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明黃色燈光,將室內照得通亮。有音樂在空氣中飄**,空靈的聲音配上外語的歌詞,浪漫中帶著點無法言說的詭異。廚房的灶台上燃著小火,一個嶄新的蒸鍋坐在火上,已經能聽到咕嘟嘟的水聲。鍋裏的東西應該煮了有一陣子了,即使隔著蓋子,也能聞到陣陣的肉香。

一陣腳步聲傳來,一個人走進廚房,掀開火上的鍋蓋,拿起夾子,從裏麵掏出一大塊肉。而後這雙手將肉放到冷水下衝涼,然後把它放到一塊塑料案板上。之後,帶著塑膠手套的手拿起菜刀,開始一刀一刀地切肉。不一會兒,那一大塊肉就變成了一片一片的肉片,按說這人的刀工也算不錯,隻是這肉上黃色的油脂太多,到底影響了觀感。過了片刻,這人終於將肉全都切好。那雙帶著塑膠手套的手將這些肉片放入一個塑料袋中,而後將袋子紮好,與前麵兩個同樣的袋子放到一處。而後走到鍋子前,打開鍋蓋看向裏麵,一葉肝髒從水蒸氣和血沫中露出身形。這人看了看肝髒的顏色,複又蓋回了蓋子,拿起剛剛的塑料菜板,再次走出廚房。

出人意料的,那人腳步的方向竟然是衛生間。隻見那雙手將菜板放在一旁,而後坐回矮凳,拿起一旁的刀子,繼續工作起來,伴隨他的動作,又一塊肉被割了下來。這手轉身將肉放到案板上,而就在轉身的同時,被身體擋住的東西終於露出了全貌——

那是一個無頭的屍體,屍體的一條手臂與後背已經見了骨頭,腹部也被打開,裏麵的內髒都已消失不見……

王德江一個激靈,一下子醒了過來。

刺目的猩紅色隨夢境而消散,眼中是熟悉的辦公室,自己的右手裏還拿著一份卷宗。王局這才記起自己睡著之前在做什麽。意識到這一點,王德江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看來,自己確實是老了,竟然看卷宗也會看睡著,想當年自己可是為了一宗案子可以連著熬上好幾天的。

揉了揉眼睛,王德江站起了身。他走到一旁的洗手池邊,用冷水洗了把臉。

洗手池的上麵安著一麵小鏡子,王德江擦幹臉上的水跡,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平日裏他從來沒有注意過,今天一看才猛然發覺,自己確實是老了,臉上的褶子多了,皺紋也深了,就連眼睛也沒有年輕那會兒清亮了。然而——王德江將自己的視線向下——自己這體型保持得還好,這麽多年來,自己每天都會跑個三五千米,風雨不誤。所以這身警服穿在自己身上,還是那麽合身。總讓他覺得,自己還能再幹上個三五年……

然而,他已經真真切切地60歲了。體檢報告上的年齡和一長串的病都提醒著他,他已經不再年輕。從一年前,肖長河調到市局擔任副局長開始,王德江便知道,上麵這是在安排未來的工作了。一年中,王德江逐漸退居二線,與肖長河進行各種交接,時至今日,他已經可以正式功成身退了。

說起來,王德江倒不是貪戀這位子。公安局長這工作說起來威風,實際上經常要承受非常巨大的壓力,一個大案出來,下麵的人要連軸轉,局長也沒多少安穩覺睡。這些年且不說他,就連老伴兒都因為擔心他而落下了高血壓和神經衰弱的毛病。得知他要退休,老伴兒嘴上不說,心裏的高興卻顯而易見。從前些日子他就聽到老伴兒和遠在北京的兒子商量著去哪兒旅遊比較好,聽說兒子連旅遊團都給他們報好了。看到妻兒這麽開心,王德江說不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兒。難受倒也不是,其實他自己也覺得這兩年年紀大了,很多時候有些力不從心了。可是真想到要退下來,脫下這身警服,老王局長總覺得,似乎還有些遺憾。

為什麽呢?

或許——王局回頭,看向自己的辦公桌——就是桌頭那幾個卷宗吧。

王局長是從基層民警幹上來的。當年從部隊退伍專業後,他被分配到了公安局。那時候才是上世紀80年代初,刑警學校還沒幾個畢業生,王德江跟著一個老刑警師傅,在基層摸爬滾打了5年,憑著師傅傳授的經驗和自己的毅力破獲了不少案子。之後他擔任了刑警隊長,帶著一幫警校畢業的小年輕們繼續破案。在一線辦案的20多年的時間中,王德江最大的遺憾就是,有幾個他經手的案子始終未能破獲——這其中固然有天時地利等各種偶然因素,可相對共同的原因就是,當年的刑偵技術還是太落後了。有些案子如果放到現在,根本就不會成為懸案。

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王德江對刑偵技術這一塊一直非常重視。年輕的時候他曾經一有時間就跑去刑警學校旁聽,他和程晉鬆父親的友誼,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建立的。多少年來,每次聽說有什麽新技術出現,王德江都會立即拿著卷宗跑去刑警學校,有幾次,他真的有了新發現;但也有時候,他是失望而歸。時間帶走了重要的物證線索,讓一宗宗本能破獲的案件最終成為了懸案。這十多年他離開了一線,當初的那些失落遺憾的情緒在繁雜的工作中被慢慢淡忘,可當如今,他馬上要退休之時,王德江發現,自己最大的遺憾就是那幾宗未解的懸案。這幾天,閑下來的時候,他就會翻翻舊卷宗,盼望著或許能再發現些新線索,盡管他自己也知道,這種努力基本將是徒勞。

罷了,罷了,人生在世,誰還能沒點遺憾呢?

就在王德江走神的時候,門口傳來敲門聲。

“進來。”

程晉鬆和沈嚴從門外走了進來,見到王局,程晉鬆先開口道:“王局,怎麽樣,有時間嗎?”

“嗯?什麽事兒?”王德江問。

“哦,我們組裏有點東西,想請您過去看一下。”

“找我?”王德江笑了,“我還有幾個小時就退休了,工作的事你倆找肖局去!”

“可是,這活兒當初是您經手的,它跟肖局說不上啊!”程晉鬆攤手。

王德江有些奇怪:“什麽活兒我經手的?”

“您過去就知道了。”

王德江看著程晉鬆笑嘻嘻賣關子的樣子,再看看旁邊略顯局促的沈嚴,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小子少在我麵前打馬虎眼,什麽叫我經手的不能給別人看的?讓別人聽見還以為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呢!說,到底什麽事兒?!”

沈嚴白了程晉鬆一眼,對王德江認真說道:“王局,是這樣的,我們知道您今天就退休了,給您準備了個小歡送會,想請您過去……”

沈嚴話還沒說完,就被王德江連連揮手打斷:“拉倒拉倒!我今天班子會上都說了,我就想安安靜靜地退休,不想搞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你們別給我整這些!”

“王局,這也是大家夥兒的一番心意,”程晉鬆上前兩步,求情道,“大家一幫人都在樓下等著呢,我倆要是請不動您過去,我們都沒法跟他們交差。”

看到程晉鬆一本正經胡說的樣子,王德江到底沒繃住笑了出來,他點著程晉鬆,笑著數落道:“你看看你,哪有點兒當領導的樣子?你說你爸挺嚴肅個人,怎麽你總這麽沒正形呢?”

“我這不是微笑服務,努力搞好警民關係麽。”

程晉鬆的父親和王德江是多年至交,所以程晉鬆跟他說起話來,也會相對隨便些。沈嚴依舊是一貫的認真,他誠懇道:“王局,您就過去一趟吧,大家都在樓下等您呢。”

“行,我就給你們兩個人一個麵子。”王德江說著站起了身。

王局跟著沈嚴和程晉鬆來到五樓刑警隊,兩人將其領到會議室門口,而後一人站在一側,同時打開了會議室的大門——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

熟悉的音樂讓王德江腳下一頓,抬眼一看,小會議室不知什麽時候變了模樣,對著大門的不是熟悉的會議桌,而變成了投影大屏幕,大屏幕上此刻正放著一張黑白照片,是王德江當初剛入警局時拍的證件照。而後,畫麵一轉,變成了一個青年跟著老刑警們出現場的情形,畫麵不停地變化,有勘查現場的聚精會神,也有案情分析會時的條分縷析。照片一張張閃過,場景大同小異,隻是照片上的人頭上的白發漸漸多了起來,再後來,已經能看到明顯的皺紋。隨著“金色盾牌,熱血鑄就”的音樂聲響起,照片上的內容也似乎進入了一個**,上麵出現的是一個個要犯落網時拍的新聞照,還有老百姓送來的一麵麵錦旗,上級嘉獎的一份份立功獎狀和證書,那上麵的每一份證書,王德江幾乎都能記得它背後的故事。音樂的最後,所有的照片拚成了一麵照片牆,組成一個警察在國旗下敬禮的剪影。

“敬禮!”突然的一聲口令聲,屋內的十餘名警員同時敬禮,他們齊齊注視著王德江,向這位奮戰了多年的老警察,他們最敬愛的領導獻上自己最崇高的敬意!

王德江不覺得自己是個容易動感情的人,然而眼前的這一幕卻總讓他覺得有些鼻子發癢眼角發酸。他抬起自己的手,回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王局,恭喜您退休。”程海洋捧著一束花走了上來。王德江看著,笑罵道:“這唱戲送花的主意估計就是你小子想出來吧?”

“王局,這我可不能邀功。”程海洋一本正經地嬉皮笑臉,“剛剛那視頻是沈皓做的,照片素材是晉哥和秦凱找的,花是沈隊花的錢,不過他們都說得讓長得最帥的來給您獻花,這才找的我。”

“呿——”程海洋這話剛說完,就換來屋裏所有人的群嘲,就連王局都忍不住笑罵了句:“我信你的鬼!”

王局一句話,讓眾人都笑了起來,屋內氣氛也驟然變得輕鬆許多。王局環視著屋內的這群人,重案組、法證組,這兩組是整個刑偵隊的精英,S市公安局的門麵,也是王德江工作這些年最滿意的手筆之一。想當初自己在S市建立大規模專業的證物檢驗組的時候,許多人都覺得他是在搞麵子工程,然而多年的實踐下來,法證組這個小分隊已經成為了破案的尖槍,在打擊犯罪的道路上也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而重案組的這幾個小子也在沈嚴的帶領下本事越來越強,幾樁跨市甚至跨省的大案,他們都辦得漂漂亮亮。

回想起這些,王德江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看了看這一群人,頗為感慨地說:“你們中有幾個是從警校畢業就到我這兒的,當然更多的是我從分局、外地選過來的。你們這些年的成績讓我知道,我選你們每一個都沒選錯。以後我退了,你們還要繼續好好幹,要是讓我聽說誰丟了咱們市局的臉,別說我打車也要回來罵你們!”

“王局,您放心,我們一定好好幹,絕不給您丟臉!”程晉鬆認真道。

其餘眾人也紛紛開口:“是王局!”“放心王局!”

王德江看著這些人的保證,心中既慰藉又有淡淡的傷感,不想被眾人發現,於是他揮手道:“行了,這兒搞完了吧?完了我就走了啊!”

王德江說完就往外走,沈嚴和程晉鬆見狀忙跟了過去:“王局我們送您。”

“嗯。”

走到走廊上,屋內的聲音便漸漸聽不到了。王德江對沈嚴、程晉鬆說:“你們兩個跟我來一下,我有點話跟你們說。”

程沈二人相互看了眼,都並不覺得太意外,兩人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