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不上手,看就看,看著看著有一篇文章的題目吸引了他——《男人在戀愛時常犯的二十種自作聰明的錯誤》。愛情對目前的小泉來說還是禁地,盡管他也曾熱烈地憧憬過愛情,可憧憬是什麽,還不是畫餅充饑,望梅止渴。這篇文章列舉了二十種男人常犯的錯誤,比如說幾乎所有的男人都認為在戀愛中男性是主動的,女性是被動的;還比如說男人總把財產、地位這些外在的東西當成戀愛的籌碼,把女性當成一個戀物狂;還比如男人過分貪圖女人的語音,卻往往忽視了女人的許多情感卻是用沉默、眼神甚至不為粗心男人所注意的肢體語言表達的。這篇文章不長,看了兩遍,竟讓小泉有一種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原來戀愛中的女性是這麽聰明,而自以為聰明的男人有時竟愚蠢得可笑。

麵是很簡單的一鍋麵,味道卻是出奇的香,兩碗飯吃完,可能是受了那篇文章的激勵,小泉情不自禁說了這麽一句:“能一輩子吃你一鍋麵的那個人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的飯裏油放得多不多?”曉麗認真地問道。

“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那怎麽才吃了兩碗就變得油嘴滑舌起來。”

“我好好回答你,你倒好,煙洞眼裏招手——把人往黑處領。”小泉故作無辜地說,說到中途時自己已忍不住笑了。“那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裏麵你估計有我嗎?”

“吃飽了快滾蛋,占了便宜又賣乖,你這人,不識抬舉是不是?”看來曉麗真生氣了。女人的臉,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做賊似的從鄉政府大門溜進去,宿舍裏的燈都沒敢拉。宿舍裏就他一個人,三個人一起時鼾聲拉得價天響都能睡實貼,但現在,竟一點睡意也沒有。俞曉麗的音容笑貌過電影似的在他眼前閃來晃去,攆都攆不走。

所有的對象一夜間全鳥似的飛了。

那些年,計劃生育關係還沒理順,群眾對政策的認識還有一個過程,形勢逼人,時不我待,動員說服工作不能無限期地進行,僵來僵去就扳成了硬的,牽牲口的有,拉東西抬糧食的有,甚至抬家具卸門扇的也有,啥都沒有的,屋簷上的瓦也要搗幾頁下來。所有這些對孫小泉來說都不適用,下不了手。再說,就算能下了這個手,孤掌難鳴,他和誰抬去,抬來又放哪去。

第二次匯報會時,小泉打進會場頭就沒有抬過。這次會是程前章一個人開,幾個片長匯報情況後,有四個村介紹了經驗,真是人裏頭有人,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別說結紮放環補救,連純女戶結紮這樣艱巨的任務也有人完成了。中途上廁所,鄉政府後院的車棚下,抬來的糧食和家具碼成了山,還有一黑咕隆咚的東西不甚分明,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口大鐵鍋。小泉心裏沉沉的,真是從要命處下手啊。

不匯報,就避免了許多尷尬,幾個村匯報工作經驗時,其他包村幹部便想著自己的事兒,領導逼不要緊,幹部之間互相一逼,以夷製夷,病雞啄病雞情況就不好辦了。好在程書記一總結,表揚了先進村,籠而統之地批評了一番後進村,會就散了。

回去時間尚早,小泉鑽進張茂同的宿舍裏,“你從哪裏得了妙法兒連純女戶結紮任務都完成了?真的還是假的?”

“人前拍胸膛,會上講經驗,敢弄假的。這事兒逼急了誰都是孫悟空,都有七十二變。”茂同認真而輕率地說。

“我不行,我這人一根筋,不出智慧。你就不可憐可憐我,把你的秘招兒傳我兩手。”小泉幾乎是央求道。

“這事兒,憑的是各自的悟性,雞娃兒不尿尿,各有各的竅,熬的年成多了,沒人教你也會了。”

“你就別賣關子了,你知道我這人天生愚笨,生來就沒那個悟性。看著我會上挨批,你心裏就舒坦?”

“你呀,哪有啥經驗,都是逼出的見識。說了你可千萬別在外麵胡說,我那一例純女戶,五個女兒,最小的十歲都過了,五十三的人了,你叫她生她也生不出來。可要突破還隻能突破這樣的。”

“把五十多的人結紮了,你損不損?”小泉大吃一驚。

“沒啥損不損的,你後院車棚看看,比我損的招兒多著哩。”張茂同不以為然地說。

“她咋就同意了?這不是明著欺負人嗎?”

“不同意又能咋的,黑明晝夜做工作,明裏獎勵一個宅基地,暗裏送上一千元,排骨炒豆腐,軟硬兼施,遇上你你咋辦?”

“送錢劃宅基地,你哪來這麽大權?”小泉簡直如聽天書。

“聲音小點,你嚷什麽。沒有程書記在背後撐腰做主,這麽大的事你和我做得了主?”

“這不是侮辱人格嗎?”

“人格是個屁,隻要開會你就挨批,你就有人格?那女人要有人格了,我的人格還不叫人踩腳下了,再說,你我人格算個卵,書記鄉長的人格才叫人格哩。”

“怪不得,怪不得,看來我真是個嫩雛兒。”小泉自言自語道。

在廁所裏,小泉碰上了正解褲子下蹲的程前章,這世上的尷尬事多了,最尷尬地莫過於在廁所裏碰上領導,你咋打招呼都不恰當,都讓人覺著難堪,你進來了?你出去了?你辦完了?咋聽都怪怪的。上初中時有一次語文老師講語言環境,舉了一個很隨便的例子,大概是生活緊張的原因吧,柳縣人到現在互相打招呼,最通常、最基本的一句話是“吃過了嗎?”一個學生去廁所,在廁所門口碰到了剛從裏邊走出來的老師,忙問:“劉老師,吃過了嗎?”劉老師聽了,很禮貌地回答道:“我剛吃過,你快點吃去。”就這一例子,那堂課就笑得失去了控製。

孫小泉啥沒說,朝程前章謙卑地一笑,掏出家夥尿撒到中途時,突然想起這個笑話,竟由不得笑出了聲。

“你笑什麽?”程前章不解地問。

“我突然想起了一個笑話。”

“什麽笑話這樣可笑?”

小泉犯難了,這笑話可不能講,聽了很容易產生誤會。

“咋不來家裏玩?”正當小泉作難時,程前章又問了一句,舊的難堪避開了,新的難堪又頂到了當麵。

“我,我……沒時間……以後……”小泉結結巴巴地說。

“噢。”程前章噢了一聲,小泉聽來,這聲噢有點意味深長,他身上一冷,由不得打了個尿顫,幾滴尿便滴到了褲子上。

第二階段一過,計劃生育轉入以片為單位的大兵團突擊作戰,私下聽說銀坪鄉計劃生育的進度在全縣前列,純女戶結紮突破後縣計劃生育翻身仗指揮部還給鄉上發來了賀電,那賀電由鄉文書抄到紅紙上後至今還在鄉政府大院牆上貼著,可程前章和李作林在會上講得痛心疾首,讓人真有一種銀坪鄉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的感覺,好像再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銀坪鄉就鄉將不鄉了。

西溝村離鄉政府太遠,整個村又跌在溝底,信息就閉塞。那些先前鳥一樣四散而逃的計生對象,明裏暗裏看村裏沒任何動靜,林方成依然病著,孫小泉整天守在八分地膜包穀裏,比伺候先人還認真,更要命的是這些女人拖家帶口,上有老,下有小,豬啊雞啊沒一樣不是長口的東西,西溝的男人又沒一個有抹鍋起灶的習慣,女人一走,整個家一下就癱了。看著風頭過去,全都偷偷摸摸回家。小泉看見裝作沒看見,也不上門動員,井水不犯河水,女人們心中石頭落地,一下就踏實了。

夜一片漆黑,和衣躺在炕上,孫小泉的心跳得敲鼓似的。五保戶老人的鼾聲拉得十分香甜。老人苦了半輩子,至今還在苦著,可這一陣的幸福卻是孫小泉,甚至程前章、李作林一幫拿工資、吃商品糧的幹部們所沒有的。小泉想,天無絕人之路,人的幸福永遠是相對的。

九點半一過,西溝突然停電了,西溝人對停電早已習慣,況且,除了不多幾戶有學生的家外,九點一過,公家不停私人也停了。西溝人累死累活幹一天,巴望不得天黑,端起飯碗就打盹,九點時,早已鼾聲震天響了。

孫小泉起床,向村口走去,西溝村出山進山就一條道,他在進村的路口蹲下來,春末的風還有點涼。

“都在村裏?”一個聲音炸雷般響在耳邊,他一驚,忽地站起來時,李作林領著全片幹部十個人已在他周圍了。

“都來了。你們咋不打手電?”小泉問。

“手電一亮,還不把睡著的兔兒給叫醒了。”李作林氣鼓鼓地說,“西溝的任務必須全麵完成,要是放跑一個,誰放跑追究誰的責任。”

分頭行動,重點當然還是結紮和補救。放環的四個對象沒跑掉一個,補救手術村上不能作,人卻控製了起來。結紮的一戶很順利。還有一戶就是生了四個女孩的純女戶,這女人一見鄉上的幹部,瑟瑟發抖一陣後,又是喊又是叫,山村的寧靜一下就給打破了,鄰居一個接一個起來,院子裏就圍了許多人。李作林對小泉說:“你們幾個把這兒觀顧好,我去社場裏,把兩個補救對象控製住,要讓她倆跑了,今晚就白忙乎了。”

幹部們動員的動員,勸說的勸說。突然,那女人說:“我要尿尿。”幹部們一下愣住了,這大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吧。大家不言,女人便朝廁所走了。進去一陣後,小泉說:“我看看去,多長的尿也到尿完的時候了。”人群裏便有人笑。小泉進去一打手電,女人在牆角呆著,他輕聲說:“還不快翻牆跑。”說時將驚呆的女人從屁股上一掂,那女人就翻牆溜了。

“我一個大男人進去不合適,看女人上廁所,成什麽樣子。還是雪萍去。”小泉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大大咧咧地說。

“你不是剛才已進去了嗎?”有人問。

“我在門口站了站,一想覺著不合適,這不,就退了出來。雪萍,你進去看看,要真尿的話,怕都要尿一大桶了。”

雪萍進去就喊:“哪有人,人影兒都沒有。”

“壞了,金蟬脫殼,怕這死女人早就跑了。”

“哎呀我的媽呀,這可讓我們一幹人給鄉上咋交代。”小泉驚叫道。

群眾一聽跑了,繃緊的弦一下鬆了,說笑著回家睡大覺。

兩個人往鄉上的吉普車上一架,其餘的人,包括李作林就和幹部們一起回鄉了。李作林沒有再批評人,因為盡管跑了一個,但西溝村的實際任務早超額完成了,特別是抓了兩個補救對象,成績不錯。

西溝村一夜鬧了個底朝天,孫小泉就不好繼續呆了,躲也得躲幾天,等群眾情緒穩定了再說,況且,任務完成,回一趟家,鄉上領導也沒啥說的。一想到回家,他就想起那天程書記在廁所裏給他說的話,陰陽怪氣好像話裏有話。罷,領導說話,有幾個直截了當的。

大概一個月後,小泉吃完派飯剛走到社場裏時,一個女人提著一籃雞蛋進來。這女人將東西放地上的同時,人也跪在地上。小泉大吃一驚,“你,你這是……”

“你是我的恩人,大恩人,要不是你放我一馬,我早就活不成了。山裏人窮,沒啥報答的,我給你磕個頭吧。”女人說時已磕了一下。

小泉一把扶起女人,“你,你這不是折我壽嘛。”

“我們一家人活一天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那天夜裏要不是碰上菩薩心腸的你,換成別人……”女人滿懷感激地說。

“哪天夜裏?你把我越說越糊塗了。”

“就是在廁所裏,你讓我跑。”

“那不是我,沒有的事,你認錯人了。”小泉果斷地說。

“我知道這是犯錯誤的事,不管你認不認,我們一家人活一天都忘不了你的情,沒別的,這點雞蛋算我們的一點薄心意,你補補身子吧。”

“這哪行,無功不受祿,你肯定是認錯人了,肯定認錯人了。”小泉把籃子提起硬塞給女人,女人堅持不要。小泉沒辦法,“你的心意我代領了,我就一個人,吃又沒法吃,帶又不能帶,萬一讓人看見,這不是硬把暗中的事往明處擺嘛,對你對我對大家都不好,你聽我一句話,東西帶走,不要讓人看見,生個兒子,馬上結紮,咱這地方太窮,多一個多一分負擔。讓孩子們多念點書,男孩女孩都一樣。”

“我聽你的話,再養一個,是男的,算是沒白提心吊膽一場,要是女的,我就認命了。不管生啥,我都馬上結紮。我雖沒念過書,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是我的恩人,大恩人。”女人提著雞蛋,千恩萬謝地走了。四十剛過的女人,頭發小半已花白了,小泉看著女人遠去的背影,心裏沉甸甸的。

計劃生育翻身仗一完,接下來的一個硬仗就是農業稅費征收。這中間的一段時間,鄉上村上公事少,正好閑了下來。可村主任林有義是個馬大哈,地膜一鋪上,就啥心都不操了,隻等著秋後大豐收。小泉無事,家裏又不敢去,整天忙乎在給他掙了個綽號的八分地裏,沒明沒黑,作務得像個花園似的,那玉米齊噌噌直往高裏躥,把那些傳統方式播種的玉米比得灰頭土臉。特別是這一段老天滴雨未落,地膜玉米一點沒見著饑渴,油綠綠的葉子炫耀似地伸展著,有風吹來,玉片兒似的,葉麵光鮮得能看見人影兒,其他的就慘了,葉和稈白慘慘的,葉子蜷縮在一起,一副無精打采活不到世上的樣子。村民們見了,後悔得腸子都青了,閑了,來地邊看看,思謀著明年再不幹那蠢笨事了。莊稼長臉,村民羨慕,小泉在地裏作務就更勤了,有人笑著說:“是不是有義把地送給你了?”

“不管送不送,秋後收成分一半,就這有義還占便宜了。”

“誰占便宜了?”大家轉過身子看時,不知什麽時候鄉衛生院俞曉麗大夫在他們身後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