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子無名

……餓,好餓,怎麽會這麽餓?

韓珍想起身找些東西吃,掙紮了一下卻動彈不得。

朦朧間,他感覺自己似乎處於詭異的情形中,心底不由湧起一陣慌亂。

什麽都看不到,觸覺卻格外敏銳。他好像□□地躺在**,四肢被繩子牢牢捆住。

為什麽?為什麽又來了?

濃稠的黑暗,好像化為有形的惡獸蹲踞在他的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腹中空虛的感覺也讓他驚恐難耐。

寂靜的空間中,隻聽得到他一人的呼吸聲。這呼吸聲短促沉重,忠實地反應出他越來越惶急的心情。

他焦急地對自己喊,快點睜開眼,快點翻個身!!

但是眼皮沉重,四肢無力。

他隻好有些絕望地等待著那聲“哢嗒” 。

過了一會兒,遠處果然響起一聲“哢嗒”,隨後就聽到一道呼吸聲,平穩悠長,相教之下自己的呼吸更顯急促慌張。沒有任何腳步聲,那呼吸卻一點點接近,想像不出那呼吸的主人帶著怎樣的神情審視著自己的獵物,卻因此更加忐忑。

別怕,別怕,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早已知曉,何必被個夢嚇得魂不附體?

雖然不斷給自己打氣,心裏卻仍舊莫名慌亂,一如當年心情……

在睡夢中徒勞地掙紮躲藏,實際上卻未動分毫。那隻幹燥冰冷的手觸到了他的臉,立刻讓他打了個寒戰。那手緩緩撫摸著他的臉頰,脖子,肩膀,所到之處肌肉緊繃,緊繃到酸痛的地步,也一如當年情形……

他清楚地感覺到那手指修長有力,指腹上覆蓋著薄繭,都是記憶中的樣子。那隻手流連在他身上,不慌不忙地到了他的腰腹,就在它要觸到那裏的時候……

“滾開!——”韓珍突然尖叫著猛地坐起身來,汗透衣衫。

韓珍呆坐片刻,喘息著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每次都是這樣,非要到此時才能出聲,自噩夢中逃脫出來。

他起床點亮蠟燭,暖融融的燭光驅散了黑暗,心緒很快平穩下來。這才發現自己竟是和衣而睡,隻是除下鞋子而已,摸出懷裏的皺巴巴的紙條,歎口氣,風曜啊風曜,你的速去速回到底是幾時?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兩下敲門聲,隨後就聽到落玉遲疑的聲音:“少爺,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我進來服侍?”

韓珍將紙條塞進荷包,才開口道:“你進來吧。”

話音剛落,就見落玉趿著鞋子披著外衣推門而入,一臉關切。

“把你吵醒了?我怎麽穿著衣服睡覺?怪不得要做惡夢。”

落玉笑道:“還說呢。你昨晚上喝醉了,死活不讓人幫你脫衣服。我隻好單脫掉鞋子,就讓你這麽睡下了。你出了不少汗,現在要不要洗澡?反正放假,不拘時辰的。”

“先不了,我現在餓得頭昏眼花,你快去拿點吃的來。”

落玉聽他如此說,不敢怠慢,趕忙提好鞋子,邊係衣帶邊往廚房趕去。

等他端著一碗銀耳蓮子羹並兩塊棗泥糕回來,韓珍已經換過幹淨衣服,正坐在**看著蠟燭發呆。

吃過東西,落玉正要把碗筷送回去,韓珍卻一把拉住他,“你別走,今晚留下陪我吧。”

落玉身形一僵,垂頭不語。他知道自己過去的身份易生事端,因此平日裏極注意舉止分寸,生怕一個不妥當讓人輕賤了去。

韓珍看他這樣,心知他誤會了,忙笑道:“剛做了惡夢,我心裏怕得很。你披件厚衣服坐在床邊陪我一會兒,好不好?”

落玉一聽,頓時眉目舒展,“反正我也醒了,陪你就是,幹嘛說得這麽可憐?”

可兩人坐在一起卻無話可聊,韓珍就讓落玉拿本書來念,自己靠在他的肩頭聽著。落玉身體單薄,被他靠得久了就有些支持不住,身子微微搖晃。韓珍一察覺就推說累了,躺了下來。

每個人都有一副肩膀,卻不是每一副肩膀都能撐得住你。

靜室中回**著落玉清泉般的嗓音,和著暖融融的燭光一道驅散了心頭陰霾。

那個惡夢許久不做,幾乎早已忘懷,誰知今晚竟給他來了個措手不及。思及發夢的原因,不外乎是半夜肚餓,沒脫外衣睡得不舒服,還有心中牽掛風曜有些心緒不寧。難得三個因素都湊在一起才會如此,日後小心些,應當無妨。

兩日後,韓珍和父兄一起到興王府上賀壽。興王今年二十七歲,非是整數生日,卻偏偏借此大宴賓客,不無籠絡朝臣或者乘機觀察眾臣意向的味道。

父子三人到了興王府,拿出請帖遞上禮單,便有仆人他們引到後花園的敞軒中。韓珍一路看過來,覺得興王當真有品位,院中一石一木,一亭一橋,無不錯落有致,精巧優美。

興王這次別出心裁,請客不在正廳,而是將宴席擺到花園中。美酒佳肴配著好景致,這賀禮也可收得理直氣壯。

三人到了後花園,便見那裏已坐了許多人,其中幾位王爺和北肖睿王坐在一處十分紮眼。父子三人過去向他們見過禮,便分開來各自找朋友聊天去了。

不多時賓客到齊,興王笑容可掬地招呼大家都入了席。開席前的一番話講得甚是冠冕堂皇,大意就是大延聲威日隆,國泰民安,都是各位王爺和大人的功勞。小王不才,借著生日邀請諸位一聚,共享這太平盛世。

興王的說辭不是很長,卻被打斷三次,皆因皇後,太後和皇上先後著人賜了東西,眾人少不得一起跪下接旨。

皇上雖未親來,賜下的驪踏雙燕墨石硯卻是當年先皇賜給尚為太子的當今皇上的。內侍一報出這件寶物的名稱,在場眾人神色都變了,或驚或喜或憂或急不一而足。饒是興王這麽有城府的人,也不禁麵露喜色。戶部尚書宋耀祖大人笑得不動聲色,安王略皺了皺眉,昌王倒是喜形於色,皓王似吃了一驚,隨後笑著看向興王。這時興王已經控製住自己的神色,得體地領旨謝恩。睿王不知這方硯台有何來曆,卻從眾人神色中猜出六七分。韓珍偷眼去看泰王神情,倒見他波瀾不興,平和已極。

是了,塵埃尚未落定,一切還未可知,何必憂慮惶急貽笑世人?

待到上菜時,便見一隊美貌侍女猶如彩蝶般翩然宴席間,賞心悅目。宴席上的菜色精細酒水上佳,所用器皿卻並非什麽珍貴玉石或者俗氣的金銀,統統都是官窯瓷器,各個都是“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精品。

韓珍細看那些瓷器上的花紋,也是花鳥蟲魚山水人物各不相同,皆描畫得纖細入微,栩栩如生。自己麵前擺放的筷子也非玉石,象牙或純銀所製,隻是普通竹筷,但筷子頭上雕的花紋甚是奇怪,拿起細看,發現竟是首《竹枝詞》,每個字隻有粟粒大小,卻各各工整勻稱,清晰可辨!

韓珍不禁暗自稱奇,興王這般清貴風雅,難怪深得文臣,尤其是文臣中的清流派好感了。他隨即想起自己以兄弟兩人的名義送的那架純金小水車,不禁肉痛,早知如此便請人作個木頭的算了。

興王今天興致極高,作為壽星一桌桌走過來跟賓客敬酒並接受眾人祝福。待他走到韓珍這一桌,也不見絲毫倦色。韓珍看著麵前這位雍容俊雅的青年,思忖道,哪怕自己是堅定的泰王派,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風度涵養無懈可擊,比起十多年前可高了不止一兩層。

興王敬過一輪之後,請賓客自便,有幾位大人告辭離開,其他人也不拘什麽禮節,三五個湊在一起閑聊起來。韓琮自去和那班將軍扯皮打趣兒,韓琦卻過來和韓珍說話。兩人聊了幾句,韓珍借口出恭躲了開去。

這邊韓珍剛離開,那邊安王馬上走過來。

安王問韓琦:“你問了沒有,他怎麽跟你說的?”

韓琦注視著韓珍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後頭,才開口輕聲道:“我問他,前幾日太後可曾召他去,說了什麽。他說,召了,太後想給他賜婚,是方家二小姐。”

“然後呢?”

“他說他無意成親,況且琮弟比他年長還尚未成親,做弟弟的怎麽能越過哥哥去?太後聽了覺得言之有理,就打算把方小姐許給琮弟了。”

安王囁嚅道:“跟我問出來的一樣。”

韓琦抬眼去看安王,奇道:“你既問過,為何讓我再問一遍?”

安王躊躇。

韓琦會錯了意,以為安王偏疼韓珍,想要他娶方家小姐,便笑道:“我聽內子提過方二小姐幾次。她的確很好,可琮弟也配得起她。”

安王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韓琦語重心長,“永安,阿琮亦是你的表弟。”

安王有些心煩意亂,連連擺手道:“你誤會了。我雖然偏愛阿珠,但也很喜歡阿琮。我隻想問你,有沒有注意阿珠說話時的表情。”

韓琦暗自吃驚,看著安王說道:“你剛才一直往這邊看,他什麽表情你怎看不見?……你到底什麽意思?”

安王猶豫片刻,毅然道:“我懷疑他有意中人,卻瞞住我們。”

韓琦思忖半晌,遲疑道:“不會的。”

“那他為何眼神閃躲?”

“其實也沒有……很閃躲。”

“那他為何沒說幾句就托詞離開?”

“大概認為顧小姐屍骨未寒,我們就催他成親,實在不近人情。”

“你不覺得他為她發誓終身不娶,未免……太過了嗎?”

“……說不定他真的很喜歡她呢。”

安王深感無力,歎口氣:“你也已經起疑,何苦敷衍我?”

過了一會兒,韓琦開口:“昨天我娘和嬸嬸閑坐。嬸嬸跟她提起,阿珠要求另置一宅搬出去住。”

安王一震,追問:“然後呢?”

“嬸嬸當然堅決不肯,列舉了一大堆理由,阿珠就沒再說話。這是我聽我娘說的,當時聽過就算,也沒在意。”

兩人對視一眼,臉色都有些難看。

韓琦澀聲道:“總不會比牡丹閣的頭牌更糟吧。”

安王苦笑,“就怕更糟。”

火石電光間,兩人同時想起一人,相顧失色。

過了片刻,韓琦果斷道:“這事回去再談。”

“好。”

兩人馬上撿了園中景致作話題。隻是這對表兄弟都心不在焉,勉強又挨了一會兒便先後告辭。

出了興王府的大門,韓琦立刻跳上安王馬車,跟安王一起往他府上去了。

卻說韓珍,對著大哥他不敢言明又不願撒謊,真是左右為難,硬著頭皮敷衍幾句,便借口尿遁了。

此時,他尚不知安王和韓琦猜出他與風曜的關係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往花園角落裏躲清靜去。

遠離喧囂,韓珍窘迫漸去,憂慮又生,剛才的言辭神色會不會讓那位做刑部尚書的堂兄看出什麽端倪?

思前想後,心煩意亂。

不知不覺走到僻靜處,韓珍猛然察覺,在別人家中亂闖實在失禮,何況他和興王沒有什麽交情,正要尋路返回時,卻聽得一絲琴聲飄來。

韓珍雖不善音律,身邊卻不乏善奏之人,耳濡目染多年,於鑒賞一道略有所得。當下凝神細聽,他立刻聽出奏琴之人技法高明,曲聲悠揚灑脫中卻有憂愁揮之不去,頗似自己現下心境。韓珍一時腦熱,也不管自己正在興王府後院,尋著琴聲找知己去了。

不多時便尋到一處偏僻院落,韓珍看它位置,斷不是內宅,不由心喜,若奏琴之人是興王內眷就不便結識了。

正待叩門,忽聽得“嘭”的一聲,弦斷曲終,韓珍不禁有些羞慚。

韓珍猶豫著要不要叩門請罪,忽聽一陣腳步聲急來,院門豁地開了,現出一個十一二歲的男童。

那男孩身著仆童服飾,生得虎頭虎腦。韓珍正要開口,那小童忽得揚聲,“公子,果然有人在外邊鬼鬼祟祟地偷聽!”

韓珍一窘,沒說話。

那孩子轉著一雙晶亮大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接著大喊,“這人長得人摸狗樣,我還沒罵,他就紅了臉,倒不像壞人。”

韓珍咳嗽兩聲,和顏悅色地說道:“在下姓韓名珍,是來興王府上賀壽的賓客。方才在園中閑逛聽到你家公子彈琴,便一路尋了過來。這位小哥可不可以代我通稟一聲,問問你家公子,韓珍可有這個榮幸與他結交?”

男孩卻沒進去,反倒立定將他仔細打量一番,將信將疑,“你就是那個守住清陽城的韓珍?看上去也沒有比我大多少,根本不像很有本事的樣子。”

韓珍微笑,“我的確在場親睹清陽之戰始末。隻是守住清陽城的是七千延軍將士和五十萬城中百姓,非我一人之力。”

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進去通報。

韓珍站在院門外,仔細打量這個小院子。

不一會兒,男孩回來。

“我家公子說了,今天他心情不好,不願費心遷就你。讓你趕緊離開,別在這裏聒噪。”

韓珍聞言錯愕半晌,以他的家世聲名和他本人的風度走到哪裏都很受歡迎,沒想到今天卻在此碰壁……

男孩正要關門,韓珍連忙阻住:“小哥可否告知你家公子的姓名?”

男孩麵色不善,“你問了去,以後好找我家公子晦氣?”

韓珍愕然,連道不敢。

“哼,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家公子說了,世人或費盡心思起個好名或隨便起個賤名,百年後都是一掊黃土,終是籍籍無名之輩。所以,他也不費那個神兒了,就叫無名。”

韓珍見他容貌稚氣,口氣卻老成,頗似鬆兒人小鬼大,不禁失笑道:“我看你有些麵善,不知你叫什麽?”

男孩不屑,“我家公子都叫無名了,我還要名字幹嗎?”說罷,砰地關上大門。

韓珍一怔,不由自嘲,今天竟然被個小孩連番教訓,是不是自己平日裏過於托大了?

生平頭一次吃了閉門羹,終究有些不甘心。韓珍在院門外朗聲道:“韓某之所以冒昧登門,蓋因公子雅奏。公子無意折節下交,在下也不敢強求。隻是公子琴聲中似有鬱結之意,憂慮傷神,還請放開懷抱,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韓某赤誠直言,公子請勿當我藏奸。”

說罷,轉身離去。

房中有一羸弱青年正坐在一張古琴前,聞言怔忪片刻,猛然抓起古琴狠狠砸向房門。他病弱已久,手臂無力,而且又是坐著,因此那琴還沒觸到房門便已經落地,磕碰幾下,竟然毫無損傷。

那青年大怒,起身過去將琴揀起,用勁全力向地上砸去,那琴立刻斷成兩截,他猶嫌不足,抬腳就踩,隻把斷琴踩成碎片才罷休。此時他已是氣喘籲籲,站立不穩,那小童趕忙上前扶住,心疼道:“公子你何苦跟個陌生人生氣?”

“閉嘴!”

周末好!!竹竹來帖文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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