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訪群眾來自柳縣,誰都清楚柳縣是孫小泉的根據地,而且據他側麵調查,領頭的那個秦世民不僅和孫小泉熟悉,而且孫小泉還在他當書記的村上駐過兩年,盡管秦世民和一幫群眾說孫小泉見利忘義,為了從二道販子跟前吃幾個好處連臉都不要了,看那樣子上訪群眾主要是針對孫小泉的,好像事兒是孫小泉抖起來的,可孫小泉不在,就是你日娘搗老子如何罵,他依然在南方的靈山秀水間優哉遊哉。孔從周不會被這層煙幕彈給蒙了,他知道,那個分派計劃是他和計財科的趙高搞的,孫小泉被他支到省上開會,邊都沒沾,把這事往他身上推他說啥也不會承認,讓他根本沒想到的是被他當乞丐一樣看的綠天公司卻在領導們作難的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表麵上看是幫他解危,實際上倒不如說給他來了個棉花擦尻子——軟雍。他知道,就連趙高也暗示過孫小泉和綠天公司關係不一般,正因為他知道,所以在分配時才來了個敲山震虎,讓他孫小泉知道就是身後有多大背景,縣官不如縣管,在林業局一畝三分地上,隻有他的話才算數,才是聖旨,其他的,嘿嘿……可孫小泉這次也不在,那點子誰出的他不知道,也猜不出來,但他不得不佩服:高,實在是高。

這道兒上,讓他看不懂,看得隱隱乎乎的人不少。趙高是曆朝的紅人,計財科說是一個科,可權有時和副局長沒啥差別,如果趙高也來個身在曹營心在漢,兩麵三刀,啥事兒都可能發生。可趙高,一直幹得穩穩的,讓你連個調整一下的理由都找不到。陳維國之前,趙高是艾局長的紅人,陳維國時是陳維國和黃德林的紅人,對他也算可以,不像其他的科長,不奉承外還小看得不行,到他當上局長時,趙高早請示晚匯報,工作一點都不馬虎,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

要說,當副局長時他不僅沒有什麽其他想法,反倒有種滿足感,林業局是大局,行有車,食有肉,日子過得比一些單位的一把手還瀟灑,那時他兢兢業業工作,沒黑沒明,陳維國調市政府時,他根本沒想到他會成局長,而且還是這樣一個一年掌握上億資金的大局的局長,真坐到這個位置上後,他才知道他以前的想法有多天真,多可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說得文雅了,典型的井底之蛙,隻知道天有井口那麽大。當懷著各種動機的新朋友、老朋友和正在茁壯成長的朋友將他烘圍起來,捧舉起來時,不飄飄然是沒可能了,他的一句話,幾顆潦草的簽字讓許多人感激涕零時,他終於徹底明白了,理性地明白了:當官,當大官,當有權的大官,真好。

野心就是從這時候產生的。

按說也算不上什麽野心,在官場上混的人誰不想有權,誰不想活得滋潤,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作為管理者,官沒錯,一個社會不可缺少這樣一個重要的角色,沒有一個人在為官之初不想有一番抱負,這抱負取決於決心,取決於堅持,取決於能不能戰勝各種**,把好權利這個方向盤不要往邪路上去,對於有職有權,權傾一方者,這才是最重要的。但官又像甘蔗,你不嚼它,冷冰冰放在那,不覺出有多饞的,一旦嚼幾口,讓那甜蜜的汁液浸潤心肺時,你才會知道他的好,愛上它,依戀他,以致難舍難分。官更多的時候像鴉片,像海洛因,讓意誌脆弱者徹底上癮,喪失免疫力,於是,權力成為一匹脫韁的野馬,任意而行時,所造成的危害與破壞就不可估量了。

孔從周從開始到現在都在想幹點工作,幹成點工作,他的局長來得有點出乎預料,因而他想用工作來證明這種意外的合理性,對孫小泉除有許多出於個人需要的考慮外,對小泉的能力和潛能他是比較賞識的。對孫小泉有如芒在背的感覺似乎是隱隱產生的,他和他從沒有過正麵的衝突,甚至背後的較量他也說不出多少,幾乎隻是一種感覺,可這感覺又那麽真切,那麽不容置疑,以至於他對孫小泉不得不防一手,不得不稍加限製一點。

這次上訪,特別是由上訪引起的工作組進駐,表麵上看是偶然的,但他憑直覺也能覺出它的必然性來。他不知道背後有怎樣一隻手在操縱,也不知道要達到一個什麽目的,擔心卻是有的。現在的單位,特別是一些經濟單位,隻要查,沒有一個沒問題,唯一的區別就是大小輕重而已,為此,他找過虞副市長、孟副市長打探虛實,可想從他們口裏探出點情況來,談何容易。沒啥,正常工作,正常業務審計,給市委一個交代。好好抓工作,相信組織,我們相信你。

有些情況很快就清楚了,市上的苗木繁育公司,除綠天等四家外,其餘六家全是自己不栽一棵的皮包公司,他們的經營方式就是得到市、縣林業局領導的計劃後從外麵直接調入,更要命的是,這些價格高於本地苗木幾倍的樹苗成活率達不到百分之三十,如果剔除這部分,市、縣各站點和群眾手中的樹苗基本能滿足全市需要,既不需外銷,更不會產生滯銷,這個結果出來時,另一個問題就自然而然地擺了出來,市局為啥在明知成活率沒多大保障的情況下,放著當地培育的苗木不要,舍近求遠從外麵高價調進呢?

孔從周可以找出許許多多外調的理由,但工作組的人從未讓他解釋過。他讓計財科趙高暗中通知有關公司,一律停止外調林木,合同和協議暫時廢止,共度難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趙高在下麵作了怎樣耐心細致的工作他不知道,但這事總算平息了。

一下劈開這樣一個大豁峴,秦源市內的苗木銷售一下有了市場,豈止有了市場,像綠天這樣的公司的樹種幾乎成了香餑餑,綠天公司除把柳縣上訪群眾送到市上的樹苗全部銷售外,自己培育的樹苗理所當然也賣了個好價錢,弄了個缽溢盆滿,好不歡喜。

孔從周略有不便,孫小泉便一個縣接一個縣地跑,除了檢查、看點、聽匯報外,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敢說。

晚上快十一點了,吳信給他打來電話,“老弟,佩服,佩服。”

“你佩服啥呀,沒頭沒腦的。”

“佩服,五體投地地佩服。”吳信在電話裏一聲接一聲地感慨。

“說啥嘛,你是不是又讓貓尿燒心了,累了一天,我瞌睡了。”說罷,關了手機,真個豬腦,這時候還敢胡言亂語。

回到市上,辦公桌上放著兩封信,一封信一看就知道是嶽父陳維國的,陳維國盡管很忙,可他還是每兩月要給孫小泉來封信,這讓打慣電話的孫小泉有點不自然。嶽父這一代人,幹啥太嚴肅,太認真,每封信其實都沒啥,無外乎是些認真學習,努力工作,團結同誌,注意身體之類的勉勵話,但他讀起來還是覺著親切。他不想說鄭倩秋,從結婚時他就沒指望著從她身上得到多少愛情,政教係畢業的她對行政的貪欲比他還要強,一個理論科科長遠遠滿足不了她,她在奮鬥副處,從市上到縣區,隻要能上個台階的崗位一概不拒,讓他納悶的是幾次差不多到手的機會還是失之交臂,但她銳氣不減,上進心更是絲毫未挫。讓他永遠感激的是嶽父、嶽母,是他們照顧著他的兒子,讓他感到家的溫暖;是他們讓他在社會上活得有麵子,在人前活得有尊嚴,有時,他也會覺著有愧於這個家庭,很快,那種歉疚就煙消雲散了。

孫小泉點上一支煙,輕輕吸了一氣,靜了靜心,撕開第二封信時,就像突然跳出一條蛇來,讓他目瞪口呆一下癱坐在椅子上。

赤身的男人蛤蟆般伏在赤身的女人身上,女人雖有點模糊,可那男的卻那麽真切。

這是一張從微型攝像機上截下來的照片,圖上那赤身的男人不是別人,而是他——孫小泉。

一張白紙上隻寫了這麽一句話:尊敬的孫局長,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玉芙蓉酒店是不是還有你一條三槍牌**。

林業局召開副科級以上幹部會議,通報工作組和審計局調查審計情況。會議氣氛十分嚴肅,豈止嚴肅,簡直有種說不出的不安和壓抑,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誰都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平常開會時的交頭接耳沒有了,整個會場會議還沒開始就顯得一片寂靜。

會議由孟副市長主持,市監察局副局長、本次工作組艾順義組長通報了調查審計的全部情況,聽得台下坐著的孔從周臉上黃一陣白一陣的。坐在旁邊的孫小泉明顯覺出他的不安,孫小泉看在眼裏,喜在心上,他希望的就是這種效果,而且希望這種效果繼續下去,他本不該高興甚至狂喜的,一切按著他的計劃進行,但此刻,他同樣又高興不起來。他的眼前不時浮現出那幅**的照片和那句意味深長的話。

“下麵,請虞市長講話。”孫小泉看時,虞副市長並沒有講,而是用目光威嚴地掃著全場,小泉由不得心裏一顫。

虞副市長講得十分嚴厲,作為政府的二把手和秦源市市委常委,他有這種氣勢。他嚴厲批評了以孔從周為首的領導班子的反應遲鈍,群眾的上訪完全是領導班子工作飄浮,不作為的結果,後果嚴重,影響十分惡劣。提起和尚滿寺禿,這讓孫小泉有點意外,虞副市長語言中反複出現的十分、非常這些副詞,要達到一個什麽目的,現在他心裏沒一點底,虞副市長盛怒不減地頓了頓,“但是……”

但是本是一個中性的轉折連同,要在官場上,一個“但是”往往能要了人的命。可今天,虞副市長一反常態將“但是”放在一大堆錯誤的後麵,這“但是”就有了勤王護駕的作用,果不其然,虞副市長一改嚴厲地口氣,開始冠冕堂皇地肯定林業局的成績。最後虞副市長說:“本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原則和糾正錯誤,推進工作的目的,責成孔從周同誌代表林業局領導班子,向市委、市政府寫出深刻的檢討。”

檢討,哼,檢討,再深刻也隻是個檢討。

孔從周心情沉重地代表局領導班子表態,接受組織上的批評幫助,認為這些問題全是他的問題,和大家沒關係,是他連累了大家,為此,他深鞠一躬表示道歉,這一躬下去足有七八秒鍾,可見道歉之誠。

雷聲大,雨點小,除了孫小泉外,不知還有多少人在這樣想,但大有大的道理,小有小的理由,官場上,有幾個人能看清,又有幾個人看得清。

孔從周能看清,當然,作為大權在握的虞副市長,他又不得不看清。

“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擾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回家時,那英在街頭的音箱裏聲音沙啞地唱著,孫小泉臉上浮出一絲苦笑,慧眼,哪有慧眼,慧眼在哪呀?

“孫小泉有什麽反應。”孔從周斜靠在真皮轉椅裏,桌子上的明前龍井冒著嫋嫋熱氣,那麽悠閑,一場虛驚後,孔從周現在才覺得,設計這轉椅的人真是天才,設計出的這東西,咋坐著都舒服。

“表麵上看不出來,活王八吞到肚子裏,有多難受他清楚。”趙高躊躇滿誌地蹺著二郎腿,那腳隨著心中的得意,有節奏地一點一點。“下一步咋辦?”

“不急,慌忙做不出好道場,文火慢熬,慢慢來。”孔從周得意地說,“讓這小子慢慢體會體會我孔某人的厲害,他的戲無人喝彩,收場了,現在該我們了,不急,天還早,舞台大著哩,苦音慢板慢慢來。”

孫小泉萬沒想到雷厲風行的調查最後竟以這樣一個無關疼癢的檢討草草收場,打蛇不死反傷人,現在,他最擔心的是不知還有多少牌在他們手裏,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隻是給他點顏色,讓他收斂收斂,還是別有目的,要置他於死地?孫小泉冷汗一身連著一身,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到了這時,他才覺著,他竟然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值得信賴,可以商量個什麽對策的朋友,牆倒眾人推,他這堵牆無論如何不能倒,他要反抗,要自救,他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話,與其坐而待斃,勿如起而拯之。

到該用用吳煥良這張牌的時候了。

晚上,他將吳煥良約到一個十分僻靜的地方。“兄弟,老哥無路可走了,你可得救救我呀。”孫小泉首先打出的是悲情牌。

“孫局長,啥事,有用得著的地方隻一句話,兩肋插刀不當大話說。”吳煥良聽孫小泉說話,一副赴湯蹈火的樣子。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日子多了,就想和你單獨坐坐。這一向你覺著孔局長和誰聯係多點?”孫小泉故作輕鬆地問。

“要說和誰聯係,據我觀察,這一向他倒是和誰聯係都少,一上班,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很少用車,倒是計財科趙科長他辦公室去得勤,哎呀,我差點給忘了,孔局長到虞市長家裏去過兩次,一次呆的時間短,一次呆的時間很長,孔局長去時心事重重的,出來時,那高興全在臉上寫著,我問他有什麽好事,他笑著說沒有,可看那高興的樣子,肯定有。”

“記著,以後少問,當領導的,最不喜歡司機問這問那。”

“我記住,以後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