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盡忘

慈雲看著麵前的孩童,一身衣物柔軟華麗,應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但一雙眼睛清澈寧靜的如同一汪清泉,不見半點波瀾,也不見半點孩童特有的童真與好奇,和聲:“小施主為何一定要見老衲?”

江航抬頭,那雙由於太過瘦弱而顯得大的驚人的眼睛專注的看著他:“聽說大師是我朝佛法最為精深的人。”

慈雲搖頭道:“出家人當謹守己身,焉能與人爭強好勝,不過是外人以訛傳訛罷了。”

江航對他的說法不予理睬,隻問道:“大師可會降妖除魔?”

慈雲微微失笑,這孩子看著老成,卻原來隻是被家人的床頭故事驚嚇住的小人兒啊,笑容越發慈和起來,眼睛彎成一鉤月牙,臉上的皺紋都變得生動異常,嗬嗬笑道:“小施主,這天下哪有什麽妖魔鬼怪?不過是人杜撰罷了。”

卻見江航看著他的笑容,幾乎落下淚來,低了頭,再抬頭時,眼中的淚意已經掩去,唯剩下一抹堅毅:“就算沒有妖魔,孤魂野鬼總是有的。”

慈雲搖頭笑道:“孤魂野鬼也沒有。”

江航靜靜道:“有。”

慈雲失笑道:“小施主如何知道定有孤魂野鬼?故事裏的事,總是假的多。”

“沒有人給我講故意。”江航靜靜道:“大師佛法精深,為何卻看不見我這個孤魂野鬼?”

慈雲一驚,江航已經跪在地上,他這輩子和上輩子,隻跪過父親母親的墳頭,如今卻心甘情願的給眼前的人跪下,深深叩頭道:“大師,求你送我回我該去的地方吧,也好將這身體還給這孩子。”

慈雲呆愣了一陣,江航伏在地上,沒有抬頭,他隻能看見青石板上暈開的一滴滴濕痕。

慈雲終於不再將他當做無知的孩童,緩緩蹲下來,布滿皺褶的手撫在江航的頭頂,江航愕然抬頭,便陷入一雙幽深無限的眼眸中,再也無法自拔。

良久,耳邊響起慈雲大師一聲輕歎:“施主既已轉生,前世種種……”

轉生?轉生!

江航耳中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話。

竟不是奪舍重生,而是轉生嗎……

那麽這是說,自己再也看不到爺爺了,再也不能知道,他是否平安,是否知道自己的噩耗,是否能承受失去唯一親人的打擊……

忽然渾身就冰涼了起來……

慈雲駭然發現,那雙寧靜的眼睛瞬間變得死寂,明明淚如泉湧,偏偏眸中不見絲毫情緒。他醫術精湛,早看出眼前的孩子先天不足,後天失調,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如今竟有有了死誌,若不設法,隻怕一時片刻之間便有生命之憂。

輕輕歎息一聲,這或許便是他們的緣法……

“咄!”江航耳中炸雷一般響起一聲暴喝,頓時渾身一震,一股怪異的感覺傳遍全身,一時間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忽然耳中響起悠悠歎息:“既已轉世投胎,何不前塵盡忘!”

一根手指點上眉心,爺爺的音容笑貌從江航的腦海中飛快的閃過,最後隻剩下一片空白,小小的身子軟軟倒在地上……

“癡兒。”慈雲長歎一聲,將他抱了起來,回到外室:“送他來的人呢?”

“留下了一百兩銀子,趁我稍不注意,竟悄悄去了。”小沙彌道:“師祖,這孩子……”

慈雲看著懷中的靜靜沉睡的孩兒,心中一片柔軟,道:“是我俗家的一個侄孫,因體弱多病,寄養了來的,以後便跟在我身邊就是。”

………………

星月流轉,轉瞬便是八年。

一間樸素的禪房,禪房中,慈雲靜靜盤坐在雲**,目光中帶著一絲得意,一絲狡黠,道:“三兒(三兒的兒請讀兒化音,連起來像‘沙’一樣的發音)啊三兒,我們打賭我們二人誰先死,這次可到我贏了吧?”

他對麵是一個一身白色粗布麻衣的少年,低著頭,仿佛沒聽到他的聲音。

“不要哭,三兒,”慈雲道:“你是有大造化的人,你若在這邊天天哭,我去了那邊,豈不是要天天下雨?和尚我最不喜歡下雨天……”卻見地上已經濕了好大一片,無奈讓步道:“唉,好吧好吧,你哭就哭吧,你就是會哭!八年前就是被你哭的心軟才撿了你這個大麻煩……”

少年三兒仍是不答,倒是他腳下的一條牛犢子般大的大黑狗不滿的嗚咽了幾下。

慈雲道:“我說黑啊,你也別不滿,你家主子是不怎麽愛哭,可是哭起來真要命啊……他一哭啊,唉,不提了不提了,說起來丟人啊……我說慈空啊!”

一旁一個慈眉善目的和尚合掌應道:“師弟在,師兄請吩咐。”

慈雲道:“這些兒,為這小家夥治病可花了我不少體己,這原是要留給寺裏的,誰知道被這小東西花了個幹淨……”

三兒豁然抬頭,道:“喂!”

慈空道:“師兄,這些身外之物……”

慈雲打斷道:“這天底下,除了這一己之身,什麽不是身外之物?可人要活著,誰能離得開身外之物?這些年,他花用了多少,我**的匣子裏有個單子,讓他還!”

三兒撇臉道:“還就還!”

慈雲不理他,對慈空道:“我死了以後,留下的舍利,有眼的那顆,穿了繩子給三兒掛在脖子上,剩下的,你們愛怎麽樣怎麽樣,骨灰就讓三兒替我找個清靜的地方埋了。”

慈空低頭合十道:“是。”

慈雲點頭,對三兒道:“過來。”

三兒走到他身前跪下,慈雲這次沒有阻止,伸手撫摸他的頭,歎道:“三兒啊,我已經跟你那個家人說過了,讓他百日之後就來接你,和他回去吧,生養之恩,不能不報啊……”

三兒覺得一股暖意從慈雲手上慢慢傳了過來,渾身一震,抬頭正要說話,慈雲的雙眸金光一閃,耀眼的讓人無法直視,卻又偏偏挪不開視線,頓時腦海一片空白,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良久,慈雲緩緩縮回手,對低頭誦經的慈空道:“這件事,萬不可讓他知曉……”

“師兄……”

慈雲道:“我已老了,早死一日晚死一日沒什麽區別,三兒卻還年輕,這也是我們的緣法。”溘然長逝。

………………

一個很普通的山穀,沒有奇花異草,沒有山澗流泉,有的隻是地上斑駁的草地,和幾株尋常的楊柳。

這裏沒有美景,又藏在深山,少有人際,卻有一座孤墳,墳上一個普通的石碑,石碑上寫著“大和尚之墓”,後麵隻屬了幾個字:“陳三兒立”,墳前盤膝坐著一個瘦弱的少年。

“和尚,”三兒緩緩開口,聲音清越悠揚,帶著某種悠閑暇適,不像是在墳前祭拜,倒像是和熟稔的友人麵對麵聊天:“你不讓我拜你,我便不拜,你不讓我哭你,我便不哭就是,可是我還是想給你念念經的,你是和尚,多一個人替你念經總是好的,”

“今日已足百日,我回去收拾收拾,再來陪你最後一晚,明兒一早,我便回寺裏去了。明日便家去了。”

“我原不想回去,可是你想讓我回去,我就回去。但我不懂,你似乎一定要讓我在這世間找一個依托,不過你似乎看的很準……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我的生命中像是缺失了很重要的一樣東西,覺得隻有死亡才能找回來。但是,你不願意看見我早死,對嗎?”

“好了,我先走了,晚間再來,隻是想到從明日開始,從此不得清淨,便有些不舍……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可不是不舍得你,隻是不舍得此地風光罷了……”

三兒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葉,頭也不回的出了山穀,走了半刻鍾,便看見一座木屋。這些年來,他和和尚在各處山中采藥時,大大小小的造了二十多處木屋,這一座是最後建的,也是離寺裏最近的一座。

三兒將放在床下的木牌取出來,用帕子仔仔細細的逐字擦拭了一番,放在了門口,那牌子上的每個字都是和尚在木屋建好的時候親手刻的,大意是這木屋是為山中失了宿頭的獵戶或采藥人躲避風寒和野獸修建的,若有人來此,屋中之物可以自取,但方便之時還望能補充此地損耗,以方便後來之人。

木屋很幹淨,但是三兒仍又打掃一遍,認真的近乎吹毛求疵,直到每個角落都找不到半點灰塵,才將自己的幾件換洗衣服和幾本書包了起來,放在簡易的桌子上,開始生火做飯。

缸裏的米麵還有大半,但柴火卻不多了,三兒簡單的煎了幾個麵餅,吃了兩個,剩下的放進包裹,便拿了斧頭出去,回來時天已將黑了,他將背上的柴放在簷下,忽然一愣,他走的時候,並不曾關門,風吹的嗎?還是有人來過?

推開虛掩的門,裏麵空****的,三兒暗笑自己多疑,邁步走了進去,忽然身後風聲乍起,一個高大的黑影從門後閃電般撲了上了,三兒察覺不對,正要回頭,嘴巴便被一隻大手緊緊捂住捂住,將他的後腦勺死死按在一個寬闊的胸膛上,然後冰冷的觸感從頸項傳來。

“我問你答,不許叫,一叫便死。”低沉的聲音從耳後傳來,三兒可以感受他胸腔的震**,鼻中嗅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三兒垂目,看見一把雪亮的匕首被反握在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中。

不叫,也是會死的吧!

三兒看著刀鋒的角度,完全可以想象的出自己答完他的話時,他手腕微微一轉,就是一顆人頭落地的模樣,真是很方便的角度啊!

和尚你還真是在天有靈啊,剛為你守完靈就有煞星上門送我去九泉之下陪你。

嘴上的手挪開,換做將他整個上半身固定在懷裏,男人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這是什麽地方,你為何會在這裏?”

反正答不答都是死,加上這樣的姿勢讓三兒極度不悅,有點不想說話,感覺男人握著利刃的手微微一緊,腦海中閃過老和尚的模樣,終於開口道:“我會治傷。”

感覺到緊緊貼在身後的身軀僵了僵,於是又道:“我有藥。”

“這裏是哪裏?”

“是寧雲寺的後山,離寺中隻有十裏路。”

身後的男子似乎送了一口氣,身體不再那麽僵硬,將匕首從他的脖子上挪開,道:“去**。”

真重,三兒腹誹著,這男人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太過虛弱,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墜的他兩條腿都在發抖,好容易將扶人到**坐下,一股大力傳來,身不由己跌倒在男人身上,耳邊聽到他嗬嗬的低笑:“真瘦。”

三兒心中大怒,一張臉已經冷了下去,若是以性命相挾,唯生死而已,他無話可說,但要是肆意輕薄就太過了,強忍怒意撐著身子站起來:“我去拿藥。”

“點燈。”

此刻天色已晚,房中雖不算伸手不見五指,但是麵對麵也無法看清人的容貌。

三兒冷然道:“沒有燈。”

這裏自然是有燈的,他昨兒還在這裏讀書,怎麽可能沒有燈,但是他對此人印象極差,不願再和他有任何牽扯,怎麽可能讓他看清自己的模樣?

感覺對麵男子氣勢一盛,仿佛欲擇人而噬的猛獸,駭人自己,三兒淡淡道:“這裏是山裏的獵戶建的臨時歇腳的地方,有些米糧就不錯了,哪裏來的燈?”

男人冷颼颼道:“那你是什麽人?為何會在這裏?你別告訴我你是附近的獵戶!”

“不是,”三兒信口胡說:“我來寧雲寺為祖父祈福,因天色已晚,在這裏暫住一宿,明日一早上山,你看我帶的行李便知道……去去開窗子。”

男人不再說話,三兒推開窗子,淡淡的月光灑了進來,男人仍未看清三兒的模樣,隻覺得在月光下看去,三兒的肌膚白的像牛乳一般,眼睛極大,睫毛很長,灑在臉上的陰影很動人。

三兒就著月光找到傷藥,遞給男人,男人將衣襟掀開,露出肩頭,大咧咧躺下來:“給爺上藥。”

男人的傷在肩頭,似乎被砍了一刀,三兒俯身將藥灑了少許在傷口上,皺了眉。

男人不耐煩道:“怎麽了?快點!”

三兒微微皺眉,道:“有毒。”

男人猛地坐起,神色駭人,喝問道:“什麽有毒?”

“傷口有毒。”他本不願說,但是若是不說,日後這人毒發身亡的話,說不得拿藥給他的自己就會背一大口黑鍋。

男人猛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沉聲道:“你如何知道?”

三兒淡淡道:“這藥很猛,灑在傷口上會很痛。”

男人冷哼一聲道:“爺也很痛。”

三兒搖頭道:“這藥猝不及防撒下去,就是鐵漢也忍不住會呼痛。啊!”卻是男人聽到他的話,手上不自覺的攥緊,他隻覺得手腕幾乎斷掉了,忍不住痛呼出聲,臉色疼的煞白。

男人對他的疼痛視而不見,怒罵道:“狗奴才!”

三兒忍痛道:“我替你把脈。”

男人神色稍緩:“你會把脈?”

三兒點頭,男人這才鬆了手,三兒飛快縮回手,按在男人手腕上,片刻後鬆開,道:“可是受傷之初疼痛異常,慢慢便沒有那麽痛了?”

男人點頭:“正是。”

三兒道:“不妨事,是一種蛇毒,中毒的人會慢慢麻痹痛覺,七日後才會取人性命。這種毒很好解,隻是中毒的人不易察覺,才會有性命之憂,你回城後找個好些的大夫就可以解了。”

男人淡淡道:“你既然能診出來,自然能治。”

“……沒有藥。”

“那就開方子。”

“……我不識字。”

男人冷笑道:“會診脈的人會不識字?那包袱裏的書難道是帶給寺裏的和尚看的?”

三兒暗罵他卑鄙無恥,趁主人不再時亂翻人家的行李,口中卻道:“月光昏暗,寫字不便,何況此地沒有筆墨。你中毒未久,隻需將傷口的毒血允出來便會沒事。”

“既如此,還不過來?”

三兒冷冷道:“你自己不會麽?”

男人見他百般推脫,早已不耐煩,身軀豹子般弓了起來,沉聲冷喝道:“過來!”

三兒見他發作在即,心中權衡一下道:“我給你寫方子……”

男人哪裏還聽他的,冷冷道:“過來!”

三兒不理。

男人從齒縫裏發出陰測測的聲音:“你想死嗎?”

三兒萬分後悔昨日將黑送去了莊子,若是有黑在這裏,就是此人功夫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口的事,誰知道會在最後一晚出事,並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看此人的模樣,視人命如草芥,若是不答應,隻怕立刻便要血濺當場。隻得冷著臉,慢慢靠近,男人滿意的躺倒在**,淡淡道:“吸。”

作者有話要說:不要站錯CP啊親們,那是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