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車壞了,我想和你明天去個地方,車我從孔局長跟前借,你想不想去?”

“孫局長,你說哪裏話,隻要你不嫌,天天給你開車我都願意。”

孫小泉從吳煥良肩膀上拍了一下,“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向東拐。”出秦源市十餘公裏後,在一個丁字路口,孫小泉對吳煥良說。

“不回家了?”吳煥良不解地問。

“對,不去了,去慶平市。”說罷,頭枕靠背閉目養神。

局裏工作一切正常,工作組進駐帶來的短暫驚恐很快消逝,林業局最忙的季節是春天,在這個季節,許多事都得讓道,都得往後麵推,孫小泉是以母親身體不好請假回老家的,孔從周在這點上從未刁難過孫小泉,這次,聽說借車,二話沒說,“咱倆用車,還分什麽你我,代我向二老問好。”聽了讓人很感動。

隻有孫小泉知道平靜的水麵下暗流湧動,他不知道這暗流什麽時候會變成滔天巨浪,但他知道想要這股暗流平息看來已絕非易事,就他的力量,要遏止已不可能,他想到了一個人,別人看得神聖無比,而他很少用過的這張王牌關鍵時候得打出來了。可這又絕不能擺在桌麵上,隻拉弓不射箭。他是前天晚上嶽母和嶽父通電話時才知道嶽父有點小感冒的,孫小泉聽了猛一機靈,走一回慶平,正愁找不到借口,真天助我也。嶽父調慶平市後,他和嶽母去過兩次,上次距這次已多半年了,上次去時,偶爾間聽人議論說陳維國已進入副省級後備幹部名單,任一屆,或半屆市委書記,然後到副省這個位置上的可能性很大,小泉卻從沒問過,當然嶽父也從不說這方麵的事,作為女婿,關心嶽父的身體容易讓人感動,而關心嶽父的仕途,往往會給人別有用心的感覺。

嶽父的每一次升遷變動,對他來說都是福音,嶽父的樹越大,他的蔭涼就越多,他的安全感就越強,但隔山的金子不如湊手的銅,對現在的孫小泉來說,遠水解不了近渴。走之前,他給鄭倩秋說,想和她一起去,但鄭倩秋的意識形態工作就像清明前後的樹一樣也是季節不等人。有時,孫小泉一個人躺在**,他就想,我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他不得不長歎一聲,在愛情生活中,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追根溯源,他是明知失敗也癡心不改地選擇這樁婚姻的,飲鴆止渴,自投羅網,除了怪自己,他誰都不怪。世界上魚和熊掌同時的時候很多,兼得的時候卻極少,選擇的同時也就意味著放棄,得到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失去,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兩難境地,在沒有愛情的巢穴裏卻有他夢寐以求的飛向官場、飛向天堂的翅膀,而在愛情的巢穴裏,除了愛情,沒有他需要的這雙翅膀,如果說俞曉麗是他的熱戀,宋小英是他的依戀的話,黃嘯雲隻是他孤寂時的懷戀,而鄭倩秋,隻是他家庭元素中冰冷的一半,可現實是為這冰冷的一半,他不得不舍棄熱情的全部。

陳維國市長對他的到來非常高興,在因病難得休息的片刻時間裏,他和他談了許多,談人生,談理想,談事業,讓孫小泉有點驚訝的是,在官場上爬摸滾打了一輩子的嶽父竟還有這樣一種幾近透明的心態,他談他的成長,談他的學習,沒有一點成功者自居的口吻,朋友似的平等友善,他甚至說,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搞專業,搞林,說罷,又無可奈何地一笑,走到這個地方,我才真正體會到官身不由己,你大概永遠脫離了爬山過溝,林中穿行的第一線,即使想搞,也隻能指手畫腳在紙上搞,在辦公室裏搞了。這些話讓孫小泉聽來親切,聽了感動,他說:“小泉啊,再過些年成,到我這個年齡,你就知道回憶你的人生,得意的絕不是當了什麽官,而是幹成了什麽事,當官,甚至把官當大的人多,可能幹成事,把事能幹好的人少啊!”

陳維國就像一麵鏡子,在他麵前,孫小泉顯得那麽鄙瑣齷齪,他都不敢在這麵鏡子前打量自己了,許多想好的話就像被膠帶將嘴粘上似的,再也開不了口。在陳維國辦公桌的玻璃板下,他沒看到嶽父和中央領導的合影留念,最中心的位置竟是他們的全家福和孫子周歲時的照片,那一刻,孫小泉心裏突然一熱,隨即鼻子一酸,家,家在嶽父心中有著怎樣重要的地位啊!可他,對嶽父心目中的這個家承擔了多少光照磊落的責任?

嶽父讓他有機會代問一些人,有市委、市政府的,有人大、政協和部門的,還有一些他很陌生的普通人的名字,那是林業局基層站所技術員的名字,但不知什麽原因,他隻字未提孔從周的名字,按理,他應該提到他,問到他的,孫小泉有點納悶,有點不解。

“小吳,孫局長母親的身體怎麽樣?”坐到車上,孔從周漫不經心地問兩眼緊盯前方的司機吳煥良。

“不知道,最近沒見過。”

“不是前天你和孫局長一起回柳縣看他母親去了嗎?”孔從周故作不解地問。

“沒有啊。”

“那你們去啥地方了?”

“慶平市。”吳煥良似乎突然覺著失口了,“沒,沒有……”

孔從周沒有問,倒是從反光鏡裏看到了吳煥良掩飾不住的窘態,他知道吳煥良沒有撒謊,要撒謊時真話已先說出來了。前天孫小泉前腳剛走,趙高坐的出租車就跟上了,一直跟到從去柳縣的路上拐到去慶平市的路上,又跟了二十多公裏才返回來。

聽了趙高的報告,孔從周嬉笑著說:“這小子,裝得深沉,說到底還是嫩黃瓜一根,才試探了一下就坐不住了,真給點顏色看不知會弄出什麽事兒來。虞市長那兒的空想辦法從其他項目中擺平。有虞市長護持,趙科長變趙局長我看用不了多少時日。”

“一切還不得靠您關照,我這人,除了鞍前馬後跑,在這事兒上,腦瓜子笨得跟豬似的,一點竅門也沒有。”趙高謙卑地說著,身子躬得蝦米似的。

“就現在提拔,對你來說也有點虧,本來嘛這副局長早該是你的了,壞就壞在關鍵時刻孫小泉這小子從中插了一杠子,他搶去的是誰的位置,誰不清楚,你的位子,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覺著成氣候了,連我都想戳騰,你說,樹倒猢猻散,我這樹要被他砍去了,我倒無所謂,可你趙高的出頭之日就遙遙無期了。”

“我聽您的,你說咋弄我咋弄。”

“記住,沉住氣,小不忍則亂大謀。”

在市政府辦公室樓的樓道裏,孔從周碰上了剛剛從鍾市長辦公室出來的孫小泉,兩個打了個照麵,孫小泉有點不自在,就像偷人時被連人帶贓全抓住了似的,頭一低過去了。局裏沒任何需要他匯報的事,他跑這兒幹嘛來了?孔從周的心頭升起一團疑雲,這疑雲漸漸擴大,連情緒都有點影響,他不去了,走到一個副秘書長的辦公室。一個局的,副職剛出來,正職又進去,讓領導看見,讓其他人看見,作何感想?他在副秘書長的辦公室裏喝了杯水,抽了支煙,有鹽沒醋地閑聊了幾句,臨出門時,副秘書長說:“孔局長,閑了來坐坐,聯係聯係群眾,別整天眼睛光盯著書記市長,你們林業局那門裏,淨出大人物,聽說了吧,你的老上級快要成省上領導了。”

孔從周一機警,“誰要成省上領導了?”

“陳維國,你沒聽說?”

呃,孔從周一聽,咋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好險哪,跑了這麽長的路,幾乎被雞屎給滑了一跤。

從市政府出來,孔從周又向市委走去,市委書記蔡炯正好在。

“你們林業局今天是咋了,說不來好長時間連影子都不見,要說來,副局長前腳走,局長後腳到,走馬燈似的。”

肯定是孫小泉,這麽說孫小泉已來過了,今天可真是碰上鬼了。

“你們那孫局長,人年輕能幹,有專長是塊幹事情的料,不錯,你得多培養培養。”蔡炯說時,滿臉的賞識。

孔從周簡單匯報了兩件事,提不起精神,調動不起情緒,就出來了。昨天從慶平市回來,今天就找書記市長,孫小泉這小子又在搞什麽名堂,現在看來,他幾乎犯了一個戰略上的錯誤,低估了這小子,不知己,不知彼,而貿然行事,這可是兵家大忌啊,弄不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孔從周想,我是不是有點沉不住氣,小不忍怕要亂大謀了。

晚上,孔從周還在想心事,他想從白天一團亂麻般的思緒中理一點線索出來,線索沒理出來,孫小泉先來了,他不由得有點愕然,就像拉罷屎剛提褲子時讓人把半個黑屁股看見了似的。

“家裏老人身體怎麽樣?”孔從周關切地問。

“一點小感冒,遲遲不看,硬給耽擱重了。”

“現在怎樣?”

“請了個大夫,輸了幾瓶,我來時,人已經起床了。”

孔從周故作輕鬆了噓了一口,“咱們的老人就是這樣,啥都想抗過去,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大前天一個朋友從慶平過來,我嶽父給你捎了一盒茶葉,去柳縣去得急,今天才給你轉來。”

“你嶽父這個人可是,把我們當年當副職,當部下的人,到現在還這麽惦記著,真叫人慚隗難當。咱啥時候找個空,專門去把老領導看看,聽說,老領導快要成省上領導了。”孔從周感慨不已。

“沒聽說,你知道他這人,這方麵的事從不給人說,從副市長、副書記,到調慶平,許多事別人知道了,就我不知道,燈下黑,說了別人還不一定相信。”

“我相信,他這人,沒辦完的事從不給人說,不像現在許多領導,沒做出先露出了,自己把自己越弄越沒形象了。”

孫小泉走後,看著那盒包裝精美的高級龍井,孔從周好像連方寸都亂了,孫小泉這小子遠不像他想象的那麽簡單,明明去了慶平,和他談母親的病卻像真的一樣;明明是從陳維國那兒帶來的,硬說是朋友大前天帶來的,多虧他和趙高多了個心眼,盯梢了一段,加上吳煥良證實,才知道他根本沒去柳縣,要不,還真被他蒙在鼓裏。現在,真正蒙在鼓裏的是他孫小泉,可他丁點不知,睜著眼睛,瞎話說得滴溜溜轉,自以為天衣無縫,實際上八麵透風著哩,今天蔡書記的話說得意味深長,“你們那孫局長,人年輕能幹,有專長,是塊幹事的料,不錯,你得多培養培養”。

不論孫小泉裝得如何平靜,可孔從周知道他內心焦急成了什麽樣兒,現在,炸彈在孫小泉身上死死地綁著,而引信就在他手裏,他解不開炸彈,又怕它隨時爆炸。對孔從周來說,出此招實非上策,卻又萬不得已,隻要孫小泉不胡來,他斷不會輕易引爆的,他能保證自己,可孫小泉,能保證嗎?

孔從周有點自信,甚至有點自負,對於魔鬼,最好的辦法是不要輕易將瓶子打開,一旦打開,一旦魔鬼衝出來,災難誰也保不準會突然降到誰的頭上。

周子昆打來電話,說明天他來市上開會,報到後來局裏找他,問他遠處去不去。

“隻要你大駕光臨,去聯合國我日程都取消。”孫小泉笑著說。

“別假惺惺了,誰不知道市上的來縣上好吃好喝招待,縣上的到了市上隻有不熱不冷開水一杯。”

“那樣的人有,但不是鄙人,來了你就知道,不把你燙死才怪哩。”

“好吧,明天下午,不見不散,可別現在說得好聽,到明天躲得鬼影兒都不見。”

“放心,一萬個放心。”

可第二天下午,不要說周子昆來電話,就他反反複複打過去的電話也是千篇一律,不急不躁的無法接通。他將電話打到縣上,回答是到市上開會去了,這小子。他突然心裏咯噔一下,會不會出什麽交通事故了?一想便覺著有點怕,忙打電話給市交警隊事故科,問在柳縣到市上這段路上有沒有交通事故發生,得到的答複十分肯定,絕對沒有。第二天中午,他打電話到縣上查證,依然是去市裏開會了。他心裏踏實了,要真發生了交通事故,到這時,縣監察局早知道了,又打電話問市監察局,回答是市上根本就沒開什麽會。

這小子躲哪去了?電話永遠是無法接通,可周子昆,就像突然從人間蒸發了似的,一下子變得無影無蹤,啥消息都沒有。孫小泉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

按理,錄像照片送來後,緊接著得開價談條件了。可好一段時間過去了,啥事都沒有,就像那是一個夢,一個憑空掉下來的插曲,孫小泉有一種被人掌控的恐懼感。他在明處,他的對手在暗處不慌不忙地看著他不免慌亂的表演,他不知道他的對手什麽時候會撕票,更不知道這提心吊膽的日子要到什麽時候。更可怕的是他連誰是錄像照片的持有者和始作俑者都不知道,他曾讓吳信通過各種關係尋找過線索,甚至尋找過照片中的“她”,可就像世界上根本不曾發生過那事一樣,辦法沒少想,卻是至今毫無進展。

有一隻鷹爪般的手在後麵操縱著,他是誰?

有一雙,甚至若幹雙猙獰的眼睛在暗中盯著他,他、他們又是誰?

越來越多的謎團需要他去破解,他能嗎?

無邊的陰雲,無邊的陷阱,現在,又憑空出現了周子昆空氣一樣的蒸發,孫小泉覺著,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他周圍悄悄拉開。

虞副市長被“雙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