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行板如歌

唐棠一進門就被六道視線“嗖嗖嗖”射了個對穿,唐僅甜甜地喊:“姐姐,你回來了呀!今天的韭黃是我洗的!”

唐嘉寧嗤聲:“馬屁精!”唐僅扁了扁嘴,使勁眨巴眼睛,到底沒把眼淚擠出來。

唐棠放下包,拉開凳子坐下來,順便拍了下唐僅肥嘟嘟的小屁股:“好了,吃飯吃飯,吃完姐姐帶你們去聽演奏會。”唐僅這才轉悲為喜,低頭吭哧吭哧開始扒拉米飯。

田欣欣瞄了唐嘉寧一眼,試探著說:“糖糖,不然咱晚上就不去了吧?”

唐棠一邊啃排骨一邊奇怪地問:“怎麽了,有節目?那你忙你的,我帶他們去。”

“……我能有什麽節目,去就去唄。”田欣欣抿了下嘴唇,“我是覺得……嘉寧都快高三了,多耽誤學習啊——”

唐棠沉吟了一下:“那不然,嘉寧你晚上就……”

“我要去。”唐嘉寧幹幹脆脆地打斷她的話,還十分銳利地瞪了田欣欣一眼。

田欣欣縮縮脖子,埋頭吃飯。

得,好心當成驢肝肺,姐弟倆都是一個德行。

吃完飯,再一通收拾,唐棠還非得在出門前給唐僅量身高,換衣服,趕到音樂廳時已經快8點了。

田欣欣看著穿著小西裝一本正經拿著票等待入場的唐僅,小聲跟唐棠低估:“你是不是給他穿增高鞋墊了?”

唐棠幹咳:“我是這種人麽?他身高夠了。”

輪到唐僅時,工作人員果然領著他去量了身高——不多不少,唐僅小朋友堪堪超過1.2米標準線。

田欣欣送的幾張票位置不錯,距離任非梓描述的“抬頭就能看到演奏者側臉”的黃金位子也不遠。

唐棠瞄了瞄那個黃金位子,不知為什麽心裏就有點惴惴的。

唐僅謹記著出門前的叮囑,乖乖地在她身邊坐下來,隻拿餘光去看哥哥和姐姐。

他已經很久沒見打扮得這樣整齊漂亮的姐姐了,唐嘉寧也倒仍舊穿著平時常穿的白襯衫,隻把牛仔褲和板鞋換成了西褲皮鞋。

唐僅抿抿嘴唇,輕輕地晃了一下靠近唐棠的右腿——他不喜歡也不習慣這樣的氛圍,之前的興奮和期待全都煙消雲散了,要是可以選擇的話,寧可和小朋友們一起去滑旱冰。

但是,不知為什麽,他覺得姐姐是很高興的,高興到甚至沒覺察他的這點小動作。

唐嘉寧也留意到了唐棠的反常,猶豫了半天,從扶手邊伸手過去,輕輕握住了唐棠有些發涼的手掌。

唐棠衝他笑了笑,然後她身前的椅子那就投下一片黑影,又有幾位觀眾進場了。

唐嘉寧在瞬間瞪大了眼睛,然後很快鬆開了唐棠的手,之前飯桌上的那股憤懣氣又上來了。唐棠詫異地循著他的視線往前看去,正對上任家兄弟那兩張熟悉的表情。

唐棠:“……”

任非桐:“……”

任非梓:“……我說你怎麽不要我的票呢,感情想新歡舊愛一起抓,台上台下兼顧啊!”唐棠和唐嘉寧都還沒發作呢,任非桐先把人拉坐了下來。

“安靜。”

任非梓隔著椅子小聲跟自己哥哥磨牙:“哥你看你雇得什麽人啊!”

任非桐就跟沒聽到似的,巋然不動。

一直到演奏會開始,他都沒再回頭看他們一眼。唐嘉寧不服氣地看著身前的椅背,唐棠的注意力則完全被台上的人吸引了。

崔明舒離得確實近,又確實遠,黑白琴鍵被按下的瞬間,時光猶如折射在玻璃窗上的午後陽光,雖然依舊燦爛,卻早已經被濾走了大部分的溫度。

六年前他彈莫紮特,六年後彈的還是莫紮特,隻不過曲子從隨性輕快的室內樂換成了更加典雅的鳴奏曲。

她還記得他每次一起練習前的習慣,一手翻樂譜,一手飛快地在琴鍵上按下幾個音,等她校好了音,練習也可以開始了。

……

andante tabile,如歌的行板。

allegretto grazioso,優雅的小快板。

……

樂譜翻過了一頁又一頁,那翻譜的女孩側影極美,藕色的長裙像是一抹溫柔的月光,溶溶地浸泡在琴聲裏。

悠揚的小提琴聲再一次響起時,唐棠才恍然時間已經過得那麽快了,k.331,k545……那些熟悉的旋律流水一樣從耳邊擦過,依舊叫人心生喜悅,依舊叫人沉浸其間。

終於到了中場休息時間,田欣欣覺得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趕緊拉著小唐僅起身。唐嘉寧見唐棠整個人都木木呆呆的,直接把人從座位上拽了起來,走到走廊上,卻遇到了急匆匆跟上來的任非梓。

任非梓好不容易逮到人,一把拽住她就要往後台衝:“機會難得啊,我跟你說,崔明……”

“非梓。”一直沉默的任非桐終於開口了,“你還有完沒完?”

任非梓猶豫地瞅瞅唐棠又瞅瞅自家哥哥:“我……”

唐棠趁機擺脫他,狗腿地看向任非桐:“任老板說往東我就往東,說往西我就往西,我聽你的。”

任非桐“嗯”了一聲,挺公事公辦的態度。任非梓絮絮叨叨開始跟他磨,眼看就要聲淚俱下了,突然瞥了走廊另一邊一眼,伸手拉了拉自己的襯衫領子,低聲問:“哥,我頭發亂不亂?”

唐棠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噎住,任非桐倒是一點不吃驚,就跟之前聽他廢話一個表情,還真仔仔細細把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語氣平淡地描述:“左邊的鬢角有點亂。”

任非梓飛快地拿手指整理了一下,然後一手插兜,一手鬆了顆領口的扣子,風度翩翩地轉身朝著走廊那邊走去:“葛小姐,好巧在這裏遇到你……”

他這搭訕搭得實在沒什麽技巧,別說在場的成年人看不上眼,就是唐嘉寧都覺得他比自己大的那幾歲活到狗身上去了。

好在葛芊芊畢竟也是成年人了,該給人留麵子的地方也絕不含糊,客氣地和他寒暄:“您是t大的任先生吧?”

一邊喊人“任先生”,一邊卻又刻意帶上“t大”兩個字,既不顯得失禮,又明明白白表示“我可不知你家庭背景,我隻知你是學校學生而已”。

任家祖籍b市,但近年在t城也算有些聲望,任非梓又是個不知低調為何物的主,要圈子裏的人不認識他都有點難。

葛芊芊這樣的反應顯然讓見慣了生意場上小把戲的任非桐有些不可置否,任非梓卻很吃這一套,熱情洋溢地誇讚起剛才的演出。

這其實也是個技術活——他可不是什麽善良的田螺姑娘,誇心上人和她的樂團是應該的,崔明舒這個燈泡一樣存在感極高的情敵就別指望他讚揚了。

繞過今天舞台上的焦點來評價演出,也隻有任二少爺他才能做得這麽毫無負擔。

葛芊芊這趟出來就是因為在台上看到了唐棠,專門出來當麵好刺個幾句的,沒想到半路殺出任非梓這麽個腦殘,油嘴滑舌不說,還時不時對崔明舒開個小嘲諷,她聽著聽著就有點忍不住了。

但她也聽自己父母提過,b市的任襄禮,可不是什麽普通人家。

葛芊芊幾次想要打斷他,都看在他家老爹的份上強忍住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葛芊芊心裏急得冒汗,崔明舒的燕尾服在走廊盡頭出現的時候,她簡直感動得要哭出聲來了。

任非梓一見崔明舒,心裏那股戰鬥火焰就又熊熊燃燒起來了,咬咬牙,從兜裏摸了個小冊子出來,管葛芊芊要簽名。

葛芊芊飛快地低頭簽字,崔明舒也逐漸靠近了:“芊芊,你在這兒……”他的聲音在視線觸及到唐棠和任非梓等人後,戛然而止。

唐棠直覺那視線是非善意的,心裏因為剛才的曲子而殘留的那點柔軟悲愴突然就沉了下去。是啊,彈莫紮特的是他崔明舒,嫌棄賣包子格調太低的也是他崔明舒。

莫紮特少年成名,他也少年成名;莫紮特願意拿健康、生命去換取人格尊嚴,他眼睛裏也一樣容不得沙子。

哪怕是幾隻油腥味重了點的包子。

唐棠挺了挺胸,抬手挽住了身側任非桐的胳膊,一邊露出微笑,一邊小聲道:“老板,那些人跟你弟弟那麽熟,也是你朋友吧?你說要24小時待命的,現在是不是還得繼續演呀?”

“不是,”任非桐的聲音沒什麽起伏,冷靜而淡定,但也沒推開她,“那是你前男友和情敵。”

“……”

任非桐瞥了一眼笑容僵化的唐棠,繼續小聲道:“不要緊,我理解的,到時候扣錢就好了。”

唐棠默默地想要縮挽在他胳膊上的手,被他一句話阻止了:“按次數扣吧,我看你也沒什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