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炎確實沒想到,樓下小孩兒會再來敲門。

晚上十點剛過,門被敲響,他朝外看了一眼,見是那奇怪小孩兒,沒搭理。簡短的敲門聲後外麵安靜下來,他以為人走了,門外卻又傳來支支吾吾的說話聲。

“不好意思又來打擾你,我、我是想麻煩你幫個忙……”門外,於侑樂等了幾秒,沒聽見動靜,聲音又低了一度,“周六學校要開家長會,我想,能不能麻煩你……請你幫我開。”

靠在門邊兒,穆炎心想是麻煩,家長會找家長開,找個陌生鄰居算什麽。估計不是考得太差怕被揍,就是憋著什麽壞呢。

“應該不會耽誤你很久,如、如果……我按小時付你工錢可以嗎。”

聽到這兒穆炎開了門,冷著臉問,“你家裏人呢,找我當你爸你媽同意了嗎。”

話說完,他才突然意識到,小孩兒這個年紀獨自租房住,肯定是父母不在身邊。但掃過他為難的表情,穆炎又意識到了另一種可能。

不過可惜,他不是個心軟的人,世上孤兒千千萬,要都找他來給開家長會,那他這輩子什麽也甭幹了。

“不、不是當爸,是當哥哥……”見他又要關門,於侑樂快速說,“我按一小時兩百給你可以嗎,你要是覺得少也可以……”

穆炎不耐煩地打斷他,“如果你再來敲門,我會報警說你擾民。”

他話說完,於侑樂倒吸一口氣,小聲道歉後立馬跑了。

跑回自己家,於侑樂泄氣地癱在書桌上。

他很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麽樓上的人態度轉變那麽大,明明第一次見麵還挺親切的。想起周六的家長會,他又開始犯愁,掏出手機翻到一個號碼,卻遲遲沒能點下去。

今年夏初他來到北方,來投靠的,是一個素未謀麵的舅舅。

糾結後,他最終沒有打那個電話。

在胸腔堆積的噪音不停鼓動,他照例和床頭的鬧鍾說了會兒話,忽略那股沉悶感,整理好書包,上床睡覺。

於侑樂很需要一個朋友,或是可以說話的人。

他迫切地想和別人交流,卻總在不停搞砸,他不懂聊天該說什麽話題,更怕自己說錯話惹得別人不高興。

以前的他也可以正常交友,也和朋友一起玩笑瘋鬧。隻是,頻繁的轉學和環境更換下,他持續緊繃封閉,等他自己意識到需要打破這種狀態時,他已然不能隨心所欲地交流,也不知道該怎麽改變,並逐漸變成一種心理障礙。

他想念曾經的夥伴,一個可以交流的朋友對現在的他來說像是奢望。

噪音不安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隻能又摸出手機,根據搜索記錄繼續看和他人溝通交流的一百個小竅門。

這些日子以來,他在網上學了不少說話的藝術,但終究是紙上談兵,真到了人前,不是磕巴就是啞巴,沒有分毫改善。

看著看著,網頁末尾的相關推送突然跳進眼中。看見那個標題,他猛地坐起身,忙點進去,看得直恍然。

《好朋友間必做的一百件事》

他自覺現在已經具備充足的理論基礎,差就差在實踐指導。這不,缺什麽來什麽,大數據可真是個好東西。

……

有了上次的警告,麻煩小孩兒終於消停。沒人來敲門,穆炎的日子恢複了平靜。隔了幾天,元致然的電話打過來,約他老地方喝酒。

那酒吧在三環,離他的住處不算近,穆炎手上沒車這點兒又巨堵,他想也沒想就回絕了。結果不出倆小時,樓下停車場就傳來不停歇的噪音。

元致然邊把喇叭按得山響,邊給穆炎打電話,“你他媽到底住幾層啊?滾下來接你爺爺!”

穆炎從窗口看到樓下立在車邊咋咋呼呼的人,報了樓層等他上來。

沒有電梯,隻是爬個六樓就把元致然累個夠嗆,進門把帶來的酒往桌上一扔,喘著氣打量起穆炎的住所來。

“可以,真可以,咱們炎兒就是沒的說,臥薪嚐膽能屈能伸。”他邊說邊豎拇指,“當代勾踐司馬懿啊。”

他連損帶貶的,穆炎也不在意,“那也比不上元總千裏迢迢親自送酒的氣度。”

“你他媽知道就好!”元致然哼哼兩聲,扯鬆領帶把自己往沙發裏一砸,“咱倆怎麽說也快仨月沒見了吧?叫你出個門比約孫猴子都難,還得是我,百忙之中還惦記著咱倆那點兒開襠褲的交情!”

開了酒,兩人互相挖苦著聊了聊近況。

“哎,你猜我前兒碰見誰了。”酒喝了大半,元致然突然坐直了些,滿臉神秘地看穆炎。

“咱姥姥?”

“你姥姥!”元致然姥姥都死八年了,他啐了穆炎一口,抱著胳膊又靠回沙發,挑挑眉,“潤竹,江潤竹。”

穆炎拿著酒杯的手驀地一頓,“哦,回來了。”

“嘖嘖嘖,眼神兒變了哈!”元致然狡黠一笑,“我就知道你準好奇,特意幫你打聽來著,之前咱們畢業他不保研了嘛,結果因為照顧他媽耽誤了,延遲一年才拿著畢業證,剛回來,就年初,現在在高中當老師。”說到這兒他忍不住一歎,“這麽多年,也算苦盡甘來,能安穩生活了吧。”

穆炎聽出了點兒什麽,“……他媽,去世了?”

元致然點頭,“應該是去年年底的事兒,我也沒細問。”

再次提起江潤竹,穆炎腦海中冒出的依舊是那個坐在教室窗邊吹風的少年,大學畢業後他們就沒再見過,算算已經快五年了。

江潤竹這個人,脾氣好得沒邊兒,皺眉頭的樣子都少見。初識穆炎覺得他裝,等反過勁兒來的時候,已經栽進去了。他認清了,江潤竹一點兒都不會裝,他隻是太難得,他是軟柿子也是韌竹,平靜地消化一切疾苦,做對得起自己的人。

“炎兒?”

聽元致然叫他,穆炎回過神兒來。

元致然直衝他眨眼,“你要是還惦記人家,那就、聯係聯係?”

目光落在酒杯上,穆炎漫不經心的,“這都哪輩子的事兒了。”

元致然嘁一聲,“聽著是豁達啊,那我受累打聽一下,是誰大學的時候追人家追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是誰畢業了喝得爛醉扒著我哭愣是不敢給人家打電話?我沒記錯的話是你吧?”

青蔥回憶被無情揭露,穆炎也覺得可樂。

誰都知道,穆炎的一大優點是知趣,缺點是太知趣。

應該是從高中起江潤竹他媽就在生病,常年臥床就算了,精神也極不正常,把江潤竹當兒子當老公當狐狸精。所以,照顧他媽那幾年,江潤竹最累的不是身體,是終日緊繃壓抑的精神。

彼時,穆炎還是聲名顯赫的穆家大少爺,選擇他,江潤竹可以輕鬆太多,但他沒有。

揣著他的拒絕,穆炎也不再打擾。他向來如此,說他半途而廢也好,淺嚐輒止也罷,他不喜歡為難別人,更不喜歡為難自己。

“他值得更好的生活。”輕敲著玻璃杯,穆炎輕聲說了一句。

元致然上來些酒勁兒,蹬掉皮鞋縮進沙發裏,“你這話我可不愛聽啊,跟你還能受委屈不成,這些年你身邊有哪個長久的,說不是因為惦記江潤竹誰信啊,我要是你,我他媽明天就把人約出來!以前沒緣分不代表現在沒有嘛。”

穆炎沒接茬兒。

感歎一聲,元致然閉上眼,“我是不是沒跟你說過,我一直特別相信你,打從小學抄你作業開始就是,你做什麽我都信是對的。”

“得了吧你。”

迷糊間聽見他的笑音,元致然也笑起來,“真的,你不想說的事兒我就不問……但你得知道,哥幾個可都是真擔心你。”

和家裏斷絕關係後,穆炎什麽都沒帶走,卸下光環心甘情願地做一個無名小卒。旁人可能覺得他是鬧少爺脾氣,但元致然太了解他,穆炎是有事兒想要做。

穆炎的神色微動,起身,“下去買包煙。”

元致然哼唧兩聲,“……關燈啊,我今兒不走了,跟你這兒湊合一晚。”

這人蜷在沙發上腿還得露一截,穆炎找了條毯子扔他身上,關燈下樓去了。

便利店買了煙出來,他就近找了個長椅坐著吹風。點起一根煙,仰頭瞅了瞅天上朦朧的月亮,想起江潤竹,耳邊是元致然讓聯係聯係他的話。

其實到現在穆炎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具體喜歡江潤竹什麽,估計是那股對誰都溫柔卻又誰也不惦記的勁兒,太招人了。

江潤竹的聯係方式他有,隻是從沒想過要聯係。他摸出手機,胡亂點了兩下又扔回兜兒裏,在靜謐的夜中自嘲著輕笑一聲。

他微微轉頭,順著風的方向吐出煙霧,看著煙絲慢慢被吹遠消散,才發現這麽晚了除了他還有一個人在看月亮。

樓下那麻煩小孩兒盤腿坐在便利店門口的台階上,衛衣帶子拉緊係了個扣,正看著月亮吃東西。

穆炎就那麽看著他吃了三片麵包,才起身回家。

他沒由來地覺得,小孩兒鼓著腮吃東西的樣子,看著可憐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