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過了大半,晚上溫度也不見收斂。

穆炎在家悶了一天,下樓吃今天的第一頓飯,要巧不巧,又碰上了樓下那小孩兒。

他出便利店的時候那人正騎著車下小坡,先一步經過回樓時必經的路燈,接著便聽身後丁零當啷一路小跑。

推著車跟上,於侑樂醞釀了幾秒才開口,還是最俗套的那句,“今天天氣真不錯,是吧。”見人沒搭理他的意思,他尷尬地在臉邊扇了扇風,“……就是有點兒熱。”

穆炎不聲不響繼續往前走。

下意識咽了咽口水,於侑樂探頭跟上,“你剛買什麽啦,我看見你從便利店出來……”話沒說完,身前人突然停下,把他嚇一跳,不自覺先開始辯解,“我、我們是碰巧遇見的……不、不不算擾民吧……”

冷冷抬眼,穆炎撂下一句在這兒等我,說完轉身上樓。

不知他要自己等什麽,於侑樂還是依言原地不動了。

等穆炎吃完東西,慣例靠在窗邊抽煙時,發現,小孩兒還在他們分開的地方等著。空曠雜亂的停車場中間,他安靜地坐在自行車上,顯得孤零零的可憐。

缺心眼這詞兒再次冒出來,穆炎失笑,卻沒有半點兒自責的意思。在這種半大不小的年紀,總得有人教他體驗人心險惡。

再後來,穆炎想起他和於侑樂的這個時期,也會好奇,甚至納悶。一個交流困難,在生人麵前半句話都說不利索的倒黴孩子,為什麽在自己麵前活像個話癆。

他百思不得其解,隻得感恩,是老天爺對他的偏愛。

之後人什麽時候回的家穆炎不知道。過了幾天,他發現衛生間的水管破了。

這棟樓裏的任何一個配件都比他歲數大。大晚上的,他自己動手撬開瓷磚找到老化水管的位置,以瓷磚浸水的情況來看,樓下估計早成水簾洞了。這個時間已經找不來修理師傅,他簡單處理過後,自己出門去買水管。

回來上樓,先去敲了五樓的門。

小孩兒在家。

掃了眼背著書包刷牙的人,穆炎進門徑直去了他的衛生間。如他所料,地上堆滿盆子塑料瓶,房頂滴答答快趕上下雨了。他回身看於侑樂,想問明知道樓上漏水怎麽不找他,但話還沒出口他自己先明白過來。

他不敢敲門。

“為什麽不找房東處理。”

站在他身後,於侑樂擦掉嘴邊的泡沫。他每天下課都已經太晚,怕會打擾別人,就想等著休假再說。他心裏想得流暢,嘴卻跟不上,看著就像走神兒。

“問你話呢。”人始終不開口,穆炎盯向他。

小孩兒的眼睛很漂亮,幹淨清透的眼周皮膚下隱約可見青色的細小血管,最平常的眨動都會讓人分了心神。且就近看,才能看出他淺淺的內雙,明朗的少年姿態,潛移默化地壓製消化了他人戾氣。

“鑰匙給我,我明天找人來修。”見人還愣著,穆炎挑挑眉,“不信我?”

於侑樂連忙搖頭,跑進臥室拿了備用鑰匙出來,遞給穆炎,想了想說,“謝謝。”

穆炎頷首,“去漱口。”

等於侑樂漱了口出來,穆炎已經走了。

第二天放學回來,於侑樂進門一看衛生間果然已經不滲水,扔下書包先跑去樓上,跟穆炎道謝。

穆炎把鑰匙扔還給他,一句話都沒有。

見人依舊冷淡,於侑樂怕他會煩,連忙講重點,“修理費多少錢,我還給你。”

“不用,是我的水管壞了。”大門關上的那個瞬間,穆炎看見小孩兒欲言又止的臉。

第二天出門,穆炎發現門口的垃圾沒了,門邊廢棄的郵箱上卻多了顆梨,放在保鮮盒裏,盒子底下還壓了張紙條。

“這種梨真的很甜,你可以嚐嚐。會下雨的天花板很有趣,但不用打傘的衛生間更好。如果梨你不吃,麻煩放回我門口,謝謝。”

紙條上的字俊秀有力,不太像一個小孩兒的手筆。看完後穆炎順手將條兒塞進郵箱,遲疑一瞬,還是探身進門把梨放在了就近的餐桌上。

晚上回家,穆炎前腳進門後腳就聽到敲門聲。他下意識以為是那個麻煩小孩兒,開門一看,這次還真不是。

也不等他允許,門外的男生自顧自地進門,趾高氣昂地環視屋子一圈兒,又把穆炎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假模假式地揚起嘴角,“穆囂讓我來的。”

得,這回是真的來了。

來人坐進沙發,隨手解開兩顆扣子,再次看向穆炎。

人自如地仿佛回自己家,穆炎這次倒是連逗弄的興致都沒有了,隨口問,“喝點兒什麽。”

男生翹起腿,“牛奶。”

“沒有牛奶。”

男生露骨的目光在穆炎身上來回一遍,勾勾唇角,“你有的,怎麽沒有。”

穆炎輕笑一聲,沒說話。以往穆囂送來的人,他心情好的話會逗上幾句,心情不好連門都不會讓進。眼前這個,他也不怎麽打得起精神。

兩人對視片刻,男生起身拉過穆炎,將人推進沙發自己跨坐在他身上,“穆總好像對我不滿意?”

穆炎抬眉,“這哪兒的話。”

見他笑,男生晃了晃神兒,偏開頭嘟囔,“……果真是兄弟,笑起來的臉都一樣那麽招人煩。”

實話實說,這人長得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翹鼻薄唇丹鳳眼,就算當下一臉怨氣,也是數一數二的小寡婦。可穆炎,確實不太喜歡這種衝擊力太強的漂亮,這麽多年了,屬實算穆囂失察。

他稍稍歪過頭,話也不太著調,“我跟他充其量算認識,你煩他不要緊,氣別往我身上撒,混為一談可不好。”

“是啊。”男生毫不顧忌地打量著穆炎,又不經意地嘟囔,“是比他差點兒。”

穆炎心裏樂了一下,覺得他這就不算人話,從小到大,他還沒聽誰說過自己比不上那禍害。他扶著身上人的腰,不動聲色地將人推開一些,“打小兒,穆囂就喜歡變著法兒的把他不要的東西塞給我,你呢,也是他不要了的?”

聽了這話,男生臉色瞬變,瞪著人起身,牙都要咬碎了似的,摔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人來了又走,總共呆了沒有三分鍾。穆炎靠在沙發裏還琢磨,他這話很傷人?沒有吧,難聽的他還沒說呢。真不經逗。

琢磨著琢磨著,他隻琢磨出來,這可能是個真喜歡穆囂的。

不經逗還瞎。

莫名其妙的,他又想起樓下那小孩兒靠在自己懷裏直激靈的樣子。

人不負責任地跑了,穆炎覺得沒勁,下樓透氣。然後剛出單元門,就看見小孩兒打小路騎車往這來,看了看時間,差幾分鍾九點半。

他應該是每天這個時間下課回家。

穆炎看著他由遠及近,又看著他把自行車停在雜草叢生的停車位,再看著他低頭看車看了近兩分鍾,嘴一張一合的,像是在自言自語。

看完了車小孩兒才往樓這邊走,看月亮看樹看道邊的紙箱子,本來還挺自在的,結果看到自己,人突然就繃了起來,甚至在昏暗燈光下一個小彈跳。

穆炎看他擠出一個不想笑卻非要笑的笑,不想被發現卻很明顯地繞著自己往樓裏跑。

“哎,”人經過身邊後,穆炎轉頭,聽到自己說,“你叫什麽來著。”

於侑樂已經跑上幾個台階,聽他叫自己,又跑下來,“於侑樂。”

穆炎含糊應了一聲,剛抄兜準備走,又聽小孩兒出聲。

“……穆炎。”

穆炎有些意外小孩兒知道他的名字。

“晚上好。”

於侑樂說完繼續爬樓去了,留穆炎一人原地發愣。

除了出去消費,進門的時候能聽一句先生晚上好,穆炎得有快二十七年沒聽過人這樣打招呼。他念叨一遍那仨字兒,獨自樂出聲兒來。晚上好,這話聽著夠傻,也他媽夠純情。

往便利店走的一路他不由琢磨,自己對小孩兒的態度是不是過分了,弄得人漏水得忍著招呼也不敢打,看見自己跟看見夜叉了似的。人可能隻是年紀小,鬧騰了點兒,也沒真做錯什麽。

買了煙出來,踩著台階,他忽然想起小孩兒大半夜坐兒這啃麵包的樣子。

他回憶起自己高三的時候,每天不是想著玩兒就是搞,總而言之都是因為餓,十七八歲的年紀,肚子總餓,正常,大半夜出來啃麵包,再正常不過。

可等當他意識到自己早不是高中生的時候,手上已經拎了隔壁店打包的蝦滑粥。他拎著粥愣了兩秒,走到垃圾桶邊上,手伸出去,頓了頓,又收回,轉頭去了五樓。

見穆炎拎了粥給自己,於侑樂一下沒能接受,比穆炎還懵,“給我的?”

穆炎本來就對自己這行為挺無語,聽他這麽一問甚至想笑,心想給別人的我敲你門幹嗎。

道了謝於侑樂連忙接過來,想了半天,“你、要不要進來一起吃?”

穆炎眼皮要抬不抬地回了句不用,轉身往樓上走,身後小孩兒卻又叫他。

“穆炎……”

穆炎回頭,目光隨意落在他身上。

“晚安。”

公寓一共六層,五層走廊燈都是壞的,二樓好著,閃爍效果不用濾鏡都能拍鬼片。穆炎還是沒搭理,轉身繼續上樓。

小孩兒沒關門,屋內的光一直蜿蜒到樓上給他照著樓梯。上到五樓拐角時他沒忍住輕歎一聲臥槽,回到自己樓層開了門,才聽到樓下輕輕關了門。

他沒進門,看著淺淡的光消失,周遭恢複黑暗,久違且突兀地心曠神怡。

“真他媽夠純情。”穆炎念叨。

轉天早上出門,穆炎郵箱上又放了東西,保鮮盒裏,摞了三塊本地著名品牌但他從來不吃的糕點,他抽出底下的小字條兒。

“王奶奶分我的,我再分你。”

穆炎隱隱覺得自己最好不要再送什麽東西過去,才能免於一場鄰裏寒暄的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