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修……)

“碰!”

青瓷茶杯摔在王夫人腳下,跌的粉碎,王夫人哀聲道:“老爺!”

向來穩重的賈政怒火衝天,氣的連胡須都在顫抖,戳指罵道:“你這無知婦人!平日隻當你豁達大度,不成想竟這般惡毒,環兒才幾歲,不過先生說了幾句他字寫的比寶玉好,竟日日將他拘來抄寫佛經,現如今竟移了性情、入了魔障!都是你這蠢婦做的好事!”

王夫人舉帕子拭淚,眼中泣道:“環兒的事情,原是我的不是,但是老爺說我是毒婦,卻是冤死了我。環兒天生便有不足,從會吃奶就會吃藥,到如今吃的藥倒比吃的飯還多,連太醫都道盡人事聽天命,若不是我遣人精心侍候,四處延醫問藥,但凡有一日懈怠,環兒也活不到今日。環兒和探春兩個雖不是我親生,但我素日待他們如何,老爺難道不知道嗎?”

賈政顏色稍霽,但餘怒未盡,冷哼一聲:“若不是你讓他小小年紀,日日抄寫經文,如何會有今日之事?”

王夫人低泣道:“環兒身體骨弱,我花在環兒身上的心血,倒比寶玉還要多些,可他身子還是一日弱過一日……珠兒走了不過兩年,讓我如何不擔心環兒他也……我不過想讓環兒抄些經文,我在佛前日日誦讀,求佛祖保佑他平安無事,誰想到環兒他就……環兒年紀太小,都是我想的不周……”

賈政張口欲言,抬了抬手又放下,歎道:“罷了!”

王夫人柔聲勸道:“老爺,環兒到底年幼,不過是一時糊塗,待我好生勸他幾日,定可讓他回心轉意,打消了這糊塗念頭。”

賈政怒色又起,道:“那個孽障,向來性子倔強,已經兩日不言不食……唉!”

王夫人小心翼翼道:“王太醫曾言,環兒怕是有早夭之相,他雖磕磕絆絆長到現在,身子卻仍是一日弱過一日,也許這也是天意,我佛慈悲,說不得……”

賈政冷哼一聲,不語。

他雖不喜歡賈環,但到底是他兒子,有幾分感情。但官場之上,是非尤多,若是幼子早夭,原是尋常,算不得什麽,但若是讓五歲的庶子出家為僧,卻有不慈之嫌,在政敵手中,便是一個大大的把柄。

想到此處,恨不得衝過去將那孽子生生掐死!但到底也不過是長歎一聲。

王夫人知道他的顧慮,道:“環兒倔強,身體又弱,我們總不能看著他活活餓煞,但若依了他,此事傳揚出去,我們麵上需不好看,知道的,是環兒一心要皈依我佛,不知道的,隻當我量小容不下庶子……”

賈政拍案道:“這個小畜生,餓死他算了!”

王夫人試探道:“不若老爺譴一個心腹的家人,悄悄兒送他去個清淨的寺廟,需知將體弱或命硬的孩子寄養在寺廟,在外麵也不是沒有的事,每年隻多給些銀子,斷斷不會虧待了他。”

賈政麵色陰晴不定不定,想是還在猶豫不絕。

王夫人道:“對內我們隻說是送他去外麵的莊子養病,對外隻說是那個家人的親戚,這樣兒裏裏外外都瞞的死死的,待環兒大一些兒,醒了事,再接回來便是。”

賈政歎道:“也罷,也隻得如此了。”

廂房炕上,一個瘦弱之極,臉色青白的幼童閉著眼睛,靜靜躺著,對一旁趙姨娘的咒罵哭泣充耳不聞,眉目間一片安寧,恍如已經墜入夢鄉。

但是他沒有睡著。

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趙姨娘哭得是她的兒子,是賈府的二少爺賈環,可是他不是。

他記得很清楚,他叫江航,是全國重點農大的學生。

江航生在七六年,是個孤兒,從小和爺爺在山上長大,山裏窮,沒有通電,水靠背,米靠扛,連種地也隻能種在石頭縫裏,念小學的時候,每天要走十多裏的山路,上半天學再走回去,能上初中的,十個裏麵能有一個就不錯了,但爺爺硬咬著牙讓他上了。

江航一直認為爺爺是個有故事的人,雖然在山裏,可是會治病,會打拳,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可是這些本事都變不成錢,為了能攢上江航上學的錢,日日在石頭縫裏扒摸著,那雙能寫出一手好字的手,枯瘦變形,布滿了老繭,看上去像鹵過的雞爪一般,。小學畢業的時候,江航死活不肯上初中,於是得到了他人生第一個耳刮子,看到了爺爺的第一滴眼淚……

於是,他抹著眼淚,開始了他半工半讀的生涯,從高中時開始,他就沒有再用過爺爺一分錢,大學有了獎學金,一個字兒掰成兩半花,除了上課,餘下的時間都忙著打工掙錢,給爺爺一筆一筆寄去,讓他過得好一些。

江航是個自私的人,他這輩子隻想對一個人好,那就是爺爺。

他知道爺爺想讓他走出去,想讓他出人頭地,可是,他不願。他在外麵,就算活的再好再風光,就算寄再多的錢回家,也不能白天為爺爺背一桶水,晚上為爺爺煨一次腳,夏天為爺爺打一回扇,冬天為爺爺燒一爐碳,看不見爺爺的白發,聽不到爺爺的嘮叨……

他想陪在爺爺身邊,讓爺爺過上好日子,爺爺的肩塌了背陀了,可是他長大了,輪到他做爺爺的脊梁了,他想讓爺爺像城裏的老爺子們一樣,早上出去打打太極,下午在樹蔭底下下下棋,打打茶圍。

可是爺爺不願意下山,有人來請過爺爺,可是爺爺說了,他這輩子活就活在這山上,死就死在這山上。

爺爺要在山裏過一輩子,他就在山裏陪爺爺一輩子。

他可以陪爺爺打拳、下棋,渴了給他倒水,餓了給他做飯,閑了陪他聊天。他報農大,就是為了回家,在石頭縫裏種出錢來,讓爺爺過的好一點,他已經想好了,自己買電動機,將山裏的水抽到家裏,買發電機天線,讓爺爺也看上電視……

他以優異的成績從大學畢業,拒絕了許多誘人的工作崗位,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家,他無數次夢到見到爺爺時的情景,夢見爺爺見到他時閃著淚花的眼,合不攏的嘴……

終於,汽車終於到了駛到了離家最近的站,他正準備歇一晚上山的時候,卻聽到一個宛如晴天霹靂的消息:泥石流!

他腦中一片空白,耳朵裏聽到恍如火車行駛的轟隆轟隆的巨響……

當他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自己背了幾千裏,用幾乎全部積蓄買的東西扔下,瘋了一樣的向上山爬去……

他已經什麽都不願去想,隻要看一眼,看一眼……

夜裏視線模糊,加上雨後山路濕滑,當失魂落魄的江航掉下山崖時,他的淚才水汨汨而下。

“爺爺……”眼淚和他的呼喚聲被山風吹的粉碎,心中又悔又恨,無盡的不甘……

他不後悔自己連夜山上,卻恨極了自己跑去念什麽大學,不該看著爺爺日日眼巴巴的守在山口等著郵遞員,心疼手欠的將藏起的通知書拿了出來,不該在爺爺不吃不喝一天後,挨不住答應了爺爺去念什麽大學,不該為了一本沒什麽用的畢業證,拖到現在才回家,不該總想著日後好好報答爺爺,日後日後,可笑的,哪裏來的什麽日後……

他以為自己是不怕死的,但現在他怕,怕的渾身顫抖,怕的淚水橫流……

他怕,怕爺爺此刻正孤單單的埋在泥水下,不盡的痛楚孤單,他怕,怕爺爺活的好好的,卻聽到唯一親人的死訊,失去了唯一的寄托和希望,他怕爺爺白天在他的墳前流下渾濁的淚水,他怕爺爺夜晚躺在**,冰冷孤寒,輾轉難以入眠,他怕爺爺一日日蒼老下去,身邊卻連砍柴挑水的人都沒有,他怕爺爺有一日會無聲無息躺在地上死去,無人知曉……

爺爺,爺爺,江航對不起你……

江航在黃泉路上、三生石旁,等著您,等著下輩子再孝敬您……

然而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卻不是在黃泉路上,而是被倒提在產婆的手上……

是轉世投胎,還是借屍還魂?他不願去想,隻是瞪大了看不清人影的眼睛,張大了耳朵,想看一眼電視,聽一句新聞,找到一點零星的爺爺的消息。

然而他很快絕望了,這裏,根本就不是他的時代!

頓時心如死灰。

腦海中隻剩下爺爺顫顫巍巍的身影,爺爺含辛茹苦將他帶大,從未享過他一天的福,他拚命的讀書,是為了什麽……

讓我回去,看一眼,看一眼……

隻要讓我看一眼,看看爺爺是否平安,看看爺爺是否康健,便是立刻讓我魂飛魄散了,也再所不惜。

既然是不同的時空,那麽兩個時間的時間當是沒有牽連的,或許再死一次,就能回到自己的時間,飄去看一眼……

連孕婦心情不好,都會影響胎兒的發育,成人鬱結於心,也會百病纏身,更何況剛出生的嬰兒雖然五髒俱全,功能卻都未發育完全,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正是無憂無慮甚至無知無覺長身體的時候,可他心思百結,甚至已經存了死誌,身體如何能好?自然是一日弱過一日,到了三個月,大夫便通知預備後事。隻是他偶爾一次清醒時,聽到趙姨娘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帶著聲聲詛咒,才想起自己這個身體,也是寄托了他父母全部希望的,自己雖然不願活著,卻不能害死了人家的孩子,便是爺爺,也不許他做這樣喪良心的事,何況便是一死,也未必能回得去,也許有更穩妥的法子。

這世上既然有他這樣的孤魂野鬼存在,便該有可以驅邪捉鬼的高人,待自己稍大一些,找到那樣的人,送自己回自己的時代,將身體還給人家孩子。

雖然下定了決心,但這孩子的身體已經被自己毀了,連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兩說,他一個嬰兒能做什麽?想起爺爺小時候教自己的一門養神煉氣的法門,便死馬當做活馬醫,練了起來,終於撿回了一條小命,磕磕絆絆的活到了現在,身體仍弱的很,五歲的孩子看上去像三四歲一般。

這五年來,他也漸漸知道了,這裏似乎是清朝,卻和他了解的那個清朝相差甚遠,而這個身體的主人竟是那個似是而非的紅樓夢中的庶子賈環。

但這和他沒有關係,那個整日咒罵的婦人與他無關,那個麵慈心狠的夫人與他無關,那個對他置若罔聞的老爺與他無關,那個對他冷淡漠然的小姐與他無關,那些陽奉陰違的丫頭們與他無關,這隻是這個身體的家人而已。

他隻在思戀爺爺,一日勝過一日,但他一個五歲的孩子,能出去找什麽能人?終於等到開蒙,因著前世的根基,在學堂寫出幾個略略工整些的字被夫子誇了幾句後,連著十多日被王夫人喚去在昏暗的燈光下抄寫佛經,他終於想到了一條路。

以出家為由,尋覓高僧。

“周大娘來了。”門口傳來一聲招呼,江航精神一震,睜開眼睛。

趙姨娘色厲內荏的聲音響起:“你們幹什麽?你們想幹什麽?”

周瑞家的禮貌中帶著不屑,道:“老爺太太有令,三少爺病的厲害,送他出莊養病。”

趙姨娘的聲音變的尖利:“不去,不去!我們環兒哪裏都不去,你們休想帶走我的環兒……”

周瑞家的道:“難道趙姨娘想要違背太太的意思?”

趙姨娘噎了一下,又厲聲道:“環兒也是老爺的孩子,你們敢這樣對他,回頭我告訴老爺,看不一個個揭了你們的皮!”

周瑞家的道:“好叫姨娘知道,這件事就是老爺決定的,外麵馬車正等著呢,送三公子去莊上的人可是老爺親自安排的。”

“我不信!”趙姨娘跌坐在地上:“我不信,環兒是他的兒子……他不會……”

江航被周瑞家的抱出內室時,她仍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語,直到他們走出大門,趙姨娘才跌跌撞撞的追了出來:“環兒,環兒……”

在這府裏呆了五年,也就是在這孩子的生母身上感受過片刻溫情,不由有些同情這孩子來,比起他,自己好歹還有個對他愛逾生命的爺爺。

“姨娘。”江航睜開眼睛,輕輕喚了一聲。

趙姨娘怔住,淚眼模糊的看著自己的兒子:“環兒……”

“姨娘,環兒會回來的。”他沒有稱我,因為再回來的時候,就是你真正的兒子賈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