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張通上班後又看報,忽然覺得晃腿晃得有些吃力。正考慮這是怎麽一回事時,沒料到鼻腔一陣劇癢,兩個噴嚏脫口而出,隨即就汪然出涕。張通一想,不好,這幾天社會上正流行感冒,我一定也被傳上了。這麽一想,感冒症狀立即加重了,噴嚏眼淚都多了起來。這個變化,當然逃脫不了王達的眼睛。他想身為即將上任的領導是要懂得愛護部下的,再說自己讓他傳上感冒也不好,便馬上說張科長你感冒了吧?感冒了快回家吃點藥休息休息。張通本來沒把感冒當一回事,沒有要回家的打算,但經不住王達一再催促。張通心想,這王達還真有同誌味兒,再不按他說的辦真對不起他的一片好心,於是就提著包離開了辦公室。

回到家,他喝上一包感冒衝劑,便去了**。迷糊了一小會兒,覺得身上好受了許多,躺著也挺無聊,就打算下床去看電視。剛來到門廳,忽聽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在門外由弱到強。張通聽出這是楊局長。楊局長就住在他的對麵,他早已聽熟了那串很有特點的腳步聲。才九點半鍾,他回家來幹什麽?是不是也傳上了感冒?心裏這麽猜度著,人便走向房門,將左眼貼上了小小的門鏡。果然是楊局長從樓下上來了。看腳步挺快捷,不像得了病的樣子。局長推開門,不知為啥朝樓梯下看了看。進去後也沒把門關嚴,而是讓它虛掩著。張通退到沙發上坐下,正滿腹狐疑,卻又聽得門外傳來一串女人高跟鞋的響聲。但這不是楊局長的老婆。局長老婆已四十掛零,走路絕沒有這樣的勁頭。是誰呢?這個問號剛在心裏冒出,張通的身子又忍不住貼到了門後。

哎喲,怎麽會是王達的老婆國永紅?這女人是本局一個下屬公司的經理,此刻不在公司上班,跑到這裏幹什麽來啦?剛這麽想,國永紅已經走到局長家的門口。奇怪的是,這時那門不推自開,裏邊現出了臉帶那種笑的楊局長。國永紅少女般歡快地一跳,便投進了門內,在門飛速閉上的瞬間裏,張通還看見了兩人急急相擁的情景。

張通搞不清自己是怎樣回到沙發上坐下的,他的眼前依然晃動著局長的那種笑、國永紅的那種跳,以及門內二人的那種急促。想不到,一萬個想不到。怪不得國永紅一年前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業務員,現在竟然當上了公司經理呢!你她媽的原來靠這個呀!

張通坐在那裏,不經常使用的想象力便發揮起來。他在努力想象著兩重門那邊正在發生的事情。這種場麵,那種場麵。這種結果,那種結果。凡屬能想象的場麵,凡屬能想象到的結果,張通都想到了,直牽連得自己也氣喘如牛心跳如鼓。這時候的時間很快。張通的想象之馬正狂奔狂騁,外邊忽然一聲門響。扭頭看牆上的鍾,已過去了半個多小時。張通急火火去鏡裏窺時,外麵已是人去樓空了。聽聲音是二人一起下樓的。張通到後窗去看,果然是兩個人一塊兒出了樓門,一塊兒鑽進了一輛紫紅色的桑塔納轎車。那轎車是國永紅公司的,國永紅自己會開。

車走後,張通也緊接著下了樓。他騎上自行車,一陣急蹬回到了單位。進了二科,王達正在那裏寫材料,看見張通頗感意外,說你怎麽又回來啦?有病不好好休息又回來幹什麽?張通這時早已不是有病的樣子,精神十分亢奮,說:看到別人都忙(他把“忙”字咬得特狠),我歇不住呀!說著便往茶杯裏續上水,在桌前坐了下來。

王達聽他這樣說,便低下頭去裝作思考材料,心裏暗暗發笑:嗬,你張通這是要帶病堅持工作,想表現表現呀?可惜已經晚了。你再積極也搶不到這塊饅頭了,這塊饅頭楊局長已經決定給我啦!沒有饅頭搶了還忙活著要搶,張通你真是可悲可憐又可笑,是地地道道的大傻×一個!想到這裏,王達忍不住咧嘴欲笑,急忙拿咬筆杆的動作掩飾住了。

看到王達仍趴在材料上冥思苦想,張通一邊呷著茶水,一邊居高臨下地賞玩著他那樣子。張通心裏說:王達呀王達,你頭上早已戴了綠帽子,可你還蒙在鼓裏,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老婆二十分鍾以前還在向局長獻皮肉,你卻在這裏給局長起草講話,向他獻心血,你他媽是世界上最最窩囊的一個!你瞧你瞧,還咬著那筆杆兒犧牲腦細胞呢!你快把腦子用在發現老婆的奸情上吧!你小子可笑不可笑,以前還經常在辦公室裏吹老婆,老婆當了經理,你吹她有本事,實際上是**的本事呀!老婆學會了開車,你吹她有現代企業家風度,豈不知她是為了跟奸夫**方便呀!想一想吧,你老婆的身子白天讓局長搞得無孔不入,晚上你再爬上去涮嗒,你是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唉,唉……張通瞅著王達,心裏鼓脹起一股難以形容的快慰。

當然,他也覺出王達有些可憐。心想:是不是向他透露一點點,讓他管一管自己的老婆呢?他媽的,楊局長也太有豔福了,王達的老婆雖說不很漂亮,但確有幾分性感,她在局長家的臨門一跳,真有點**人魂魄的味道。那麽樣跳給楊局長,也真讓人氣憤得很。操他姥姥,怎麽就沒有女人向我那麽一跳呢?告訴王達。告訴了王達他們就很難跳成了。

然而,這樣做並不好。告訴了王達我能圖個啥?難道那女人能跳給我看不成?想得倒美!更重要的,凡是一件事,都知道了就沒意思了,最好的境界就是我知道你不知道。王達王達,你繼續在鼓裏蒙著吧!

張通這麽欣欣然地想著,一直想到了下班。

在以後的日子裏,王達張通都繼續保持著對對方的優越感。而且,這種優越感受了一些情況的推動,一天天地更加發展壯大了。

王達在有機會去楊局長那兒的時候,覺得自己越來越受到局長的青睞。每當他去送材料或匯報工作時,局長都是很熱情很客氣。對讓王達當二科科長的事,局長又說了兩三次。而局長對張通的印象,聽那語氣,簡直是越來越壞了。當然,這也與王達的反映有關。王達很懂策略,在與局長的談話中,很隨便地就把張通的一些缺點反映了。起初,王達這樣做時覺得自己有點那個,後來又想,反映反映科裏的情況,這也是為領導負責,為工作負責,便又覺得自己的做法很正常了。聽了這些反映,局長當然不高興,有幾次還罵起了張通。罵完張通之後,局長總是讓王達好好幹,一旦條件成熟就把二科的工作抄起來。所以,每次從局長那裏回來,俯瞰著張通那一無所知的傻樣兒,王達都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

這一段,張通也又有新的發現。參加局裏的會議時,他不止一次地瞧見國永紅這個騷女人向楊局長暗送秋波。局長雖說是個老狐狸,在這種場合要沉穩一些,但還是有意無意地去瞅國永紅。因為天天都要上班,沒看見他們倆人又去沒去局長家裏。但他敢肯定,那倆人幹的那種事情是繼續發生著的。有一次,張通還在上班時發現了二人的來往。那天國永紅先到二科坐了片刻,說是要找局長匯報工作,王達說局長正在辦公室你快去吧,那樣子好像高高興興地催老婆去拜佛。國永紅搖搖擺擺地去了,過了半個多小時才回來。張通細心地發現,女人往那兒走時頭發有點兒不規整,出來時竟一絲不亂,顯然是重新梳了。他一邊想象著局長室裏剛剛發生的情景,一邊拿眼去瞥王達,費盡艱辛才關住了一肚子的嘲笑。

這一段,張通也曾想過日後二科科長由誰來當的問題。他想,楊局長跟國永紅有了那麽一手,說不定給王達一個安慰獎,讓他頂二科目前的空缺。但他又覺得,這事模棱兩可。因為,雖說男人們對情人的丈夫多抱有負疚心理,想給予一定的補償,但他們心裏懷的更多的是嫉恨,恨那人占有了他心愛者的合法丈夫的名分。由於這種心理作怪,偷人妻者一般多不願讓那人發達。楊局長有沒有這種心理?很難說。即使他沒有這種心理,恐怕也要顧忌人言。一個才幹了半年多的副科的王達,德才並不出眾,冷不丁把他提起來,大家不在心裏畫問號才怪呢!所以這事不太可能。王達王達,你白讓人搞了老婆!話又說回來,就是楊局長冒天下之大不韙把你提起來,你也沒有什麽光彩的!拿老婆換烏紗帽,這可是天底下最最下作的事情。王達王達,你命中注定了是一條可憐蟲哦!

這樣的分析,張通整天做來做去。越做,就越覺得王達渺小;越做,就越覺得自己心裏熨帖。時間一天天過去,雖然還是上班下班那一套,但他感到,自從發現了楊局長的那件事情,日子變得有意思起來了。甚至,他對楊局長搞國永紅還有了幾分讚賞,有了幾分感激。

對這事王達當然還是一無所知。他所知道的就是局長將要提拔他當二科科長。隨著時間又推移兩個多月,隨著楊局長的一次次重申,王達對這事已經堅信不移了。但具體什麽時間提,局長一直沒說。這讓王達有些焦急。又一回去局長那兒的時候,他便大著膽子透露了那意思。說二科目前的狀況實在不利於開展工作,他本來想甩開膀子大幹的,隻因兩人都是副科長,又很不好甩。局長好像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了片刻說道:這樣吧,我明天要去省裏開個會,回來後商量商量。

這話,等於給了王達一個具體的答複。王達不勝欣喜,道了一番謝,表了一番決心之後回到二科,看張通的目光更變了,更像上級瞅下級了。

後邊的幾天裏,他一邊繼續使用著這樣的目光瞅張通,一邊盼著局長從省城回來。

將被提拔這事,王達一直沒向老婆透露過。這兩年老婆一直埋怨他無能,混了這麽多年才是一個小副科長,整天拿他不當一回事。王達自從得了局長的許諾,雖然暗自高興,卻強令自己憋住不向老婆講。他想這事早講給她,萬一實現不了,豈不更惹老婆生厭?再說,他也想成了真事,給老婆一個意外驚喜,好讓他知道王達也是一個站著撒尿的。當局長講了具體的時間之後,他想這一回是板上釘釘了,就再也忍不住,到晚上睡覺時講給了國永紅。誰知國永紅聽了並沒表現出很驚喜的樣子,隻說知道了,睡吧。王達有些掃興,便十分沮喪地躺到了**。不料,老婆這時卻在那件事上表現出少有的熱情,主動地撩他。王達見老婆這麽熱情,心裏有些感動,遂愉快地玩了一回。

第二天下午,是局長回來的時間。王達整整一下午都變得很敏感,耳朵豎得高高的,捕捉門外走廊裏的動靜,想聽聽有無楊局長的腳步聲。雖然他知道局長回來還要開黨委會才能決定他的提升,但他還是忍不住盼那個腳步聲。但那個腳步聲一直沒出現。直盼到下班,他隻好怏怏地離開了辦公室。

因心裏惦記著那事,第二天王達特意提早去上班。沒想到,他在進院門時遇見了張通。他正奇怪張通為何也來得這麽早,張通卻匆匆迎上來叫道:唉呀!毀啦毀啦!王達問出了什麽事,張通說,楊局長出車禍死了,昨天下午走到半路,一下子撞了一輛大車,連司機也完了。昨天夜裏局長家裏人來人往鬧騰了一夜,連我也沒能睡覺。王達聽著聽著,眼前忽然陣陣發黑。他感到有一種自己也遭了車禍的感覺。

次日,楊局長追悼會在市殯儀館隆重舉行。張通王達都參加了。國永紅沒露麵。張通問王達她怎麽沒來,王達說,國永紅病倒了,正在家裏躺著。張通想問得了什麽病,卻又沒問。

追悼會正式開始,那首沉重的哀樂奏起來的時候,張通王達同時感到一種由衷的悲傷。他們深切地意識到,隨著楊局長的猝然離去,他們都失去了一些重要的東西。而這種失去,是很難再找回來了。

追悼會散了,二科兩位副科長一塊兒往外走時,不由得互相打量了一眼,此刻他們發現,他們的目光正處在同一水平線上。

這個發現,使二人心裏均感到不對勁。他們忍不住又偷偷打量對方,走到外麵,單位的大客車正等著他們,王達張通隨著眾人魚貫而入。張通早一步,在他弓著腰登車時,王達忽然瞧見他身上出了問題:他的屁股上褲線撕開了一處,長約兩公分,裏麵的花褲衩隱約可見。但他一聲沒吭,隨後也去了車上。瞧一瞧,見張通前邊的位子空著,就去那兒坐下了。這時候,張通將目光投向了王達後背。他發現,王達的領帶今天打得有毛病:那一根藍布條兒在脖子後露著,沒讓領子藏住,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人齊了,大客車往回開了。兩公裏的回城途中,車上的人都很少說話,仿佛還沉浸在失去領導的悲痛之中。但誰也不知道,有那麽兩枝剛剛凋謝的快樂花朵,又在暗暗地萌發,暗暗地伸展出小小的瓣兒。

趙德發,1955年生,山東省莒南縣人。曾當過教師、機關幹部,現任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兼日照市文聯主席、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繾綣與決絕》《天理暨人欲》和《青煙或白霧》等;曾獲第三屆人民文學獎,第四、五、七屆山東省精品工程獎,首屆齊魯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