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茫茫,白楊蕭蕭,又是一年的風吹雨打,廟宇朱漆顏色似乎退了一層,更顯荒敗。晏初將坐騎栓好,欲抽出佩劍劈出一條路來,誰料走到近前,卻沒有多少雜草,似乎有人清理過似的。

他推門而入,在案台上找了蠟燭,取出火石點燃。

微弱的光將廟堂照出個輪廓,一男一女兩尊神像靜坐在那裏,麵容安詳,在火光跳躍中看似微笑著。

晏初放下燭台,撩袍而跪。

“爹,娘,孩兒來看你們了。”

晏初五歲,父母慘死,屍骨無存,沒有衣冠塚,也不能供奉牌位,沒有人願意提起他們的名字,沒有人敢提前他們的往事。

他隱姓埋名,十歲入軍營,十五歲任校尉,那一年,他花光自己所有積蓄,隱瞞身份請人修了這座無匾廟宇,不為拜神供佛,隻為給父母在天之靈一處安身之所。

晏初抬頭注視著兩座神像,目光難得溫柔。

“爹,我見到蘊慈了,是我親手擒住了他,您不要怪我,沛城偏安一隅,遼王又不懷好意,陷落是遲早的事,不如假裝被降,置死地而後生,大魏強盛,從外部攻不破,便從內部催毀它,我會盡力。”

晏初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欲在香案上找把竹帚撣一撣蛛網,不覺摸到一物,拿起一看,

猛然收緊目光。

那是一尊被孤零零放置在角落元寶堆之後的牌位,若不是他翻找竹帚,壓根不會發現它。

牌位上粗糙地刻著“吾母陸洪氏之靈位。”一行字。

晏初心頭震怒,是誰這麽大膽,竟敢把自家牌位放在他替雙親修建的廟宇裏。

他手上發力,正要將牌位捏碎,廟外突然響起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晏初一驚,迅速吹熄蠟燭,將牌位放回原地,悄聲躍至梁上屏息探看。

來人是個女子,約摸十七八歲年紀,發絲散亂,儒裙半濕,滿臉淚痕,形容狼狽。

晏初不由狐疑,無匾之廟,無位之神,從來無人問津,這鬼一樣的女人半夜三更跑來這裏做什麽?

隻見女子將懷中一捧山野雜花放在一旁,摸索著點燃蠟燭,再將花束重新供於案上,這才虔誠地跪好,雙手合十。

“山神公公、山神娘娘,謝謝你們收留我娘,等我今年過門了,手裏有了銀子,一定帶些像樣的供品來孝敬你們兩位。”

晏初心裏頓時明白了,原來擅自放牌位的就是眼前這女人,看樣子倒是經常來拜祭,廟堂看起來十分幹淨,語氣又誠摯,晏初一時倒生不起氣來。

雲朵想起即將出嫁的事,突然有點期待,傻乎乎地自言自語。

“山神公公,山神娘娘,娘,我覺得春來哥是個好人,他一定會對我很好很好,就像爹原來心疼娘那樣心疼我,不會打我,也不叫我幹重活,我們將來生個一兒半女,一家人親親熱熱的過日子……”

雲朵忘情地描繪了一會,突然想起自己畢竟還是未出閣的姑娘,不由害羞地捂住臉,想起周圍沒人,又鬆了口氣,嗬嗬傻笑起來。

那摸樣極其滑稽,晏初在心內冷笑幾聲,想了想,認為這女人又傻又蠢,並不構成威脅,幹脆從梁上躍了下來。

雲朵還沉浸在自己的幻象之中,豈料眼前忽有一白衣人從天而降,把她嚇得半死,原地滾了幾圈,抱著柱子瑟瑟發抖,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

“鬼、鬼、鬼、鬼……”

膽小成這樣,竟然還敢半夜孤身跑到遠郊的廟裏來,晏初麵無表情地睨著她。

“你經常到這裏來打掃麽?”

見女人兩眼發直盯著自己,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晏初有些無語。

比起自己,分明這披頭散發的女人才更像鬼,她倒驚嚇得不行。

晏初沒好氣地道。

“我是人,不是鬼。”

女人依舊嘴巴大張,隻不過這次終於開口說話了。

“將軍?您是晏、晏將軍?”

晏初眸光一緊。

“你認識我?”

雲朵麵上一紅。

“啊、啊啊!那個、那個,白天,小人差點被馬踩死,是、是您救了小人。”

晏初這才想起白天的事來,但他哪裏記得對方長什麽樣子,沒想到這女人卻認出了自己,晏初麵色一沉,被人知道自己來此難免多出不必要的麻煩,還是動手殺了她吧,以絕後患。

雲朵絲毫不知命在旦夕,反而爬起來往晏初跟前一跪。

“小、小人還沒有謝謝將軍的救命之恩……”

晏初注視著伏地叩首的雲朵,若有所思,半晌緩緩伸出手……

毫無預兆地,一道震天驚雷響徹天地,巨大閃電劈入廟宇,在二人麵前劃過。

晏初隻覺白光刺眼,天靈蓋驀然劇痛,他千算萬算,最壞也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萬萬沒想到,自己半身戎馬壯誌未酬,最終竟會被雷電劈死的。

意識恢複的時候,晏初已躺在地上,他慢慢睜開眼睛,朦朧中有道人影焦灼地俯視著自己,摸樣隱約有些麵熟……

待看清眼前的人,晏初驀然彈坐起來。

殺人無數,就算躺在死人堆裏也從未懼怕過的晏初,此時背上起了一層冷汗。

對麵那張臉,自己每日對鏡冠發時都要看過一遍,再熟悉不過了。

難道這是,魂魄……出竅了?

“啊啊!你……我,這、這是……怎麽回事?啊啊!”

見他坐起來,那魂魄也是嚇了一跳,清冽的男聲,語氣卻沒有往常的平靜自信,反而多了幾分戰戰兢兢和惶惑。

晏初隻覺身體好像有哪裏不對,胸前多了些累贅的感覺……還有渾身的無力感……

他一把扯過對麵的人,卻發現自己的手整整小了一圈,手指圓滑,哪裏是從前的關節分明……

“你!”

尖細的女聲從喉中溢出,晏初心頭一涼,起身一把扯下柱子上掛的辟邪銅鏡,閉眼冷靜了一下,才照向自己的臉。

許久的沉默後,他慢慢放下鏡子,平複了一下心情,方道。

“你過來。”

修長高大的男子這才唯唯諾諾蹭過來,晏初注視著他。

“你叫什麽名字?”

男子恍惚了一下,諾諾答道。

“雲、雲朵,陸雲朵。”

晏初點了點頭。

“雲朵,雖然很荒謬,但在方才電閃雷鳴之際,我們的魂魄似乎交換了。”

見對方瞪大眼睛似乎無法明白,晏初不耐煩地將手中銅鏡舉起對著他,對方果然驚叫一聲捂住嘴。

“這、這!將軍!我怎麽會……”

晏初已經恢複鎮定。

“古來曾有過借屍還魂的先例,魂魄錯位想來也說得通,隻是你我比較倒黴,恰巧遇上了而已。”

雲朵想了很久,才驚訝地指著他道。

“你是將軍?”

這麽久才反應過來,這個女人到底是有多笨,晏初頭疼地按了按額角。

“聽好了,雲朵,在找到換回來的辦法之前,你就是鎮北大將軍晏初,你官拜三品,手下七萬人馬,全要對你俯首稱臣,記住了嗎?”

雲朵完全沒記住,她隻知道自己和一個男人交換了身體,她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六神無主地喃喃。

“將軍,這可怎麽辦啊?這可怎麽辦啊?我九月還要嫁人的啊!我可怎麽嫁人啊?”

“閉嘴!”

一向克製的晏初額上青筋暴起,雲朵嚇得噤了聲,但依舊淚流滿麵。

晏初簡直無法直視自己哭哭啼啼的樣子,補了一句。

“不許哭!”

雲朵忙用袖子抹了把眼淚,晏初站起身,拾起地上的佩劍扔給雲朵。

“走吧,在天亮之前,我們得趕回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