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下來後,孫小泉覺著頭裏不亂了,亂的是家裏,作為一市之長的嶽父忙得兩三個月來不了一次家,嶽母有點哮喘,一到冬天,整天咳嗽不止,臉上憋得青一陣紫一陣的,任什麽藥都不頂,什麽樣的方子都不靈,而快三歲的兒子調皮得沒一點安靜的時間,把鄭冰芬折磨得實在夠嗆,她又堅持不請保姆,用她的話說:“使喚保姆的事兒她做不出來,像個地主婆似的。”一日三頓飯,全靠她和小泉齊心協力,鄭冰芬很固執,哪怕多忙,多吃力,盡量不讓小泉動手。最瀟灑的要算鄭倩秋了,一天到黑做她的意識形態工作,就是閑下來,家務事也看不到眼裏,現在更好,珠海培訓去了。前天剛走,四十天,啥培訓,還不是遊山玩水,誰苦,的命苦,現在,猝不及防突然又發生了這事兒,可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破船偏遇頂頭風了。

俞曉麗要回去了,孫小泉要吳煥良的車去送,她堅決不讓送。望著俞曉麗漸漸遠去,孫小泉的心上有點隱隱作痛,他知道,在俞曉麗麵前,他永遠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要說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對不起一個人的話,這個人毫無疑問就是俞曉麗,給過他那麽多幸福和慰藉的曉麗姐。

一切想法都是多餘的,綠天公司派了兩個人,晝夜看護,不要說孫小泉,連他姐夫都成了可有可無的人,也是,從幾十公裏外的鄉下走到這地方,兩眼一抹黑,不要說樓上樓下裏裏外外辦那些複雜的手續,能把自己照看好就不錯了,第二天,老丈人清醒過來,隔了一天作完手術後,他就被吳總和小泉打發回了。

手術一作,就成了靜養的事,有兩個綠天公司的人忠實地看護著,孫小泉也沒多少事可做,時值年底,事兒一攤子接一攤子壓過來,檢查的人一撥連著一撥,他就有點分身乏術,有時兩三天去不了一趟醫院。

父親住院的事他沒有告訴嶽母鄭冰芬,這個善良而寬厚的人一心全撲在孫子身上,命運的不公使她一生沒生出一男半女來,鄭倩秋、小孫子,包括孫小泉就成了她的親子女,而感情似乎更甚。鄭倩秋像鳥一樣,翅膀一硬飛出去時,這兒就成了她的臨時居所,小泉忙得腳不點地,回家時還得幫她做家務,小孫子幾乎耗盡了她的全部心力,但她心裏舒服,特別是目光溫柔地看著他憨憨的睡態,撫摸著他胖乎乎的小手時,她簡直有一種無法言表的母性的幸福。

孫小泉有一種明顯的失落感,父母親辛苦一生,難得靠著兒子和媳婦一回,可鄭倩秋,這個無論從名分上還是法律意義上講都名正言順的媳婦,在父親最需要關照的時候又在哪兒呢?他能打個電話讓她回來嗎?他能將遊山玩水樂不思蜀的妻子在父母最需要親人關照的時候叫回來嗎?孫小泉沒有打這個電話,實際上就是沒討這個沒趣。他感謝吳總,在他焦頭爛額的時候伸出友情之手,替他在父親床前敬孝,讓父親和他都少了許多痛苦,父親一再向他說那些人的關心和周到,他記在心裏,無話可說,說什麽都覺著有點空洞和敷衍,有點不恰當。

黃嘯雲經常來醫院,有時,就他倆守護在父親床邊時,他往往會產生幻覺,覺著眼前的黃嘯雲變成了鄭倩秋,他想,如果黃嘯雲是鄭倩秋多好,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包括一次次將他送上雲端,讓他騰雲駕霧,飄飄欲仙的性。也隻是想想,他知道,一切都沒可能,他能有今天,能到今天的位置,和鄭倩秋,和鄭倩秋身後那個顯赫家庭不動聲色的關注有直接關係,在這點上他是清楚的,也是清醒的。他會饞貓似的偷雞摸狗,但絕不會不計後果地引狼入室,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很高的台階要爬,沒有那個家庭“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他孫小泉還不是浮萍,還不是豆芽菜,根上沒一點土。

水花鏡月,黃嘯雲是水花鏡月,鄭倩秋呢,鏡月水花。

俞曉麗市上辦事時來過一回醫院,不知怎麽回事,父親對她親得親閨女似的,她在父親麵前也顯得那麽自然、大方、貼己,孫小泉看在眼裏,他清楚,父親是用一顆誠樸的心替兒子贖罪,作為父親,兒子是他心頭的肉,但他的善良使他永遠不會認同兒子的負心和背叛,孫小泉心裏沉沉的,因為他,連父親在俞曉麗麵前都有一種負罪感。

他得到了許多,同時也失去了許多,至少是失去了野花般純樸而純粹的愛情,鄭倩秋是水花鏡月,黃嘯雲是鏡月水花,都有點虛無縹緲,隻有俞曉麗是月,藍天上的一輪皎月,可他,隻能在她如水的清輝中沉思、仰望,在她無邊的韻流裏感受一種真實生命的高潔和纖塵不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當他偶然間在唐代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找到這種空蒙如幻的感覺時,更深的感慨還是“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驚蟄一過,春分一過,春天的信息就滿溝滿岔兒都在湧動了。清明已閃著媚眼兒急不可待地往來趕了,所有這些都表明,萬物萌動,一年中最好的植樹造林季節又開始了。

在市政府以文件形式下發全市各縣區、各有關單位的《秦源市林業工作發展戰略》中,首當其衝的是苗木品質問題,作為一個長期從事這項工作的人,他們知道優質苗木的重要性,三分種七分管,苗木質量是關鍵,在這點上,孫小泉和孔從周觀點驚人的一致,真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各縣區都有自己的苗木基地,雖不怎麽景氣,常見普植樹種還是可以的,加之部分群眾也種植了許多苗木,就基本數量而言,各縣區的完全夠用,甚至還多少有點剩餘。這東西長地裏,一年是樹,兩年是柴。盡管收購價壓得不能再低了,但還是比種糧好,可一年賣不出去,再長一年時,就算賣掉,連糧食價也沒了,和賣柴草差不多。市裏像綠天公司這樣的苗木培育中心有好幾家,和其他幾家相比,綠天的實力和社會影響還算次的,供大於求,每年一到開春,如何把自己的苗木以比較好的價格賣出去,就成了老總們的頭等大事,明爭暗鬥一直都在進行,隻是到這時有點不可開交,有點白熱化。

綠天的吳總來得少了,就連黃嘯雲也有點若即若離,倒是其他各公司的老板們來得多。這些人都是財源,可孫小泉一見這些人就有點煩,有點毛根發麻,所有這些人,除了自己赤膊上陣外,後麵還站著一個、數個,甚至一批他惹不起,又對付不了的所謂關係戶,其實全是些麻纏的主兒,從市上領導、省局領導到市縣部門領導,寫條子的打電話的,要啥有啥,這些人,集中火力對付孔從周,當然,就零星火力,對他來說也是十分猛烈的。

父親出院回家了,可直到現在,父親一共花了多少錢孫小泉不清楚,也沒法清楚,錢是吳總交的,賬是吳總結的,他咋問都問不出個數目來。但他知道,現在的醫院,最好別進去,一旦進去,沒一大疙瘩錢你別想出來。用大夫們和熟人戲謔的話說就是不進來我不得活,進來你不得活,實際上對病人來說遠不是這樣,進來不進來都不得活。

吳信這人他佩服,交往了好幾年,從不開口說事,從不希圖得到什麽回報,他當副局長是這樣,當屁權都沒有的辦公室副主任時也是這樣,但越是這樣,孫小泉心裏越是覺著不踏實,他相信友情,但同樣相信主席老人家說過的一句話: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作為林業局管業務的副局長,他最知道這些和林打交道的老板們的壓力。別看他們車來車往,賓館出賓館進的,那是表象,心裏,誰沒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生產要抓,管理要抓,可生產、管理抓得再好,銷售這一個環節有閃失,一切就前功盡棄了。吳信把他當朋友,他當然不能無情無意,無動於衷,說實話,他孫小泉真正認識社會,包括認識女人和性,都是從吳總這兒開始了。他想報恩,想投桃報李,可真要做到這些,一個副字,還是鎖鏈一樣捆綁得他沒有任何自由。他旁敲側擊試探過孔從周對苗木選用的想法,可孔從周故作糊塗,清楚裝作不清楚,從不將話題往這上麵靠,越是這樣,他就知道孔從周越是成竹在胸,主意早就有了。

晚上十一點,孫小泉脫掉衣服剛要睡時,手機響了,他一看號,黃嘯雲的,身上騰地一下,頓時著火了似的,“睡不著了?”孫小泉意味深長地說。

“真睡不著了。”這聲音格外蒼涼,幽幽的,像從一口古井中傳來,孫小泉覺著有點不對味兒,忙問:“出啥事了?”

“吳總兩天兩夜沒合眼,沒吃一點東西。”

“咋了?病了,什麽病?”孫小泉有點吃驚。

“心病。”黃嘯雲幽怨地說,那聲音,有點像棄婦。

“心病,你說清楚點,什麽叫心病?”孫小泉真急了。

“這些年,我們公司的銷售靠黃德林局長,還算可以,可黃德林離位了,說話不靈了,我們吳總從年前跑到現在,一點情況都沒有,公司一下到了這地步,他能睡得著,吃得下嗎?”黃嘯雲的話有點哀怨。

“咋不給我說說?”孫小泉這句話問得軟軟的,一點底兒都沒有。說,你又不是個柏木桶,不是個豬腦殼,咋給你說。

“吳總怕給你添麻煩。”

孫小泉什麽話也沒說,他覺著心口像被一團棉花突然堵住了似的。他關了手機,關了燈,眼盯著幽暗的牆壁,和吳總交往以來的一幕幕情景過電影似的浮現出來,父親出院回家時,對他說:“爸這條老命都是吳總撿來的,咱欠吳總的太多,我是沒本事還了,你可要記住,做人要講良心,要知恩必報的。”父親說這話時抖著手,日漸縮小的眼睛裏漫出濁黃的淚水。孫小泉看到,伴著父親眼睛變得濕潤的還有一個人——吳總。

“吳總怕給你添麻煩。”孫小泉的耳邊回響著黃嘯雲這句話,他突然覺得,比起吳信,他有點虛偽,有點冷酷,甚至有點卑鄙。

整整一個夜晚他輾轉反側,早晨一起床,看著孔局長進辦公室後,他急急地趕到局長辦公室,站在孔局長辦公室對麵,認真而嚴肅地說:“孔局長,有點事,你一定得幫幫我。”

“這麽嚴肅幹嘛,就不怕把我嚇著,啥要緊事要這麽嚴肅?”孔局長笑著說。

孫小泉說了吳總不吃不喝的事。孔從周聽罷,哈哈大笑,笑得孫小泉有點莫名其妙,“看你這嚴肅的樣子,再下去,恐怕連你也要不吃不喝了。咱們有啥,就這點破權,不為朋友為啥,放心,不會讓你也不吃不喝的。話到此打住,你來得正好,明天省上有個會,通知我參加,孟市長突然安排了個緊急任務,你代我開這個會,沒什麽要緊事,今天報到,晚飯前一定要趕到。”

“沒問題,我上午就去。”孫小泉如釋重負,這話說得幹脆果斷,孔從周微微一笑,有點慈祥,又好像有點意味深長。

孫小泉給吳信打了個電話,口氣是責怪的,“多大點事就不吃不喝,你知道你這是幹嘛,不僅是和你的身體過不去,而且是和公司成百號人過不去,放心吧,該吃的吃該喝的喝,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

“我生怕給你添麻煩,怕你知道還是讓你給知道了。不知是誰嘴長,弄得人怪沒麵子的。”吳信有點感動地說。

“啥麵子不麵子的,朋友之間,你把我都看成什麽人了?不說了,我得省上開會去。”

兩天會一完,回到局裏時,辦公桌上放著計財科的計劃任務分配,給綠天公司的名額是一百萬株,連全市各公司的平均數都沒達到,孫小泉被當頭一棒似的,一下就愣了。他將右手五個指頭狠狠戳到桌麵上,“這個老狐狸。”也就是在這同時,一個想法油然而生。“出水才看兩腿泥,騎驢看唱本——咱走著瞧。”

李作林突然走到孫小泉麵前時,就像一個巨大的火球突然湧到他眼前,灼得他好半天都有點睜不開眼睛,一忙乎起來李作林的事他早忘得沒影兒了。

“怎麽……”這話一出口就立馬刹住了,“劫波渡盡,平反昭雪,打不死的吳瓊華又回來了。”孫小泉故作輕鬆地笑笑,心裏卻依然沒底,微笑的表麵下驚愕依舊。

“孫局長,謝謝。”李作林彎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沒有你的全力搭救,就沒有我李作林的今天。”

“坐坐坐,這麽客氣幹嘛,你和我,誰跟誰呀,還用得著這樣嗎?”孫小泉心裏一下有底了,變被動為主動。

“昨天剛了結,今天我就來你這兒。我知道,我李作林苟延殘喘的後半生,就是把誰忘了,也不會忘了你,你是我的恩人。”李作林有點激動。

“喝茶,啥恩人不恩人的,你說得讓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你呀,白白遭了這一劫,讓人喊冤都來不及,還謝誰,誰都不謝。”孫小泉動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