雲飛認真聽著。孫小泉手裏捏著筆記本,也靜靜地聽,更不動聲色地記著,他不能記在筆記本上,要不,等於不打自招,說明事先他未參與這項工作,但他必須盡可能多地記住,裝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出來,他知道,孔從周一板子說過後,肯定少不了他的一板子,果不其然,孔局長說完後,孟雲飛笑眯眯地說:“孫大筆杆子談談。”

孫大筆杆子,這話親切不說,所透露出的他倆之間的關係更是清晰分明。孫小泉就孔從周的《發展戰略》談起,那種熟悉,給外人的感覺是那材料絕對出自他的手筆。他沒有甩開孔局長的骨架,卻發表了一些連孔局長都不得不暗暗折服的看法,這些問題他比孔局長看得更深、更準,就像深思熟慮已經好長時間似的。孔從周背脊上有點發冷,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

“不愧是專家,言之有據,言之成理。”孟雲飛微笑著說。

“全是受孔局長思路的啟發,兩位領導麵前鬥膽獻醜。”孫小泉謙虛地說。

“不錯,不錯。”孔從周也隨聲附和,隻是語氣有點勉強,聲音有點幹。

“我看不錯。”孟雲飛這樣說時,孫小泉突然變得像一個摩拳擦掌的戰士,他拿起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著,不時抬頭露出折服和讚許的表情,這表情讓孟雲飛受到鼓勵似的,思維變得格外活躍,以致連他都覺著有點意外。

從孟雲飛辦公室出來後,孔從周似乎有點失意,這讓孫小泉有點不解,他麵無表情地對孫小泉說:“就按孟市長的意見改一改。”卻沒給材料,一路無話,好在不遠,幾分鍾就到了。

令素雲看見他從車上下來,急忙跑過來,“真急死人了。想給你打電話,怕你在孟市長辦公室裏不方便接,隻好耐著性兒等。”

“怎麽啦,出什麽事了?”孫小泉忙問。

“家裏來電話說你父親的腿好像摔傷了,讓你回家一趟。”

“啊!不嚴重吧?”孫小泉大吃一驚。

“不嚴重,不嚴重。”這話明顯是安慰他的。

“吳師傅,勞駕,去一趟柳縣。”說罷,拉開車門鑽進車裏。

腿摔傷了,傷什麽程度了?會不會……孫小泉不敢往好處想,更不敢往壞處想。心急火燎恨不得一步跨進家門去。“吳師傅,能不能再快點。”

“行。”吳煥良瞥了一眼車速表,一百碼過了,咋說也不敢快了,這路況,跑這速度已經是極限了。

人一急便胡思亂想,他總覺著孔從周今天的行為怪怪的,有點反常,有點讓人捉摸不透,這老家夥,和我玩什麽深沉。

“煥良。”吳煥良應了一聲,對吳煥良,若有人在,他稱吳師傅,有別於其他領導對師傅不管老小一概叫名字,讓大家覺著他對他們尊重,吳煥良本人也覺著有麵子。就他倆時,直呼其名,顯得親切,吳煥良也樂得這樣叫他。

“孔局長這一段沒什麽事吧?”孔小泉問。

“沒看出來啊,老樣子,怎麽……”

“沒什麽,我隻是隨便問問。”

“孫局長,我給你開車吧,我覺著和你在一起自在,你雖然是局長,可沒一點當官的架子,局裏上上下下的人都誇你。”

“咱們是多年的交情了,你的心意我領了,隻是這話隻在我跟前說說,其他人跟前千萬不敢說,特別是孔局長麵前,吱都不敢吱一聲,我認為隻要你真心對我,給孔局長開車同樣對我有好處,我的意思你懂吧?”

“懂,我懂。”

“和孔局長在一起,少說,少問,多個心眼,多記些東西,不是一樣?”孫小泉意味深長地說。

手機突然響了。孫小泉一看號,有點熟,卻記不起是誰的。“喂,孫局長嗎?你現在什麽地方?對了,剛才我們司機說市局孫局長的車朝柳縣方向去了。我想是不是你也在車上,多了個心眼一問,還果真是你,你返回吧,我們馬上就到市醫院了。”周則畢的電話。

“我爸?”

“老人家在我車上,沒啥問題,放心吧。”

“煥良,調車,去市醫院。”孫小泉急急地說。

“你怎麽——”

“過一陣打,我們已經到醫院了,吳總都在這兒,你放心,沒事。”

從車上下來,急急忙忙往病房趕時,不想和一個人撞了,“對不起。”孫小泉一看,不是別人,竟是俞曉麗,“你——”

“我有點事。”說罷,臉一紅,匆匆過去了,孫小泉輕歎一聲,冤家路窄,世界真小啊。

所有手續辦理停當,病人已經入院搶救,孫小泉看著躺在病**的父親,心中百感交集,市上和縣上就幾十公裏的路程,可他一年難得去幾回家裏,讓他難堪的是有時到了縣上,照樣不能去家裏。父親勤苦慣了,冬小麥一種上,整整一個冬天,是老天爺給農民的一個長假,這個假期不休息好,開春後活計就像野地裏的草,一茬接一茬,沒一樣是輕鬆的,沒一樣不是要汗珠子摔八瓣的,可父親一刻也閑不住,背上背鬥,拿上鐮刀、掃帚,去山上拾柴火。家裏不缺燒的,用煤用電用不了幾個錢,為這事他沒少埋怨父親,可父親口裏應承著,他一走,照舊這樣。

他知道父親的心思,孩子在市上花銷大,能給兒子節約一個是一個,這就是父親,善良而愚昧的父親啊!他不知道他親家是管著幾百萬人的市長,他兒子在賓館裏哪一頓的花銷不是他老兩口半年的花銷,他用一個老農民的心衡量著兒子和兒子麵對的世界。孫小泉鼻子有點酸,靜靜地看著昏迷不醒的父親,父親的臉顯得多皺而蒼老,露在外麵的手,老鬆皮般粗糙,他揭起被角,將父親的手輕輕地放進去,不管他多麽榮耀顯赫,或是多麽窮愁潦倒,在這個世界上,顯赫時不攀附,潦倒時不拋棄他的,隻有鄉下的母親和現在躺在**的這個人。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但他相信,父親是真的,他對這個不肖之子的愛更是真的。

俞曉麗將幾卷衛生紙放在床頭櫃上,孫小泉茫然不解地看了眼,不知說什麽好,更不知她怎麽也到了這兒。

“小泉,咱爸可真是沒虧過人,遇難有救星,今天要不是俞大夫和他們幾個,咱爸可能就——”姐夫說到這,頓了頓,“今天正好俞大夫來咱家看望爸媽,屁股還沒挨凳子咱爸就出事了,村裏的大夫一看那樣子人都嚇傻了,還是俞大夫行,緊急搶救一番後直接護送到市上來了。要不是俞大夫,咱爸就是有幾條命也沒了。”姐夫說時,眼圈紅紅的。

“曉麗……曉麗姐,謝謝你。”孫小泉動情地說。

俞曉麗低下頭,裝作啥都沒聽見的樣子,看著**的病人。

“他們是怎麽知道的?”孫小泉問。

“是老人家的造化,算是讓我們趕上了。年關快到了,我和吳總、黃會計想去縣上看望兩位老人,臨出門時吳總有點要緊事硬是去不成了。我和黃會計剛到你家門口,就遇上了這事兒,聽這位大夫安排,直接把老人送市上來了。待我們趕到這兒時,吳總已提前把床位聯係好了。今天的事,多虧了這位大夫,吉人自有天相,雖說不幸,可巧事兒全遇上了。”周則畢這樣一說,孫小泉才覺得有點後怕,要不是他們,父親說不定……

“真感謝你們。”孫小泉激動地說。

“感謝我們做啥,聽周總這麽一說,真正的恩人是這位大夫,感謝,要感謝她才是。”吳總說。

孫小泉看著俞曉麗,喉頭一哽,卻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