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的第一場冬雨帶著寒意,打在院外的花草上,讓這些花草立刻便沒了生機,仿佛是死去一般,徒留枝幹留在土地裏。

華州知府府邸書房,一個身著紫色華袍的男子背手而立,仰頭瞧著牆壁上的古畫。這個男子不算年輕,約莫已經近五十歲的模樣,卻依舊保持著青年男子清瘦的身材,同旁邊躬身而立、胖得像頭大白豬的華州知府形成鮮明的對比。

華州知府陳寅一直對著這個男子保持著恭敬的姿態,卻不敢說一句話,時不時抬袖擦著冷汗,心中埋怨著同僚的遲來。

過了一會兒,一行身著官服的人咋咋呼呼地衝進來,慌慌張張跪了一地,趕忙道:“青城知縣梁成見過大人……”

“華州漕運司總局李忠見過大人……”

“華州……”

官員自報了姓名,站在前方仰頭看著畫的人卻是動也不動,反而是拉長了聲音:“這次負責前線糧草運輸的,都在這裏了?”

眾人不說話,陳寅揣摩著上方所站之人的意圖,沉穩應答:“大人,都來齊了。”

“這次拿了多少?”對方徑直詢問,不帶半分情麵。眾人臉色立刻一變,趕忙道:“大人冤枉!大人……”

“別和我來這套,”那人轉過身來,俊秀的麵上全是冷色:“我什麽出身?官場的事情我還不明白嗎?你們每年手伸了多長、伸到哪裏,我不是不知道,隻是水至清無魚,我不想管,明白?”

眾人不再說話,麵麵相覷,似乎都不理解這個一向身居高位的人,為何突然千裏迢迢跑到這邊關小鎮,來插手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

“大人,”陳寅同眾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上前一步,從袖子裏掏出一遝銀票,慢慢道,“這次遠道而來……”

“我不缺錢,我不是來勒索你們的,”那人直接阻止了陳寅的動作,慢慢走到旁邊椅子上,仿佛是閑聊一般:“我隻是來提個醒。此番領軍主帥乃太子,他的眼睛裏可容不得沙子。我一族同你們關係頗多,不想受你們牽連。”

一說這話,眾人便是一愣,片刻後,陳寅試探著道:“實不相瞞,大人,這次,我們可是做了充足準備,保證太子發現不了……”

“哦?”男人坐在椅子上,眼裏竟是帶了一絲笑意,“你如何保證?”

陳寅清了清嗓子,又往前遞了銀票,男人示意旁邊小廝一眼,小廝立刻上前,恭敬地將銀票接過,並當著眾人麵清了一道,而後朝男人拱了拱手道:“是大貢。”

下級給上級送禮,十萬兩以上,方才算得上是大貢。陳寅這次出手算是闊綽了,然而那人卻是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這對陳寅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消息,隻要收了錢就好……

見男人把錢收下,陳寅這才開始說起來:“大人,事實上,事關糧草之事,還有好些人沒來,那些人混跡於軍營,負責管理糧草的派發。我們此番,所有的糧草都分成了兩份,一份專門給太子殿下及其親信,另一份則是分發到了離下麵的人以及非太子監管的其他部隊。而且,此番前線送了過來,太子、太子妃以及謝大公子將分成兩路……”

話說到這裏,陳寅突然發現失言,趕忙轉了彎道:“不過大人放心,大公子那邊的糧草及軍備,卑職等人絕不敢染指。我們不過打算在太子那邊動些手腳……”

說著,陳寅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座上之人,那人抿著茶,麵無表情,許久,他淡然道:“誰給你們的膽子,太子守著的地方都敢動?”

“卑職……”陳寅麵色漲紅起來,有些慌張道,“卑職聽聞京中傳聞……太子性情溫和……”

“不管事,”座上人輕笑起來,“是嗎?”

陳寅沒說話,漲紅著臉算是默認。座上之人將茶杯輕輕放在桌上,溫和道:“等著掉腦袋吧。”

說著,他站起身來,往外走去。陳寅一幹人等先是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跪到地上大吼道:“大人!求大人指點!此番我國以精兵良將對陳國一小國,哪怕我等糧草軍備稍做手腳,也不至有太大影響,大人……”

“殿下是個有手腕的人,”那人站在門口,歎息了一聲:“京中局勢繁雜,殿下立於太子之位,卻從未有過差池。哪怕是昔年陛下為試煉殿下,讓殿下親審戶部的爛賬,殿下都能做得滴水不漏,既不動搖國家根基,而元凶……卻也一個沒有放過。哪怕是勞苦功高的鎮國侯,都被殿下親令處死,隻是這些有辱斯文之事殿下不願聲張。諸位大人以為,自己的脖子比鎮國侯還硬嗎?”

“大……大人……”陳寅等人跪在地上,皆是冷汗涔涔,“請大人指點!”

那人沒有說話,許久許久,卻是歎息了一聲:“戰場之上,刀劍無眼,本官隻願吾兒安好。”

說罷,那人便走了出去。院外雨聲淅淅瀝瀝,陳寅等人跪在地上,顫抖著身子。冷汗悄無聲息落入石磚之中,許久,陳寅猛地閉上眼睛,用頭觸地,高聲道:“恭送大人。”

那人沒有回聲,許久後,旁邊的官員才戳了戳陳寅,有些惶恐道:“陳大人,您覺得……此事可真有這麽嚴重?”

“若當真如謝相所說,太子欲查此案,那你我必是滅族之罪,還跑得了嗎?”

“那……”官員猛地白了臉色,陳寅深吸一口氣,卻是道:“且再看看,看看這太子,到底是不是個管事的。”

我追著蘇域去了連城,但是等到連城的時候,將士便告訴我說蘇域又去了下一個城,反倒是謝清運留了下來。我瞧不見蘇域,心裏不知怎的,竟是有些想念。吃飯也吃不香,睡在**也要輾轉反側,熬了一天半,我終於沒能忍住,把謝清運召了過來,有些為難道:“那個,大公子,蘇域什麽時候回來啊?”

“這個,得看情況。”

“那麽,為什麽這次是她去不是你去啊?她可是個姑娘啊大公子!”

“這個,是因為情況。”謝清運麵色淺淡,回答完後,抬了抬眼皮,問向垂頭喪氣的我,“殿下如此思念太子妃嗎?”

“有一點吧……”我有些艱難地回答,再次強調,“放一個小姑娘上戰場,我不是很放心啊。”

謝清運沒說話,眼中卻帶了一絲譏諷,然而不過片刻,便閃了過去。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懷疑剛才是不是我沒睡好。

“殿下放心吧,”謝清運偏過頭去,看向窗外,“太子妃很快便會回來的。”

“這樣啊,”我心中略微寬慰,點頭道,“大公子,你看你能不能半路追上去把太子妃換……”

話沒說完,我便看到謝清運直接轉身,袖子一甩,便大步走了出去。等他走到長廊上,我才將“回來”二字慢慢吐了出來。然而他卻也隻是身形一頓,便繼續前行。

我瞧不見他的麵容,隻覺得明明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站在長廊上,卻也顯得身形蕭索。

這個舉動讓我清楚地明白,他生氣了。我思索著,謝清運是個獨生子,大概獨生子都有那麽點脾氣,我如此坦然的偏心態度,讓一向眾星捧月的謝大公子覺得自己遭到了冷落,所以生氣了。

想到這個理由,我不由得在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種優越感。看來,在蘇域、謝清運和我三人之間,我果然是最成熟、最寬宏大量的人啊。

因為這種優越感,我也就不糾結謝清運生不生氣的事情了,開始數日子,等著蘇域到來。我每天早上讓木大泱陪我耍耍刀,中午幫軍中的將士給城裏的姑娘寫寫信,順便寫一封信給蘇域,晚上找謝清運出來嘮嗑,順便詢問一下他蘇域何時回來。謝清運從來隻和我說兩個字,快了,快了。

一連十天過去,捷報頻頻傳來。蘇域卻還沒回來。唯一送回來的一封信,也不過是一句話——徹查糧草。

大宣腐敗成風,在軍糧上動手腳這種事,大家都知道,隻要別太過分,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糧草這件事上,連我母後的兄弟都有參合,一般說來,我自然也不會管。但是蘇域給我這麽一封信,我自然要敲打一下後麵那些動手腳的,當天夜裏,便修書讓木大泱送信出去,信的內容就差不多是——我知道你們當官的難處,但是呢,得保證我媳婦兒吃飽吧?

信送出去,隔天夜裏,木大泱就帶來了回信。回信洋洋灑灑千餘字,總結就一個字——好。

於是我放心了,又開始嘚瑟著給蘇域寫信。不過蘇域大約不像我這麽閑,我每天都寫,她也不過就回過那麽一封。當然我寫的內容也不是什麽值得回答的,基本就那麽幾句話——吃過沒啊?吃了啥啊?好吃嗎?今天幹啥了啊?什麽時候回來啊?

最後,在第十天,連小桃子都看不下去了,歎息著道:“殿下,別寫了。您知道戰場上送一封信有多貴嗎?那可是您半個月的月俸啊!”

一聽這話,我把筆頓住了。我突然意識到了我的貧窮,但是,信,我還是要繼續寫的。隻是需要換個便宜一點的方式,我打算去買頭騾子,專門走官道給我送信,不知可行否……

這個提議我剛想出來,就讓人交給謝清運審批。當天晚上,謝清運敲響了我的大門。

我當時尚在睡夢中,謝清運叫著我的名字把門敲得震天響,我從**一躍而起,以為謝清運是被我的想法氣瘋了。然而也就是我剛想出“逃跑”二字的瞬間,謝清運猛地踢開了門,提著劍向我疾步走來。我蹲坐在**,用被子護住胸,直到他走到我麵前,我才抬頭看他,讚了一句:“好身手……”

謝清運沒說話,劈頭就扔了一身女裝給我,語速飛快道:“趕快換上,陳國人反了。”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謝清運幹脆拉開我身上的被子,把那套女裝往我身上套,我由著他擺布,好半天,我終於聽清了外麵的喊殺聲,猛地抬頭道:“禁衛軍呢?!”

“被人調走了。”謝清運將衣服上的衣結打上,我低頭看他蹲著身子在我身前,突然慶幸還好今天穿了護胸……

“那個,”我有些不好意思

地問,“為什麽給我穿女裝?”

謝清運沒回答我,他蹲在我麵前,溫柔地為我穿上繡花鞋,然後站起身來,將我一拉,便從**拉到了鏡子前麵。外麵是刀劍聲、廝殺聲,然而他卻站在我身後,一派安然地拿起了梳子,為我梳起頭發來。

我看見他飛快地將我的頭發綰出一個陳國女子的發髻,動作熟練得仿佛是做過千百遍一般。外麵的喊殺聲漸近,他低下頭來,認真地為我塗抹上胭脂,接著捧起我的臉,靜靜注視著我道:“記好我現在的每一句話。”

他開口:“從現在開始,我是大宣太子葉清歌,你是被我抓來的陳國民女阿媚,你會一點武藝,家住大陳山,以賣藝為生,被葉清歌侮辱,對他恨之入骨,明白嗎?”

“你……”我有些發愣,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我平日的常服。我不免有些不忍,“你無須這樣的。”

“我必須如此。”他打斷我,一字一句道,“清歌,好好保護自己。”

說完,院中就傳來兵器交接之聲。謝清運猛地抱緊了我,低頭吻了下來。我下意識便去推他,他卻吻得越來越深。我掙紮起來,小咬了他一口,感覺嘴裏盈滿了血腥味,他卻是一把抓緊了我的頭發,低笑道:“陳國的姑娘果然烈性啊……”

話音剛落,他忽地放開了我,往旁邊一滾,便從**抽出劍來,指向屋子裏不知何時站滿了的士兵。

其中一個士兵紅著臉向我走來,忙道:“姑娘,你沒事吧?”

我剛才被謝清運抓頭發抓得疼,眼中盈滿了眼淚,聽到那個士兵如此詢問,我護著胸,愣愣抬頭瞧著他,卻也沒說話。

旁邊另一個士兵冷笑起來:“果然畜生。”說著,他們便集體朝著謝清運砍了過去。謝清運抵抗了片刻,便假作不敵,被他們擒住的樣子,然後押了出去。我呆呆地看著他被押出去的樣子,許久之後,直到士兵來扶我,我才恍惚明白了什麽,不由得腳下一軟。

扶我的士兵忙問:“姑娘,你還好嗎?”

我勉強地微笑起來,點頭,卻沒有發聲。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然後搖了搖頭。

所有人麵上露出了可惜的神色,士兵扶著我,歎息道:“姑娘,我們已經把大宣國的那畜生太子抓了,你別怕。你是哪兒的人?等戰事結束,我們就送你回去。”

我假裝感激地笑了笑,衝著那小兵點了點頭,那小兵立刻便紅了臉,有些慌張道:“那個,姑娘,我叫阿莫,以後有事就找我好了。”

我繼續點頭,那小兵也就不再說話,扶著我從房間走出去,送往一間民宅。從房間走出來,一路上都是血,屍體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這些人我都認識,昨天還同我說著話,今日就橫屍在了此處。我將所有的憤怒都隱忍住,握緊了顫抖著的拳頭,阿莫以為我是害怕,便不斷寬慰著我,等走到門口,我突然聽到了小桃子的大哭聲:“殿下!殿下!”

隨後便是士兵的怒喝聲:“閹人!這個真是你主子?!”

小桃子不再說話了,隻是抽噎。那士兵便急了起來,院子裏響起了拳打腳踢的悶聲和小桃子誇張的叫喊聲“哎喲哎喲”,阿莫在一旁不好意思道:“姑娘,走吧。”

我捏緊了拳頭,又鬆開,好不容易忍住衝上去架開那些人的衝動,終於垂下眼簾,跟著那阿莫走了出去。

阿莫將我安置到了一間民宅裏,同許多姑娘住在一起,並同那些姑娘說了許多關照我的話。姑娘們便哄笑起來,調笑著問他是不是瞧上了我。阿莫也不說話,隻是笑,微微抬頭偷瞄了我一眼,便立刻低頭走了。

其中一個大嬸笑著走過來,打量我道:“姑娘的確長得美,阿莫是好人,姑娘跟著他,不會吃虧的。”

我不說話,勉強笑了笑,同著一行人洗漱過後,便回了屋中,思索著救謝清運和小桃子的方法。然而沒等我想多久,方才正午,我便聽見門口就傳來了軍鼓之聲,隨後大街上人來人往,突然便忙碌了起來。我仔細聽著聲音,觀察著形勢,正想出去趁火打劫時,一個大嬸突然提著刀衝進來道:“哪個姑娘習過武的,跟我上城牆!”

我微微一愣,沒想到,連城竟是在連女子也要上戰場的情況下反的我。我不由得抿緊了唇,跟隨著屋裏幾個姑娘舉起了手。

大嬸帶著我們走到院子裏去,一指桌上的武器,大聲道:“選了武器,我們便去吧!如今北褚大宣聯合夾擊,我陳氏小國岌岌可危,可我陳國兒女,寧可戰死,毋寧苟活。那領軍蘇域,向來殘暴,老弱婦孺從不放過,一旦讓她進城,我連城便毀於一旦。今日,城在,我等在;城亡,便得踏著我等殘軀而入,可是明白?!”

“明白!”院子裏的姑娘高吼出聲,各自選了武器,便站到了一旁。我被推搡著選了把弓箭,又配了把短刀,開始跟著一幹姑娘們往城牆上衝。

出了房屋,另外百餘個姑娘便開始跟在我們後麵往前。城裏早已是戰火紛飛,接近城牆的地方,到處都是火光。我猜測蘇域是下了重本,用了火箭。剛這樣想著,又一批火箭從天而降,我急忙側身一滾,立刻便看見剛才跟我來的幾個姑娘裏麵號叫著倒下了兩個。大嬸斬斷了兩根羽箭,大吼道:“繼續往前,城牆上的人不夠了!”

說著,我便被擠到城牆之上。剛上去,便看見一個順著長梯爬上來的士兵對我揮刀砍了過來。我下意識一踹,就直接把他踹下了城牆。

“辛苦了……”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能看著那掉下去的人喃喃。便就是那時,我又聽到旁邊一個士兵大吼:“你們看清楚,他是你們大宣的太子葉清歌!蘇域,你這惡婆娘,難道連自己丈夫都不在意嗎?!”

我下意識回過頭去,看見了城中央的景象。一個滿身是血的戰士把染血的長刀架在被捆在木樁上,滿身是血幾乎看不出人形的謝清運身上,手微微顫抖著,聲音因為絕望幾乎帶了哭腔。

而他目光落下的地方,是連城護城河外站的數萬將士前方,那裏有一個紅衣女子,悠閑地坐在馬上,背上背著把長刀,正低頭漫不經心地剔著指甲。聽了士兵的話,她吹了一下指甲,卻是頭也不抬,大聲道:“我數三聲,城門,開還是不開?開,老人、美貌女子免死;不開,全城雞犬不留。一,”

“蘇域,你當真一點不在意你的丈夫嗎?!”那士兵聲嘶力竭,我從那滿臉的血汙之下,終於認出來,那是阿莫。

幾個時辰前,還在我麵前紅著臉的阿莫。

蘇域沒有回答他,她忽地奪過弓來,低著頭,對著謝清運的方向就是一箭。那箭飛速而來,我幾乎看不清,那箭矢是對著謝清運來的,還是對著阿莫來的。

然而不過是驚愣片刻,那箭就直接貫穿了阿莫的胸口。

血花飛濺開來,阿莫愣愣地向我轉過頭,看著我,便直接往後倒去。我感覺一瞬之間,我從他眼中看到了那麽多的感情。有女子叫喊起來,有士兵怒吼起來,然而隻有蘇域的聲音,那麽冷靜、那麽清晰,隔著戰場,破空而來。

“我的戰爭,從來隻有輸,或者贏。二,”

“啊啊啊啊——”

這樣一場困獸之戰,當一個隻剩下數萬百姓,且其中大多是老弱婦孺的城池,麵對配備精良的數萬騎兵,其結局早已是不言而喻。一個士兵終於崩潰,號叫起來,揚起刀劈向了謝清運。

謝清運被架在十字形的木樁上,低著頭,垂著眼,哪怕如此生死攸關之際,卻也仍舊是一副安然之態。我同那個士兵一起,猛地朝著謝清運撲了過去,拉開長弓,對著捆綁著謝清運的繩子猛地將箭射了出去。

“三。”

蘇域的聲音忽地傳來,便就是那瞬間,數萬火箭瞬間射出,謝清運猛地從木樁上掙脫開來,廣袖化作利刃,在旋身之間,割破了旁邊士兵的喉嚨。而同時,我瞧見看見那如星矢一般的火箭在我眼前放大,隨後又被一個廣闊的胸膛遮擋。那人張開廣袖,仿若一隻巨大的蝴蝶,將所有危險阻擋在身後。時間被無限拉長,數秒之間,我卻也看清了那人的眼角、眉梢。

我呆呆看著謝清運,直到他將我擁入懷中,直到我聽見有什麽貫穿了他的身體,傳來他微微悶哼之聲。

城下傳來了巨大的撞擊聲,金戈鐵馬卷席而入之聲,而我呆呆地站在那裏,感覺那個人如此溫暖、如此真切地擁抱著我。

“清歌,”他將手放在我的發絲之上,溫柔道,“莫怕。”

我沉浸在他的言語之中,一時之間,仿佛是落入了一個熟悉而遙遠的時空,久久不能回神,隻覺得如此傷心,傷心到眼淚都忍不住流了出來。許久,我突然感覺謝清運被人粗暴地拉扯開來,許多人扶著他,讓一個背著藥箱的老者為他檢查。而另外一個站在旁邊的紅衣女子就一把抓著我道:“喂……”

話沒說完,她便愣在那裏,呆呆看了我許久,才結巴著道:“葉……葉……清歌?!”喊完,她猛地回神,高吼出聲,“你怎麽變成個女人了?!”

我沒說話,看著蘇域還染著血跡的麵容,不知怎的,忍了好久的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出來。蘇域呆了呆,片刻後,她對著我伸出手來,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一把將我擁在懷裏:“別哭了,”她放柔了聲音,“你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可是太子啊,怎麽能哭呢?”

我聽這話,哭得更厲害了,一時竟是覺得腿腳都在發軟。蘇域便抱著我,繼續哄著道:“別哭了,是我不好,來晚了,啊?下次我再也不去那麽遠的地方了,別怕,別怕。”

“我……我不是怕。”我抽噎著,想找個合適的理由,遮掩此時自己心中的惶恐。然而我一時也找不出什麽合適的理由,隻能完全不思考道,“我是被你氣的。要不是謝清運,我差點就死了,你見到我,居然還要耶耶耶……”

蘇域被我這個理由搞得有些無語,見我腿腳發軟,幹脆把我打橫抱起來。我在她懷裏抽噎,她從城牆上踩著一地鮮血往下走去,不滿

地嘟囔:“葉清歌,你可不可以講點道理?”

“我不講道理。”我繼續抹淚。

蘇域無奈:“你可不可以像個男子漢一點?”

“我不像男子漢。”我下意識反駁,隨後覺得不對,立刻道,“我本來就是男子漢。”

蘇域不再說話了,她將我一路抱回已經占領並且翻新過的寢室,將我溫柔地放在椅子上,然後蹲下身子,靜靜仰望著我的麵容。我不免被她看得呆了呆,她卻是笑了,笑容裏有些疲憊,溫和道:“葉清歌,你還好嗎?”

“還好……”

“嗯。”她點了點頭,突然將手放到了我的麵容之上,用粗糙的指腹微微摩挲片刻之後,她終於道,“好好睡吧。今晚我會處理好所有事。”

“蘇域……”我有些為難,“可以不要殺他們嗎?”

她沒回答我,隻是靜靜看著我,很久很久,終於道:“我給過他們機會,我不能容忍在我的地盤上,有人敢違約。當初是他們投降的,我放過了他們。”

“可是……”我想起幾個小時前的一切,有些艱難道,“以殺止殺……”

“在戰場上,本就是以殺止殺。”她打斷了我,用手覆蓋住了我的眼睛,溫柔道,“你可以選擇不聽、不看,就像那夜我為你烤兔子時那樣,這一次,也可以如此。”

可是那些人不是兔子。

我睜著眼,感覺她覆在我眼睛上的手掌之間的溫度。這句話默默放在心裏,許久,卻也沒說出來。

她就一直等候著我的答案,見我一直不出聲,終於溫柔道:“好嗎,我的,太子殿下?”

她的聲音這麽溫柔,帶了絲絲沙啞,有種不辨男女的感覺。我沒有說話,很久,我終於反問:“蘇域,是不是在你心裏,眾生皆為螻蟻?”

“是。”她開口,堅定無比。我一時無言,隻能沉默。

她見我不語,便直起身來,默不作聲地抱了抱我,然後走了出去。我自己在屋裏,讓人打了水過來,更衣沐浴後,便一個人上床睡了下去。等第二日我一開門,便瞧見小桃子和木大泱帶著人跪了一地。

“殿下,”小桃子有些惶恐,“娘娘讓殿下在屋裏歇著。”

話音剛落,我便聽到了院落外淒厲的慘叫聲。我不由得心上一涼,小桃子也白了臉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完全無法遮掩,我忍住作嘔的想法,艱難道:“她在做什麽?”

“殿下今日請回屋歇息吧。”

聽著慘叫,小桃子已經瑟瑟發抖到幾乎不能說話。木大泱反而格外鎮定,再一次勸阻我。我瞧著小桃子的模樣,幾乎已經能猜測出他看到了多麽可怖的情景。蘇域殺神的名頭不是白來的,這點我懂。

我知道這是敵人,然而我腦中始終在來來回回想著阿莫、那個大嬸,還有城池上那密集的箭雨,以及謝清運如蝶翼一般展開的廣袖。我感覺有種惶恐淹沒了我,但是我不知道這種惶恐從何而來,我隻覺得內心有個自己在拚命奔跑,許久後,我終於道:“大泱,孤想去看看謝公子。”

“這……”木大泱有些為難。我故作鎮定:“繞開那些地方,我去看看謝公子。”

木大泱沒說話,猶豫了片刻,他終於站起來,做了個“請”的姿勢。

我隨著他往謝清運的房間走去,一路都盈滿了號叫聲和血腥的味道。我艱難地走到謝清運的房間,見他躺在**,太醫正給他換著藥,見我來了,趕忙行禮道:“殿下。”

“可還安好?”我示意他們繼續,走過去,坐到了謝清運邊上。太醫一麵認真地給謝清運敷藥,一麵給我認真解釋:“謝將軍尚在發高燒,若燒退下了,則就無礙,屆時便可轉到後方養傷。”

我點了點頭,用手覆上他的額頭,果然滾燙一片。我坐在一旁瞧著他們忙活,過了片刻,便幹脆讓人去書房裏拿了幾本話本給我。我坐在謝清運旁邊翻著書,哪怕他昏睡著,我卻覺得無比心安。整個連城,此時此刻,卻是我這一日來最安心的時候。

我坐在他旁邊翻著話本子,而後又用過晚膳。等到夜裏,小桃子便傳話過來,說蘇域回來了,要同我一起吃晚飯。我頗為疲憊地回絕了他,讓小桃子同她說我吃過了。小桃子跑了過去,不一會兒,又回來,同我道:“娘娘說,殿下吃過無妨,娘娘隻是想與殿下同桌吃頓晚飯。”

“我有些累,”聽到這話,我苦笑了一下,“不想動了,你讓她自己去吃吧。”

“殿下……”小桃子有些為難。我坐在位置上,感覺自己內心有什麽在恐懼著,掙紮著,見他為難的樣子,我還想再說什麽,便聽到了一群人走來的腳步聲,而後大門嘎吱打開,蘇域站在門口,身後帶了兩排人。

“我聽說你不過去,所以我來了。”她站在門口,麵容一片冰冷。話音剛落,她身後的人便端著菜,踩著行雲碎步踏入房中,將精致的菜色一盤一盤放到了桌麵上。等放好菜後,所有人集體撤了下去,臨走之前還關上了門,就留她和我外加一個昏迷的謝清運在房裏。

我們靜默著看了對方許久,片刻後,她走向桌邊,冷著聲道:“過來吃。”

“我吃不下。”我有些疲憊。

“吃不下也要吃!”她坐到椅子上,瞧著我,命令,“過來。”

我沒說話,靜靜看著她。過了很久,終於,慢慢開口:“蘇域,孤是太子。孤脾氣好,並不代表可以任人踐踏。”

“你覺得……我在踐踏你?”蘇域愣了愣,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來。我想了片刻,又搖了搖頭:“不是踐踏,隻是蘇域,你並未將我作為盟友,放在心上——或者說,你大概不會將任何人作為人的存在,放在心上。這個世界於你而言隻是一盤棋,而我或他人,都隻是你棋局上的一盤棋子。”

蘇域看著我,抿了抿唇,許久後,她捏著筷子,略是艱難道:“我知道城樓上的是謝清運……”

“可是,你的話是真的。”我歎了口氣,疲憊道,“你的戰爭,隻有輸贏,再無其他。”

“你心裏麵是這麽想的?”她垂下眼皮來,遮住了眼中的神色。我瞧不見她的表情,也不知她在想什麽。我將手放在心口,慢慢道:“蘇域,你知道嗎?這麽幾個時辰,我心裏像是開了一個大口。我突然不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誰是值得信任的,誰是讓人遠離的。”

“我突然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你,”我瞧著燭火下的她,有些失神,“蘇域,我突然發現,你其實的確是個狠心的人。那麽多人命,你可以眼都不眨,如果我對你沒用,我和那些人,也許對你來說並無太大的區別。我本來以為你我是盟友,我可以全心依賴你,可當謝清運擋在我前麵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那一瞬間,我腦子裏麵居然一點都沒再想到你了。”

她沒說話,麵色卻不大好看。許久,她竟是一點點笑了開來,那笑容冷漠而尖銳,還帶了些莫名其妙的嘲諷:“難道不是嗎?”

她冷笑著:“你我本就不是盟友,你對我有用,我自然會好好護著你。你對我沒用,我難道還該為你鞍前馬後?”

我不知該說些什麽,她說的其實都是對的,然而我卻一瞬間覺得有些不一樣。

我和她本就是利益關係,她助我,我予她,除此之外,本應再無其他。但我不知為何,腦中卻始終恍惚著她坐在火光前給我說小時候的事,在大殿前逆光而站等候著我的模樣。也許正是這些溫情,讓我一次又一次錯覺地以為,其實我們兩個和一般的盟友又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

所以,這種認知偏差讓我有了一些失落。

難免酸澀,難免蕭索。

我張了張口,一時什麽都說不出來。片刻之後,我凝了心神,慢慢道:“是孤失態……”

她沒說話,執著筷子,好半天,終於說了句:“吃飯吧。”

我站起身來,正準備走過去,突然便聽到了旁邊謝清運的呻吟聲,我連忙轉過身去,想去照看,卻見到一隻筷子飛快而來,落在我與謝清運之間,入地三寸,足見功力。

“你再往前一步試試。”她開口,語調冷如寒冰,“我讓你吃飯!”

“太子……”看到這個場麵,小桃子不由得有些害怕,扯了扯我的袖子,顫顫道,“吃飯吧?”

我不說話,死死盯著邊上麵色淡然的蘇域,片刻後,我忍不住笑了,握緊了拳,走到飯桌邊上,冷聲道:“好,好得很。”

說著,我走到邊上,端著盤子就砸了下去,高聲吼了出來:“吃飯是吧,我就讓你吃!”

我以為,以蘇域的身手,這盤子砸不到她頭上。然而她卻是躲都沒躲,任由我把盤子砸到了她的頭上。我看著菜混合著湯澆了她一身,片刻後,額角便有血順著落了下下來,而她就坐在原地,動也不動,靜靜坐著。

“我從來不是心善的人,”她捏著筷子,許久,喃喃出聲來,“我為什麽要去吃這頓晚飯呢?”

說完,她突然就笑了,猛地站起身來:“撤了吧。”

然後如來時一般,又迅速離開了去。我瞧著她的背影,好半天,終於忍不住問小桃子:“我錯了?”

小桃子沒有回應我,隻是對我豎起了一個手指。

“什麽意思?”我覺得小桃子越發高深莫測。小桃子卻是搖了搖頭,歎息道:“殿下,您剛才砸的那個盤子,是娘娘剛搶回來的古董,值東宮一個月的開銷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捂住了胸口。

我覺得有點心疼。

小桃子接著歎息:“所以,殿下您明白,娘娘對這頓飯有多上心嗎?”

我愣在原地,小桃子就開始召人進來打掃,旁邊謝清運還躺在**,有專門服侍他的侍女在給他換著額頭上的帕子降溫。我突然覺得有些恍惚,不由得拉了小桃子袖子:“去。”

“殿下?”小桃子側頭,有些不解。我揮了揮手:“去給我找個大師來,我要解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