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

秋日的天空,深得虛無。滿山桃葉凋零,很是肅殺。陶凡頓生悲秋情懷。馬上又自責起來。唉唉,時序更替,草木枯榮,自然而已,與人何幹?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氣質在作怪!

陶凡早晨六時起床,在屋前的小庭院裏打太極,然後小跑,遠眺。夫人林靜一準時在七點鍾的時候將文房四寶擺在廊簷下的大桌上。陶凡便神態怡然,龍飛鳳舞起來。整個庭院立即彌漫了一種書卷味兒。這的確是一個雅致的天地。並不見大的平房,一如村野農舍,坐落在舒緩的山丘間。滿山盡桃樹。時值晚秋,落了葉的桃樹,情態古拙。屋前小院橫豎三十來步,不成規矩,形狀隨意。庭院外沿山石嶙峋,自成一道低低的牆。這些石頭是修房子時剩下的。陶凡搬進來住時,屋前的石頭沒來得及清理。當時任地委秘書長的張兆林同誌見了,立即叫來行政科龍科長,罵得龍科長一臉惶恐。陶凡擺擺手,說,我喜歡這些石頭,不要搬走了。於是叫來幾個民工,按照陶凡的意思,將這些石頭往四周隨意堆了一下。堆砌完畢,龍科長請示陶凡,要不要灌些水泥漿加固?一副立功贖罪的樣子。陶凡說不用了,隻要砌穩妥,不倒下來就行了。龍科長很感激陶凡的仁厚,他覺得陶凡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地委書記,暗自發誓,一定要好好地為這位領導服務。他便極認真地檢查剛砌好的石牆,這裏推一下,那裏搖一下。一塊石頭被他一搖,滾了下來。這讓龍科長臉上很不好過,直嚷民工不負責。這時民工已走了,龍科長一個人搬不動那塊石頭,不知怎麽辦才好。陶凡背著手環視四周之後說,小龍,這石頭就這樣,不要再堆上去。

這時,小車來了。陶凡說聲辛苦你了小龍,就上了車。

龍科長望著下山而去的小車,一腦子糊塗。他理解不了陶凡的雅意。如果是怕麻煩工作人員,這的確是位了不起的領導。但是不是怪自己不會辦事,生氣了呢?他見過許多領導生氣的樣子並不像生氣。有的領導生氣了反而是對你笑。

夫人林姨在家收拾東西,見龍科長望著那個滾下來的石頭出神,就說,老陶講不要堆上去就依他的,他可能喜歡自然一些。

那塊石頭就這樣待在那裏了,成了絕妙的石凳。

如今,石牆爬滿了荊藤,牆腳那塊石頭被人坐得光溜溜的。陶凡很喜歡那個石凳,但他太忙了,很少有時間去坐一下。倒是女兒陶陶,前些年經常坐在那裏,鬆卷雲鬢,像個黛玉。陶陶是陶凡夫婦的獨生女兒,很漂亮,那會兒高中剛畢業,常被顧城北島的詩弄得怔怔的像中了邪。陶凡在家裏完全是個慈父,倒覺得女兒的癡迷樣兒很惹人憐的。夫人有時怪女兒神經似的,陶凡總是護著,說凡有些才情的女孩子,總有幾年是這個樣子的,長大一些自然好了。總比到外麵成天地瘋要好些。有次還調侃道,我們這種府第的小姐,多少應有些風雅的氣韻是不是?女兒聽了,越發嬌生生地發嗲。但陶凡自己,縱有千般閑情,也隻是早晨在他喜愛的天地裏文幾手武幾手。全套功課完畢,到了七點四十。之後五分鍾衝澡,五分鍾早餐。陶凡的飲食並不講究,早晨兩個饅頭,一碗豆奶,不放糖。偶爾調一碗參湯。陶凡會對阿姨王嫂講,別聽林姨的,喝什麽參湯?我還沒那麽貴氣!王嫂總是拘謹地搓著手說,陶書記就是太艱苦樸素了。陶凡把參湯喝得滋溜溜地響,說我到底是農民底子嘛。

在大家心目中,這位地委書記是個很有學問的人,棋琴書畫,隻差不諧音律。地區的主要大樓都是他題寫的招牌。其實陶凡最有功夫的還是畫,極少有人能求得他的畫作。林靜一當年愛上陶凡時,陶凡還不發達,隻是省一化工廠的一位工程師。林靜一年輕時很漂亮,是廠子弟學校的音樂老師。她這輩子看重的就是陶凡的才華和氣質。陶凡的風雅,常讓林靜一忘記他是學工科的。但陶凡總是用五分鍾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並把豆奶或參湯喝得絲絲作響,林靜一有時也會取笑他,到底是個粗人,看你出國怎麽辦?

吃完早餐,小車來了。司機小劉下車叫陶書記早,陶凡應了聲,夾著公文包上了車。小車到山下的辦公樓隻用兩分鍾。按照陶凡這個作息規律,總是提前幾分鍾到辦公室,所以地委辦工作人員沒有誰敢在八點以後到。

書記們和幾位秘書長的辦公室在二樓,一樓是地委辦各科室。陶凡上樓後,見有些同誌已早到了。張兆林同誌同吳秘書長正在辦公室講什麽,見陶凡來了,兩人馬上迎出來打招呼。陶凡揚一揚手,徑直往自己辦公室走。陶凡對普通群眾倒很隨和,在領導層裏卻是嚴肅的,年輕一點的副手和部門領導還多少有些怕他。吳秘書長剛才一邊同陶凡打招呼,一邊就跟了過來。陶凡開了門,吳秘書長跟了進去。問,陶書記有什麽事嗎?

陶凡放下公文包,坐在辦公椅上,望著吳秘書長。吳秘書長一臉恭敬。

有什麽事?是的,有什麽事?這時,陶凡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來辦公室幹什麽?自己是退休的人了。現在是張兆林同誌主持地委工作了。昨天上午剛開了交接工作的會。

吳秘書長又問,陶書記,有事請盡管指示。

陶凡靜一下神,說沒事,沒事。

吳秘書長說,張書記定的今天開地直部門主要負責同誌會,陶書記有什麽指示嗎?

陶凡笑了笑,很隨和地說,沒有沒有。我來取本書。你忙你的去吧!

陶凡本想開幾句玩笑,說退休了,就是老百姓了,還有什麽指示可做?但忍住了沒說。怕別人聽歪了,講自己有情緒。再者那樣也煞自己的誌氣。

吳秘書長仍覺得不好意思馬上離開,很為難的。陶凡又說讓他去忙。他這才試探似的說,那我去了?一邊往外走,還一邊回頭做笑臉。

吳秘書長一走,陶凡就起身將門虛掩了。坐回到椅子上時,覺得精力有些不支。他剛才差點兒失態了。竟然忘記自己已經退休了,真的年老昏聵了嗎?才六十一歲的年紀,怎麽成了木偶似的?調到地委十多年來,一直是這個作息規律,卻沒有注意到,從今天起要過另一種生活了。他今天上辦公室,完全是慣性作用。

半個月以前,省委領導找他談話,反複強調一個觀點,作為一個員,沒有退休不退休的,到死還是員。員生命不息,戰鬥不止。何況老陶你仍然還是省委委員,省委交給你的任務就是帶一帶兆林同誌,可不能推擔子哪!

陶凡明白這是組織上談話慣常使用的方式。他當然也用慣常的語言形式來表明自己的態度。說人退休黨性不退休,公仆意識不退休,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不退休。隻要組織需要,一切聽從黨召喚。但是工作交接之後,我還是不要插手了。兆林同誌與我共事多年,我很了解他,是位很有潛力的同誌,政治上成熟,又懂經濟工作,挑這副擔子不成問題的。

最後,那位領導說句還是要帶一帶嘛,便結束了談話。

陶凡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已經結束。頭上省委委員的帽子也隻能戴到明年五月份了。本屆省委明年五月份任期將滿。那時替代自己省委委員的將是張兆林。自己快要退下來的風已吹了半年,組織上正式談話也有半個月了。心理衝擊早已過去。他仍按長期形成的作息習慣工作著,像這個世界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卻不料今天幾乎弄得十分難堪。

陶凡想,自己來辦公室看看,取些書籍什麽的,也算是正常的事,同誌們也許不會想那麽多。問題是自己全然忘記自己的身份已經變了。他內心那份窘迫,像猛然間發現自己竟穿著安徒生說的那種皇帝新裝。

他要了值班室的電話,叫司機小劉十分鍾之後在樓下等,他要回家裏。十分鍾之後,也就是八點二十五,他起身往外走。剛準備開門,又想起自己才說過取書的話,便回到書架前搜尋。他個人興趣方麵的書都在家裏,這裏大多是工作性的書籍,都沒有再看的必要了。找了半晌,才發現了一本何紹基的拓本,便取了出來。這是女婿關隱達到外地開會帶回來的,他很喜歡,可一直無暇細細琢磨。關隱達是他調到本地區的第一任秘書,已派到縣裏任副書記去了。他倆的翁婿關係是關隱達下縣任職之後才確定的。小關是他很賞識的年輕人,也很讓他女兒陶陶喜歡。他看出這層意思之後,覺得再把人家放在身邊就不合適了,便派他下縣任職。關隱達胸中倒也有些丘壑,同陶凡很相投。從外麵帶回並不值幾個錢的拓本,倒也能讓嶽父大人歡心,這也隻有關隱達做得到。現在陶凡見了拓本,自然想到了關隱達,心中也有了幾許欣慰。拓本太大,放不進公文包,這正合他的意,可以拿在手裏,讓人知道他真的是取書來的。

司機小劉見時間到了陶書記還沒有下去,上樓接來了。小劉伸手要接陶凡的包,他擺手道,不用不用。

一出辦公室的門,馬上意識到自己出來得不是時候。按慣例,上午開會都是八點半開始。地委的頭兒們和地直部門的主要負責人正三三兩兩地往會議室走。陶凡進退不是,隻恨自己沒有隱身術。

有人看見了陶凡,忙熱情地過來握手致好。這一來,所有的人都走過來。陶書記好,陶書記好,也有個別叫老書記好的,樓梯口擠得很熱鬧。陶凡本是一手夾包,一手拿拓本。要握手,忙將拓本塞到腋下同包一起夾著。剛握了兩個人的手,拓本掉到地上。小劉馬上撿了起來。別人多是雙手同他握,陶凡想似乎也應用雙手。可左手夾著包,不方便。

好不容易應酬完,陶凡同小劉下樓來。剛到樓下,陶凡摸一下左腋,站住了。拓本呢?小劉說,我拿著。陶凡連說,糊塗糊塗,剛把拓本交給你,馬上就忘了。

小劉狡黠地道,當領導的大事不糊塗,小事難得糊塗。

陶凡一路上交代小劉,從明天起,不要每天早晨來接了,有事他自己打電話給值班室。小劉說還是照常每天來看看。陶凡說,不是別的,沒有必要。小車很快到了家,陶凡堅持不讓小劉下車,小車便掉頭下山了。

陶凡按了門鈴,不見王嫂出來。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買菜去了。他已有好幾年沒有帶家裏的鑰匙了。他的鑰匙常丟,幹脆就不帶了,反正下班回來家裏都有人在家。

怎麽辦呢?唯一的辦法是打電話要夫人送鑰匙回來。可打電話必須下山,顯然不合適,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夫人辦公桌上的電話號碼。這種事以往通常都是秘書小周代勞的。小周是接替關隱達的第二任秘書,跟他鞍前馬後四年多,十多天前被派到下麵任副縣長去了。陶凡覺得小周不錯,自己離任前應給他安排安排。小周下去以後,吳秘書長說再配一位秘書給他,要他在地委辦自己點將。吳秘書長的態度很真誠,但陶凡明白自己點將同時也意味著自己可以不點將。就像在別人家做客主人要你自己動手削梨子一樣。這他很理解,退下來的地委書記沒有再帶秘書的待遇。

沒有秘書在身邊,還真的不方便。十多天來。他的這種感覺極明顯。就像早些年戴慣了手表,突然手表壞了,又來不及去修理,成天就像掉進了一個沒有時間的混沌空間,很不是味道。後來位置高了,任何時間都有人提醒,幹脆不戴手表了,也就習慣了。陶凡如今沒了秘書,雖然感覺上不太熨帖,但相信還是會慢慢習慣的。他想不帶秘書和不戴手表最初的感覺應該差不多吧。

眼下的問題是進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無良策,隻有等王嫂回來了。他便在小庭院裏踱起步來。走了幾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來。

無事可做,隻一心等著王嫂回來。不免想起自己剛才在辦公室樓梯口的一幕。雙手不空,慌慌張張地將拓本交給小劉,再跟同誌們握手,那樣子一定很可笑的。事先真應讓小劉接過公文包去。想到這一點,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國吃西餐鬧了笑話一樣的不舒服。

當時自己怎麽竟冒出了用雙手跟同誌們握手的念頭了呢?長期以來,下級都是用雙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緊。而他不管手空與不空,都隻伸出一隻手來。有時同這位同誌握著手,口卻招呼別的同誌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沒聽人說他有架子。今天怎麽啦?見別人伸出雙手,怎麽竟有點那個感覺了呢?那種感覺應怎麽名狀,他一時想不起來,叫做受寵若驚嘛,又還沒到那種程度。當時隻覺得自己不伸出雙手有些過意不去。哼!虎死還威風在哩,自己一下子就這樣了?這會兒,他坐在冰涼的石頭上,為自己當時不應有的謙恭感覺深表羞愧。難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隻不過是自己內心的一閃念,別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些。

可想起那些同誌的熱情勁兒,心裏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幹部中很有威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們今天表現得太熱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種下級對上級的熱情,而是老朋友見麵似的那種熱情。熱情的程度深了,檔次卻低了。不同級別、不同身份的人之間,熱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熱情分寸,又區分出不同的熱情檔次。這一點,他很清楚,也很敏感。這麽說,那些人在心裏已開始用一種水平視角看我了。自己的位置這麽快就降了一格,那麽以後呢?有人幹脆稱我老書記了,那是有意區別於新書記吧。這些人,何必還那麽熱情呢?哦,對了對了,我今天倒幫了他們的忙,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充好人的機會讓他們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義。你看,我可不是那種勢利小人,人家陶書記退了,我照樣尊重別人。陶凡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們這種廉價的熱情!剛才辦公室樓梯口不到兩分鍾的應酬,這會兒令陶凡滿腦子翻江倒海。不覺背上麻酥酥地發冷,打了一個寒戰。座下的石頭涼生生地像有刺兒。連忙站了起來。因剛才坐姿不對,雙腳發木,又起身太快,頓時頭暈眼黑,差點倒下。趕緊扶著石牆,好一會兒,才鎮住了自己。這才發現左手被荊刺紮得鮮血淋漓。

秋日的天空,深得虛無。滿山桃葉凋零,很是肅殺。陶凡頓生悲秋情懷。馬上又自責起來。唉唉,時序更替,草木枯榮,自然而已,與人何幹?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氣質在作怪!

王嫂買菜回來,見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嚇得什麽似的。忙將菜籃丟在地上,先跑去開了門,連問陶書記等好久了嗎?又責怪自己回來遲了。陶凡說沒事沒事,剛到家。進了屋,王嫂才看見陶凡的手包了手絹,問怎麽了?陶凡隻說沒事沒事,進了臥室。王嫂是很懂規矩的,主人在家時,她從不進臥室去,隻有陶凡夫婦上班去了,她才進去收拾。這會兒她見陶凡有點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問了。

陶凡在**躺下了。偏頭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鍾,已是十點半了。這才知道自己獨自在門外待了兩個多小時。

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躺下了,覺得奇怪。怎麽不舒服嗎?老陶?

陶凡說沒事沒事,有點兒困。

他不想告訴夫人自己在屋外冰涼的石頭上坐了兩個多小時。說了,夫人也隻會怪他死腦筋,怎麽不知道給她打個電話?他那微妙而複雜的內心世界,沒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這裏,一股不可名狀的孤獨感浸滿全身。

陶凡漸漸地覺得頭很重,很困,卻又睡不著。到了中飯時分,夫人叫他吃飯,他不想起來。夫人說還是吃點東西再睡吧,便來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