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曉麗,大家眾心捧月似的圍過來。小泉便有點不好意思,“巡診來了?”

“沒有,順便過來看看,看有個叫孫小泉的人還在不在世上。”曉麗冷冷地說。

大家便笑。小泉愈加尷尬,稍一想,一個多月沒見,自知理虧,隻好傻乎乎地賠笑臉。

“大老遠地來,沒吃飯吧?”小泉忙換了個話題。

“吃過了,給你的也帶來了。”小泉一看,曉麗手裏提了鼓鼓囊囊一大袋東西,心裏不由得一熱。

周圍的村民似乎明白了點什麽,一個接一個走了。回到社場,小泉把曉麗帶來的軟和點的東西給五保戶老人分了一些,自個狼吞虎咽吃起來,還沒吃完,一個個村民又來了,許多還是老人,小泉知道這些都是聞訊前來看病的。

曉麗成了主角,小泉被晾到一旁。小泉幸福地看著,微風帶著青草的香味吹進他的鼻孔,他感到一股清香,心情變得格外舒暢。

入秋不久,柳縣調整了鄉鎮部分領導班子,小調整,涉及麵不大。調整前,李作林鄉長上躥下跳跑了些路子,方案出來,卻沒他的份,他還要倭瓜似的在銀坪鄉地兒上爬著。唯一的變動是張茂同從一般幹部變成了科協主席,算是戴了頂副科級的帽子。在鄉鎮,這官是排最末尾的官,但卻是鄉黨委委員,和副書記副鄉長都在一個級別上,同在一塊跳板上,就很難料定日後誰跳得高,跳得遠了。

張茂同上任後碰到的第一件灰頭土臉的事就是地膜玉米觀摩調研,由分管農業的縣委副書記和副縣長帶隊。五六個鄉看過來,程前章和張茂同就二十五個老鼠入肚——百爪撓心了。他倆清楚,這幾個鄉雖也不咋的,但和銀坪鄉比卻有天壤之別。明天就到銀坪鄉了,這場苦戲可咋唱?號裏沒馬驢支差,現在隻能是筷子裏挑旗杆了。他倆苦思冥想,秦家山還算有點麵積,管理得還可以,但就怕秦世民不配合,明天不到地方去。秦世民不要包村幹部,鄉長李作林脖子一梗幹脆再給他不派,秦世民就鄉村兩副擔子一肩挑了。按規定,各鄉鎮書記和科協主席參加觀摩,鄉長和分管副鄉長在地頭匯報。李作林那人的毛病他知道,平常都睜著眼睛找茬尋事,關鍵時候豈能給你臉上擦粉。顧不上想這麽多了,禿子頭上綰纘纘——苛著行的事,沒法商量。再一個點就是西溝村,孫小泉經營的那八分地,他雖沒見過,聽人說著實好,張茂同見過,也說不錯,可麵積太小,郵票似的。他本是會上隨口說的氣話,沒想到竟成了孫小泉的綽號,作為始作俑者,他有點不好意思,可小泉,長著一個木腦殼,一點心計都沒有,好壞覺不來。

讓程前章大吃一驚的是李作林不但在秦家山等著,而且在村口拉起一條跨街橫幅——熱烈歡迎各位領導檢查指導工作。這可是過來的幾個村沒有的,一下就有氣氛了。盡管李作林給副書記、副縣長眉飛色舞地匯報著,可大家心裏有數,秦家山和其他地方沒啥區別,隻是麵積稍大點。可副書記卻熱情洋溢地表揚了秦家山,表揚了李作林,這令程前章和參加觀摩的人始料不及,程前章心裏長歎一聲,情緒突然有點灰頹。

原想著在西溝村也能看到李作林別具匠心的一幕,可到西溝時,不僅沒了歡迎的一幕,連李作林的魂兒也飛了。地頭除了副書記、孫小泉外,別無他人。在四麵大山中,這塊地小得幾乎有點可憐,可就這塊地,卻讓所有人眼前一亮,什麽叫地膜種植,這才叫地膜種植!同樣地處山區,同樣種在地長在天,你看這玉米,稈兒長得比人高,又寬又長的葉子翠玉條似的舒展著,那些稈兒上,多的三穗,少的兩穗,全都要爆的樣子,風吹來,玉米得意地搖晃著,而葉子發出鼓掌似的聲音,要多好聽有多好聽。

縣委副書記、副縣長向鄉黨委副書記詢問有關情況,沒問幾句,他就瞠目結舌了。“這地是他管理的。”副書記指了指在邊上默默站著的孫小泉,金蟬脫殼,先把自己解救出來。

“你過來,你說說。”副書記對孫小泉說。

站這麽大的官麵前,孫小泉身子不抖心先抖了,說,怎麽說,說什麽,他沒一點頭緒。大概是看出了小泉的窘困,副書記主動發問,一問一答間,小泉不但回答了他的提問,而且每回答時都能說出這做法那經驗,其熟悉程度,比縣農技局搞專業的人還要強。所有參觀的人,全都圍上來,小泉一下成了核心,一緊張,臉上的汗就揩抹不完了。

“你是學農的?哪個大學畢業的?”副書記不解地問。

“學林的,金城林專畢業的。”小泉不好意思地說。

“你這同誌可真是高粱麵裏調辣椒——吃出看不出。”副書記一高興,說了一句柳縣地方歇後語。

“沒經驗,全憑在管理中慢慢摸索。”小泉不好意思地說。

“你估計這塊地和傳統種植的地相比能增產多少?”副縣長問。

“說不準,多增產五百斤左右怕不成問題。”小泉不好意思地說。

“同誌們,都聽聽,多增產五百斤,全縣多少山旱地,都種成這樣子,該增產多少啊!”副書記激動地說罷,問身邊的副縣長:“昨天我們看的那些地你估計能增產多少?”

“我看就百十斤左右,許多地方還達不到百十斤,幾十斤吧。”

“同誌們,五百斤和幾十斤,這是多大的差距。剛才我聽個別同誌說麵積小,對,不錯,是麵積小,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種一畝成一畝的點,麵積固然重要,但沒有質量,同樣的投入不產生同樣的效益,這叫啥,勞民傷財。我縣的地膜種植推廣,說不定真經就在這塊地裏。謝局長,讓你局裏的人到這兒參觀參觀,讓小泉這個土專家和你們的洋專家結合,取長補短,土洋結合,我們今天的觀摩檢查在明年就開花結果見實效了。程書記,行,強將手下無弱兵。”臨完,副書記又當眾捎帶著把程前章表揚了一句,程前章聽了,心裏比六月天喝了蜜涼水還舒坦。

回來的路上,縣委副書記讓小泉坐自己的車,程前章見了,驚得目瞪口呆,這小子,一天到晚不聲不響,城府深著哩,按理,一個縣上領導表揚一個普通幹部應是有限度的,幹部幹得再好,成績還不是領導的,最次也是領導組織得好,培養得好,可今天,就那郵票大點成績,副書記卻一竿子插到底,把個孫小泉表揚再表揚,隻在臨結束時才象征性地把他稍帶了一句。如果孫小泉和副書記之間沒有尚不為人知的特殊關係,當了多年縣領導的他,能這樣出格過火,這樣沒譜兒嗎?再想副書記當時的口吻和眼神,給他演戲哩,不,給所有參加觀摩的人演戲哩,程前章倒吸一口冷氣,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差點陰溝裏翻了船。是啊,郵票雖小,能漂洋過海哩。

“好家夥,所有的人都讓你給耍了。”張茂同不無羨慕地說。“人常說咬狗不叫叫狗不咬,你這家夥,吃出看不出。”

轉眼到了初冬,小麥一種上,地裏的活就少了,村民還沒屁股踏在熱炕上放幾個冷屁出來,農田基建就開始了。雖不像20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業學大賽時那樣熱火朝天,但紅旗往地頭一插,任務往村組一劃,還是有聲有勢地幹了起來。

這之前不多日發生了一件讓小泉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被從西溝村調到了鄉辦公室,協助文書劉東陽打雜。雖沒見多重用,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文章了,文書隻有初中程度,更要命的是年齡偏大,讓小泉跟著他,表麵看是打雜,取而代之還不是早晚的事。劉東陽在這崗位一幹十幾年,官雖從沒見長,齷齪事卻沒少見,小泉往他身邊一站,如芒在背,項莊舞劍,還不是朝他這個“沛公”來的。

包了兩年多村,任務艱巨,條件艱苦,特別在西溝這多半年,更不隻是一苦字了得,卻是自由,不像現在,有事沒事都得在辦公室裏呆著,而劉東陽整天吊著一副驢臉,開結婚證本是喜慶的事,可他嘴裏罵罵咧咧不停,好像那男的拐跑了他女人。小泉一聲不吭,聽人說,他以前並不是這樣,那麽,唯一的解釋是,所有這一切都是指桑罵槐,衝著他來的。可他,聽見裝著聽不見,反正不疼,不嫌口幹你盡管罵去。當然現在的心情也不會永遠晴朗,遇上心情好的時候這樣想,遇上心情不好的時候,媽的,還不如在村上。

原先的縣委書記調市上了,市直部門的一個一把手周誌成成了柳縣縣委書記。領導履新,少不了到各鄉鎮調研,一方麵了解情況,一方麵順便檢查工作。而各鄉鎮、各部門對新領導的第一次光臨,都非常慎重,先入為主,這第一印象了不得,萬一留個不好的印象,再要平反昭雪,就不那麽簡單了。

縣委辦通知今天在遠南鄉,明天來銀坪鄉,開完黨委會,臨近晚飯時一溜三輛車從鄉政府門口進來,一看車號是縣委的,萬沒想到從車上下來的竟是新任縣委書記周誌成。

所有的計劃,黨委會上的所有部署全打亂了。“我們的黨委班子成員可真是幸運,一個多月沒開會,今天剛開完會,人一個不少,就能得到周書記一行的親切接見,真是幸運。”程前章笑容滿麵地說。“要不要先見見他們?”

“不了,見了我也認不下來,我喜歡在工作中認人,真要工作出色,認識的機會多的是。你剛才說一個多月沒開會了?”周書記問。

“我們盡量想著少開會,不到萬不得已不開會,把大家從文山會海中解放出來,讓大家堅持在一線打拚,在工作中發現問題,在工作中解決問題。不知我這工作方法對頭不對頭,可能有點太死板了。”程前章極謙恭地說。

“誰說死板,我看你這工作方法最值得肯定。不去一線,不接觸實際,文來會去弄得勞神費心不說,整個人就像豆芽菜,輕飄飄地浮在水麵上,根上沒一點土,你說能有啥生命力。會不能不開,但要盡可能少開,能不開就不開。怎樣,咱也不要在這開會了,說一套幹一套,離天黑還早,咱先看看你的農田基建情況。”周書記順著程前章的話題說得好好的,誰曾想,袖子一抖,一下亮出這樣一把殺手鐧,程前章表麵若無其事,心卻一下懸到了半空裏。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程前章最頭疼的就是農田基建。

“好啊,難得讓這麽多領導看看我們的大幹場麵,隻是,立馬就天黑了,周書記一路顛簸過來……”程前章極關切地說。

“大家累不累,我覺著還行。”周書記還行,其他人敢不行。

“咱銀坪鄉開門見山,地和人一樣都不會打掩護,繞彎子。這樣吧,咱先在鄉政府門口看看,大幹的情況就能看個大概了。吃點山區農家飯,晚上睡個好覺,周書記明天您可要多看幾個地方,多給我們指導指導。”

“是呀,周書記,聽說您親自帶隊檢查,我們全鄉幹部都高興得什麽似的,對我們來說,機會難得,您可一定要對我們多多指導。”李作林說。

“剛到柳縣,第一次到銀坪鄉,人生地不熟,說不上指導。走,到現場讓大家看看,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這麽多人合一起,會是多少個諸葛亮。”大家聽了,一下全笑了,“周書記真把大家抬到天上去了。”

“周書記,我這人笨口拙舌,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程前章木訥地說。

“笨口拙舌出真言,有啥不當講的,說吧,讓大家聽聽。”周書記說。

“鄉上是上午九點吃早飯,下午五點吃晚飯,早飯不早,晚飯不晚。”

“中午飯幾點吃?”周書記問。

“不瞞周書記說,鄉上從來沒有中午飯的概念。所以,你這一檢查去,到回來時,幹部們就……”程前章欲言又止。

“你的意思是不是幹部們從上午到現在已很餓了,再等下去就太遲了?”

“是。”

“讓幹部們先吃啊,我們什麽時候回來什麽時候吃。”周書記說。

“這……周書記真是體貼我們鄉鎮的同誌,可在銀坪鄉,多年形成的慣例是上麵來的領導不吃,下麵的同誌絕對不吃,更不會先吃。”程前章為難地說。

“不破不立,今天咱就破破你這個慣例,哪裏規定隻能領導先吃,群眾後吃。”周書記笑著說。

“五裏一個鄉俗,十裏一個地方,這慣例可是破不得。我知道我們鄉幹部的素質,不會這樣。周書記,你就讓我們保留一點自己的特色吧。先吃飯,吃完飯,你要去哪兒我領你去哪兒。”

“話說到這份上,恭敬不如從命,再堅持就有點不識抬舉了。好吧,我的強脾氣今天輸到銀坪鄉,輸到你程書記手裏了。按你說的,先到鄉政府門口看看去。”

天陰著,加之在鄉政府磨蹭了一陣嘴皮子,天已有點暗,一行人說笑著走到鄉政府門口,程前章指著遠處的山坡對周書記說:“你看,那一片,那又是一片,那還是一片,人還正幹著哩。”說罷,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些村書記,咋搞的,到這時候了還不收工,看來都是農業社隊長出身。”

周書記頂了頂鼻梁上的近視鏡,聚著光看時,遠處的山坡上,果然有人在幹,而且還不少,便知程書記是爽快人,公事落在實處了,高興地說:“怪不得把這兒叫銀坪,出門就能欣賞祖國大好河山,那些山一到冬天,雪一蓋,真有一種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壯觀,放眼望去,眾山皆在腳下,你要不心胸開闊還真不由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