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陳輝/文

劉樹勇已經快50歲了。不知為什麽,大家都管他叫“老樹”,而不叫“老劉”,這一叫,就是20多年。

剛上微博三個月,每天上傳一幅畫,沒加V的“老樹畫畫”成了熱門ID。因為,他的畫有一種難得的天真,當我們心中的田園日漸荒蕪時,老樹依然堅持在那裏,執著地扛起文人畫的旗幟。

所謂的文人畫,即絕不媚俗,絕不阿諛,絕不與世沉浮,而是保持著一顆真誠的心。它敢批判,敢消沉,敢麵對裝飾而膚淺的世界,表達出自己的突兀,它不是一片順從的落葉,它總在堅守著自己的高潔。

在沉淪的時光中,堅定地說出自己的聲音,刺耳也罷,憂傷也罷,總是真性情。更難得的是,在畫之外,老樹的打油詩亦是一絕。

“山中發現老鼠,派人前去轟炸。找了半天木有,動靜鬧得挺大”,“一輛憤青出門去,看誰都覺不順眼。捏著拳頭找打架,可恨沒人理會咱”,“站在短牆後麵,準備一塊板磚。過來一個壞蛋,一磚將他拍扁”,“傍晚有點閑,不禁又上樹。驚散一群鳥,真是對不住”……

信筆拈來處,接續著前賢的血脈。假使蘇東坡、八大山人住在這個城市,他們的怨與傷,亦不過如此。

讀老樹,就是讀我們文化江山中,一份逝去的自我。隨著時光流逝,它便成為後人的傳奇。

停筆20年

我是山東濰坊人,今年49歲,1979年考上南開大學中文係。

大學時開始畫畫,在天津拜了幾位名師。1983年畢業分配到中央財經大學,因為大學閑,有時間畫畫,加上北京畫展多、書店多,上學時就常往北京跑,心想,畢業怎麽也得來北京。

那時本科生很少,找工作不難。我們兩個班90多人,一半到了北京,但願意到大學教書的不多。

畫到1985年,我停筆了,因為怎麽也畫不出自己的風貌,一提筆,不是齊白石就是徐悲鴻,畫誰像誰,就是不像自己。

前幾年回老家,看我30年前給別人畫的東西,嚇了一跳,原來我還畫過這麽大的作品,還畫得這麽像名家。

2005年,父親患病,心情很鬱悶,又開始畫畫。沒想到一落筆,找到自己了,好壞無所謂,是我自己的東西,20年的人生閱曆,加上在大學裏不斷讀書,今天的我與過去的我,有了很大的不同。

想念理想主義時代

對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最難忘的是上世紀80年代,因為那是理想主義的時代。

一方麵,封閉多年,國門洞開,那時街上來個老外,都會引發人們圍觀。另一方麵,多數人沒出過國,隻能靠讀書來了解外麵的世界,所以隻有知識經驗,沒有實際經驗。那時出了大量翻譯作品,一本《存在與虛無》能賣上百萬冊,其實有幾個人能看懂?但大家希望通過文本來證實自己對外界的想象,這個想象是詩化的,它把西方定格了,隻看到好的一麵,沒看到工業革命中後期的社會問題。所以,我們說的都是19世紀的西方,不是20世紀的。

那時沒有商業化,沒有消費主義的汙染,人人都待在單位中,比較純粹,更多關注精神層麵的話題,因為社會沒給你墮落的條件。

在廣州受到震撼

1992年,我下海去了廣州,頗受震撼。在北京,烤地瓜、拉板車的張嘴都是政治,可在廣州,沒人關心這個,大家隻談早上吃點什麽,晚上怎麽泡澡。我第一次明白,國家與社會不是一回事,彼此是分層的,社會可以自成一體。

過去說廣州是文化沙漠,其實不對,廣州隻是沒有北京這種文化形態而已。如果從社會文化的角度看,廣州反而是首善之區,在北京那些很牛的話題,在這裏全沒用。

撲騰一陣子,我又回來了,因為知識分子下海晚,沒撈到什麽好處,隻好一身泥巴爬上岸。像我原來住的地方,街道裏最早下海的,多是刑滿釋放人員,居委會主任給辦好執照,親自送上門,怕他們再鬧事。下得早的人,自然有優勢。

1996年,高校熱了起來。一是開始評職稱,這是給你名。二是有了課題費,有的課題能給好幾萬,可哪兒花得了這麽多呢,100萬就差不多了,這是給你利。有名有利,比下海的**大多了,這一年堪稱“上岸年”,大家爭著被“收買”。我也是這一年回來的。

玩世現實主義

不少人說我的畫有“玩世現實主義”的風格,“玩世現實主義”是栗憲庭先生對圓明園某一種畫風的定位,和國畫不是一回事兒。我和這些畫家關係還不錯,1993年還在那裏拍了3個月照片。

對個體來說,最大的焦慮是你要調整和這個時代的關係。1989年後,有的人出國了,這是溜走派。有的留下來,但什麽也改變不了,隻好玩世。不僅是美術界,當時文學界有王朔,音樂界有崔健,大家調侃、憤怒、自嘲、戲謔,是為了安頓自身,要不怎麽活呀?這是我們中國人特有的方式。

中國畫有文人畫的一支傳統,但偏雅致化,一種是孤立於現實,自外於社會,保持個體清潔,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另一種是主動幹預社會,比如世俗繪畫、諷刺畫,但成就不高。我力圖將兩者結合起來,即文人的筆墨,漫畫的幹預。因為今天不可能完全文人化。過去你還可以逃到山裏,蓋幾間房,看山看水的,可現在呢?這算違章建築,馬上會有人來找你,拆!在今天,避世、隱居不現實。

寫完上句想下句

不少網友喜歡我的詩,這也正常,我主業是中文,寫詩算本行。

圖像有致命的弱點,即表麵化、太直接、沒深度,而文字可以補充這個缺陷。以詩配圖,一個是視覺傳達,一個是觀念傳達。文人畫詩書畫印四位一體,是有道理的,相得益彰。現在有個偏見,認為寫得多,說明畫的表現力不夠,其實這是繪畫語言固有的局限性。文與圖不是相互解釋的關係,而是互補關係,就像碗和筷子,筷子不能讓碗變大,碗也不能讓筷子盛東西,但兩者可以配合在一起。

我寫詩,都是邊寫邊想,寫了這句,不知道下句是什麽。雖然老寫在地裏種菜收菜,但實際上我哪會有自己的田園?那是我的向往。比如辛棄疾,地位相當於軍區司令員,他寫隱居山中田園雅趣,也隻是他的想象,因為現實充滿苦難,沒什麽可說的。

找到自己內心的聲音

和我這個年齡的人相比,今天的孩子壓力大。前兩天銀行到我們學校來招人,嚇了我一跳,1000多名學生,穿著職業套裝,就和賣肉一樣,大家爭著把自己賣出去。我很奇怪:你真那麽想進銀行?隻有搶劫犯才那麽想著進銀行。

我們單位每年招一人,可滿世界找不到合適的。博士、碩士來應聘,前後麵試了很多,沒挑到像樣兒的。

我們可以籠統地說,教育有問題,可就這麽簡單嗎?你自己就沒責任嗎?年輕人不用羨慕我們這一代,每個時代都有自身的困境,過去好找工作,可那時工作給不了你什麽。

問題的關鍵,還是要想明白你是誰,尊重自己的內心,堅持自己的選擇。我最不喜歡捧著一套虛擬的邏輯,然後怨天尤人。如果你把你想學的學好,很多用人單位都在等著你,可你偏偏要趕熱門,偏偏要投機,要學那些“好找工作”的專業。要這麽說,我是學中文的,按說在當前是個餓死街頭的專業,不也照樣活得挺好?

創造力源於自由,同時也源於焦慮,最好的表達是在焦慮中尋求一種自由的想象、掙紮。如果你具有這種想象力、創造力,誰也攔不住你。如果忽然有人給你徹底的自由了,你反而會找不到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