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看守所是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把誰都能煉成火眼金睛,這話不錯,豈止不錯,千真萬確。想我李作林工作了二十多年,轉了一些地方,傾著心也維了一些朋友,可關鍵時候,全成了包,一個個全不認識似的,生怕我的晦氣影響了他們的錦繡前程,別說想辦法幫忙,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就是好的。你知道嗎,我在裏邊呆了那麽多日子,前來探望的就你一個,誰不知道來那地方要想辦法,疏通各種關節,是要擔風險的。可隻有你來了。你的政治前景是什麽,他們的政治前景是什麽,能比嗎?就憑這,李作林兩肋插刀的話就是麵對天地祖宗說的,我沒少花錢,連妻子的戒指項鏈都送了人,可屁都不頂,而你,連我一根臭紙煙都沒抽,送上門的又不要,卻擔著那麽大的風險把我搭救出來了,要我李作林再說什麽我實在說不出。孫局長,李作林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你就看我日後的表現吧。”李作林這樣說時,眼底閃著淚花,淚水隨時都會流下來。

“不說了,不說了,安心休養一段,誰好誰壞數兒記心裏行了。幹咱這行的,刀尖子上走路,誰能保證不鮮血淋漓一陣,反過來講也不全是壞事,吃一塹長一智,以後該怎樣自己心裏有個譜就行了。咱這道上,知人知麵不知心,認一個人還真不容易,特別是真正認識一個人,就更不容易了。”孫小泉安慰道。唉,認識,誰能認識,李作林認識他嗎?他對他作林真認識了嗎?官場上,認識兩個字太多太濫,認識後麵的內容卻少得可憐。

“昨天上午一出來,下午就有一撥人為我設宴壓驚,按理說挺讓人感動的,可不知道咋了,我竟一點也感動不起來,裝模作樣也辦不到。在裏邊呆時,吃的和豬食差不多,心想,一旦出去,一定要放開肚皮山珍海味吃一頓,可真到山珍海味上來時,你猜咋的,全像鋸沫似的沒了任何味兒,味同嚼蠟,說多難受有多難受,今天還有人請,一聽我就怕,逃避似地來到你這兒,他們越是這樣,我越覺著他們心中有鬼,有愧。人心隔肚皮,和這樣的人坐一起,你說,能讓人身上不起雞皮疙瘩嗎?”

“唉——”孫小泉長歎一聲,走到窗前,辦公室裏頓時有點靜,有點壓抑。

“孫局長沒什麽煩心事吧?”李作林問。

“唉,煩心事。不說了,不說了,喝茶。”孫小泉欲言又止,明顯有點作難。

“孫局長,我恨不得把心掏給你看了,沒想到你到現在還對我有話說半句,唉,也是,誰讓我不爭氣。”李作林說罷,情緒一下變得十分頹唐。

“我是怕說出來影響你的情緒,不過,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我還真想有個你這樣的朋友吐吐苦水,泄一泄心中的鬱悶哩。”孫小泉說時,情緒也變得低落起來。

孫小泉心情沉重地訴說了綠天公司吳總對父親的關照,父親在吳總麵前對他的叮囑,孔從周對他的壓製和一個又一個的心計,他的種種不順心,特別是這次苗木分配計劃中對他調虎離山的伎倆。甚至還談了他的政治抱負,他有利的社會關係。李作林默不作聲地聽著,大小是個官,這樣的事他不陌生,隻是這樣的事發生在他的恩人身上時,他有點不平,孫小泉最後說:“你平白無故遭這次冤屈,我被人壓製,說到底,是咱們缺少自己的勢力,手中沒權,如果咱們的人手裏有權,何至於都這樣窩囊,這樣被人任意宰割。”

李作林又找回了自己的位置,靈魂重新複歸。“孫局長,我知道你重情重義,知恩必報,更知道你是個真正的孝子,不想讓父親沒麵子。我今天是專門感謝你來的,卻兩手空空,古人說得好,大恩不言謝,拿什麽都不能表達心意,拿什麽物質的東西都是對你的褻瀆,好在你信任我,為我在無意中提供了一個報答的機會,我想這就是天意,我知道我會怎樣做的。這樣的話,你這兒我就不呆了,你的飯留著,以後慶祝時一起吃。”

“你的話我咋聽不懂了?”孫小泉有點莫名其妙地問。“就我這樣被人指撥的角色,永遠沒個出頭的日子,慶祝恐怕是再一世的事了。”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天無絕人之路。”李作林像哲人,更像在發誓,說罷,果斷地推開門,大步而去,這做派,又極像古代仗劍赴義的俠士。

吳信將市林業局的計劃分派重重地撇下去,文件太輕,飄飄悠悠就像故意和他作對似的,他坐在闊大的老板桌後麵,眼睛定定地瞅著飄在地上的文件。“養隻雞也到叫鳴下蛋的時候了,養條狗還能看家護院哩。”連全市的平均水平都沒達到,關鍵時候金蟬脫殼,去省城開會,造一個一切都是孔從周所為的假象出來,孫小泉,你和老子玩這手,老子還嫌你嫩哩。

一百萬,對他偌大綠天公司來說,杯水車薪,他需要的是十個一百萬,這幾年,苗木價格並不見漲,還一個勁地往下跌,可中央開發西部,退耕還林的政策一出台,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苗木繁育基地如雨後春筍,一個接一個地起來,你別看大多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不點,可蠶食鯨吞,恁是拿起小勺子從大公司的碗裏舀。別看那勺子小,可長期不疲地舀下去,哪一家公司都怕,尤其是這些小點小站,根本不講什麽遊戲規則,肆無忌憚,挖牆腳挖得無孔不入,為拉客戶,為站住腳,殺價殺到讓人不可思議的地步,誰都清楚,這些失去理智的星星之火一旦燎原起來,任是多大的公司,你都得吃不完了兜著走。

綠天公司屬於那種說景氣從沒見過紅火,說不景氣又半死不活維持著的角色,吳信清楚,企業就像組織一次戰役,成敗絕不取決於一城一池的得失,關鍵要看到全局,看對最後的決戰有幾分勝算,從對黃德林的百依百順,到對孫小泉前景看好後的拉攏懷柔,綠天公司得到過實惠,也冒過風險,搞企業不冒風險是沒可能的,關鍵是不能冒太大的風險,孫小泉太順,因而不知道作難的滋味,現在,該到給這小子一點壓力的時候了,不經點坎坷長不大,坎坷重了又怕他爬不起來,或者就算爬起來再也邁不開步了。

給什麽壓力,怎樣給壓力?吳信一時吃不準的就是這,既要投鼠,還要護器,既要打草,又絕對不能驚蛇。

吳信這樣想時,桌上的電話響了。“說話方便吧?”話筒裏傳來一個神秘兮兮的聲音,吳信還是一下就聽出了孫小泉的聲音。

“就我一個,領導有什麽重要指示,但講無妨。”吳信開著玩笑說。

“告訴你,有好事了。”

“啥好事。”吳信一下站起來,“是不是有什麽大路子?”吳信想著的是苗木的銷路。

“兩件事?”孫小泉吊胃口似的。

“第一件,你和市種苗站原童聯係,話我都說好了,調十萬香花槐過去,價格保證讓你滿意。”

“第二件呢?”吳信急不可耐地問。

“第二件嘛,比這要好得多,一勞水逸的事,你就靜靜地等著吧,不說了,有人敲門了。”隨之,吳信的耳朵裏傳來嘟嘟的聲音。

這家夥,葫蘆裏賣什麽藥,是不是嗅到了點什麽,不過,聽那語氣,好像真有什麽大事兒似的,和官場上的人打交道時間長了,你就會覺著這些人有時太膽大,無法無天;有時又太膽小,生怕掉下片樹葉把頭打破;有時太聰明,真正的心有靈犀一點通;有時又過分的愚蠢,蠢得你都不敢想那樣的事竟會是他幹出來的。官場上的人全都迷信,酒桌上劃拳,你連贏他幾個六連高升,他喝到桌子底下還繪升官圖哩,大領導對小領導,小領導對下級一句屁都不值的表揚,會讓他們高興得直把蘿卜當人參。

孫小泉是不是又聽到了哪個領導無關疼癢的表揚,讓他靜靜地等著,樹在地裏長著,季節不等人,他能靜,敢靜,靜得住嗎?

也隻有等了,銷售人員從各地傳來的信息,有喜有憂,喜憂參半,市種苗站原童站長不但自己要了十萬,還幫他們介紹出去了二十萬,這令吳信有點鼓舞,卻是孫小泉再沒了任何動靜,豈止沒了任何動靜,省上組織了個考察團,去南方一個省考察,說是來去半個月,可打離開第二天,孫小泉的手機就失去了聯係,後來終於打通了,拿手機的人一口南方口音,沒一句聽懂的,吳信就有點摸不著頭緒,這小子的手機咋讓別人拿著,他是不是又在耍什麽花招?

牆是站的,人是變的,孫小泉同樣在變,這點,老奸巨猾的吳信比誰都看得清楚。

說是春天,可天上灰蒙蒙的,晴又不晴,雨又不下,整天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讓人一看就煩。

孔從周近來情緒不好,時不時會有一股無名之火,他似乎感到一種隱隱的不安,卻不知道這些不安來自正常的生理反應,還是其他什麽地方。孫小泉是他巢裏育出來的鳥,一天天見長,翅膀一天天硬起來時,他由原先的期望突然變成一種恐懼,這種感覺產生後的某一天,他突然想起了古希臘寓言中農夫和蛇的故事,這個思維的孔道一旦打開,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就在他的記憶中經久不去,以至於連夢中都有狼的影子。對孫小泉他的感情是複雜的,他知道這個年輕人不甘平庸,像虎一樣,屬於平處不臥的主。

但他需要他,至少在一定時期一定階段需要他,不斷推薦提拔孫小泉,一是為了感恩,說實話,在陳維國調副市長後,他也走了些路子,就那路子,連他都不抱多大希望,因為不要說外麵覬覦這個位子的人隊排成了長龍,就局裏,作為常務副局長的黃德林山一樣橫在麵前,讓他有一種以手撫膺坐長歎的感覺,深感逾越乏力,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出乎他本人意料的是,他由副局長,越過常務副局長成了一把手,而最終取決定作用,讓他攀上這個位子的不是別人,正是陳維國,是陳維國的極力舉薦。

官場上,對繼任者,原任的推薦從理論上講是有一定作用,甚至是有重要作用的,對陳維國來說,就更特殊了,除了作為原任領導外,還有一個分管副市長的頭銜,況且又是履新後的第一個合理化建議,隻要被推薦者不是五毒俱全,民憤極大,一般是沒啥問題的。盡管迫於情麵他私下請了好幾次客,但他知道,這些人,全是些酒囊飯袋,關鍵時屁作用都不起,卻是這層窗戶紙絕不敢捅破,一捅破,他就成了忘恩負義的小人,再要和人打交道就難了。這就是官場,知道被人欺了還得報以感恩之心,知道被人扇了耳光還得麵如桃花報以幸福的微笑,在這條道上,有兩句詩是最恰當不過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陳維國盡心盡力幫助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孔從周心裏明得鏡似的。和陳維國共事幾年,他知道這是一個清官,不貪不占,能文能武,專業上、理論上、管理上,提得起,放得下,但這樣的人清高,像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真就“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了。

知恩不報非君子,他要報,物質的東西過於流俗,拿不出手,也不敢自討沒趣,他選擇了孫小泉,選擇了這位市長的準駙馬和乘龍快婿,在這點上,感激老天爺給了他這個機會,陳維國越是拒絕,他越是矢誌不渝,這是一箭三雕,甚至四雕的好主意,反複推薦第一表明他孔從周知恩必報的誠心和意氣;第二表明孫小泉的優秀,不論成不成,每推薦一次,等於孫小泉亮相一次,政治籌碼加重一次;第三表明陳維國大義滅親,不徇私,公正廉明,每拒絕一次,都讓人對他高看一次,孔從周知道,孫小泉遲早會上去,與其這樣,他當然希望從他手裏上去,能把手下的人推薦上去,讓人才流動開來,不致成為死水一潭,這是領導顯水平,顯本事的地方,官場上的人,誰不希望混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不說,至少自己臉上光鮮點。小王變成老王、王老自己能想開,想不開的是外人,在人前人後,王老和王局長的待遇絕對不一樣,豈止不一樣,天壤之別。

之所以說是一箭三雕,甚至四雕,還在於感恩隻是一個方麵,甚至還不是主要方麵,孔從周實際上是想以孫小泉來牽製黃德林和申強勝,當副職時,他知道黃德林打心底瞧不起他,豈止瞧不起,還沒給他少耍腕子,少使絆子,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見裝成看不見,知道裝作不知道,各幹各的事,忍辱求安。越過黃德林成為局長,讓黃德林成為他的副職後,沒有誰比他更能理解黃德林的心情,不憋出病,不給他撂挑子,關鍵時候不讓他難堪就算他很有城府了,要讓他心甘情願配合他的工作,鬼才相信。將孫小泉提為辦公室主任,砍去申強勝這根黃德林的腿,將黃德林致殘,然後以孫小泉逼退黃德林,釜底抽薪,林業局就成他孔從周的一統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