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浸在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記憶裏不可自拔,蘇域就坐在我對麵,她帶來的兩個侍女給她上來斟茶倒水揉肩,我旁邊的宮女太監一個都不敢上來,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最後隻有小桃子戰戰兢兢地給我端上一杯茶來,然後低聲說:“殿下,娘娘已經看你許久了。”

我聽這話當即一個激靈,立刻反應過來蘇域還在對麵,隻能硬著頭皮看向她。

她正一隻手撐著腦袋打量著我,深如夜色的眼中落入了陽光,看上恍如幽潭映了陽光,波光粼粼,令人心一瞬間靜了下來。

我就那麽愣愣地瞧著她,她便任我瞧著,片刻後,勾起嘴角道:“太子,看傻了?”

“嗯。”我毫不避諱。

“我好看?”她笑得很是開心。

“好看。”我繼續點頭,一點都不吝嗇讚美。

她懶洋洋將腳往旁邊茶桌上一搭,我忍不住抽了抽眼角,看了一眼旁邊的人,所有宮女侍衛們立刻識趣地退下,小桃子走的時候順便還關上了大門。

見房間裏都空了,我才走上前去,蹲在她身邊,將她從腳上滑落的裙子拉回去,蓋住她的腳。不過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她的腳很大,比我都大。我愣了愣,隨後便飛快地移開了目光,低聲道:“那個,今天謝謝你了。”

“好說,”她漫不經心道,“我幫你不是白幫的,你也幫幫我,這事兒就算扯平了。”

“那你要什麽?”我抬頭看她,看見隔著陽光中起起伏伏的塵埃後她白淨的麵容,突然下定了決心。我用手攀上她溫熱的手掌,頭一次這麽語重心長,一字一句,說得十分鄭重,“蘇域,你如今是我的太子妃。我要的東西我告訴你,你要什麽,你也同我說。我給你你要的,你給我我要的。”

聽我的話,蘇域難得沉默下來,她低頭瞧著我,沒有動手,也沒有說話。她的目光仿若一把利劍,直直盯著我,洞穿人心,一瞬間有種莫名的壓迫感湧了過來,讓我覺得難以呼吸。然而我仍舊迎著她的目光,幻想著,在戰場上,她大約也是這樣。

她盯了我片刻,慢慢又勾起嘴角來,卻是問:“殿下要什麽?”

“我要好好活著。”我有一瞬迷茫,卻仍舊回答,“我這個身份要好好活著,得要的東西就太多。我得要皇位,要穩固的皇權,要壓製世家。所以我得要兵權,要你。”

“我?”

“對……你,蘇域,”我握緊了她的手,“我不需要一個會針線廚藝、賢良淑德的太子妃,我要的是你。我要兵權,要你這樣沒有亂七八糟世家背景幹淨清白的身世,還有……一個孩子。而你想要什麽,我都盡量去做到。”

“我嗎?”蘇域勾了勾嘴角,“我想要的,怕你不願給。”

“什麽?”我皺起眉來,她卻是從頭上慢慢取下綰著她發髻的金色發簪,發簪一拔出來,她如瀑的發就散了開來。

她摩挲著手中的金簪慢慢道:“我要兵權。”說著,她眼中有了恍惚之色,“葉清歌,我不屬於宮廷,我得去戰場,那裏才是我的歸屬。我想要有軍功,有官職,有……自由。”

我靜靜聽著,她卻是看著我道:“可以嗎?”

她問得那麽輕,仿佛這是一件再困難不過的事。我不由得想,如果她是一個男子,這其實該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她有好武功,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她有好才智,兵法謀略不在話下。她如斯高傲,是因有高傲的資本,然而她如今如此小心翼翼問這麽一件事,不過因為她是女子,她當了太子妃。

我突然覺得有些心酸,覺得她與我竟有那麽幾分相似。我最大的願望不過就是好好活下去,然後有一日能穿著一身女裝嫁一個我喜歡的人,為他生兒育女,同他舉案齊眉。

這個願望說起來太簡單,太卑微,太讓人不屑。然而卻是我一生最想卻也是最難得到的。

我握著她的手,感覺她身上的溫度一點點傳給我。我突然有了莫大的勇氣,回答她說:“好。”

她有些詫異,我便看著她的眼,堅定道:“我不會限製你的一切,你贏了謝清運,我們就一同去戰場,我為會為求一個職位,你會和所有將士一樣,有功勳,有戰績,有名號。”

“你……”她張了張口,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麽。片刻後,她卻是緩慢而鄭重地點點頭,“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而在此之前……”我靜靜瞧著她,“你能否坦誠告訴我一件事情?”

“什麽事?”

“那天晚上,我為什麽會遇到你?”我拉起她滑落下來的裙子,垂眸思考,“你是來與我和親的公主,為何在前一夜受傷出現在皇城?而第二日,又為何要對我如此拳腳相向?”

“這個嗎……”她勾起嘴角來,“簡單,本宮不想嫁你,意圖逃跑,我母妃可沒你母後那麽良善,我敢跑,她就敢叫人把我往死裏砍。那天我本來是跑了的,後來又被抓了。被抓以後我不想嫁你,看你不爽,就揍你,你們大宣要是看我太潑把我退婚了最好,退不掉……”

她摸了摸下巴

,一臉認真道:“你肯定也不喜歡我,就不會上我的床了。要知道,”她眯了眯眼,一臉認真道,“我隻喜歡女人。對和男人睡這種事,一點興趣都沒有。”

聽到這個理由,我忍住了揍她臉的衝動,深呼吸了一下。我想過無數個理由,包括竊取軍情、刺殺大臣等等,結果沒想到,蘇域的思維,竟然是如此直觀。

她隻是不想嫁給我,僅此而已……

想到這裏,我再一次深呼吸,換了個話題道:“好吧,”說著,我看了看她那雙大腳,“既然是太子妃了,以後還是規矩些吧。比如說這麽不雅的動作,還是不要做了。”

話剛說完,她直接就給了我一腳,大步走了出去,留我四個字——關你屁事。

當天她沒再理我,反而是把管家叫了過去,然後將東宮裏所有宮女侍衛全部叫了過去,我不知道她做了什麽,隻知道那天之後,東宮的主子,就不是我了……

我和她每天晚上分床睡,我睡地上,她睡**,每天早上起來都是我來鋪床單;東宮所有菜色變成了蘇域喜歡的,所有布置也是按照蘇域的風格來,大事小事事無巨細全部由蘇域帶來的人過問,而我偶爾提一個飯後加甜點的要求,侍女們都表示得先過問一下蘇域……

我躲在後院坐在台階上,捧著小桃子偷偷送給我的甜點悲憤地控訴著蘇域這種鵲巢鳩占的行徑,小桃子就拿出紙筆來點著頭寫。我罵了半天終於反應過來:“你這是在寫什麽?”

“做筆錄。”小桃子說得特別認真。我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道:“你既不是大理寺又不是提審司,你做什麽筆錄啊……”

“娘娘說了,”小桃子拿起紙來,吹著上麵未幹的墨跡,“太子爺您以後說她的壞話,都得做筆錄上交給她。說一句扣一天的甜點。”

“噗……”

聽這話,我沒忍住,一口茶水噴了出去。小桃子趕緊把他寫好的紙往懷裏揣,一臉戒備道:“殿下,娘娘還說了,如果你敢蓄意破壞筆錄或者威脅我上繳,她就打斷你的腿。”

說著,他將旁邊東西收起來,就留了一壺茶給我,朝我行了個禮道:“殿下,吃完了早點回吧,小桃子先回去交筆錄了。”

說完,不等我回應,她便端了盤子,屁顛屁顛跑了回去。

我歎息了一聲,摸了旁邊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覺得頗為蒼涼。正打算將茶喝完酒走時,旁邊突然傳來了一陣蘭花香,有人坐到我旁邊來,從我手中將茶壺拿走,倒入旁邊的杯子裏,然後低低笑道:“清風朗月,太子卻隻備一壺清茶,真是辜負了好風景啊。”

我沒說話,隻聽見旁邊衣衫摩挲和飲茶之聲,我方才轉過頭去,便看見月光下那人。

那人內著純白長衫,外套印著卷雲紋路的月華色廣袖華服,頭發隨意散著披著,隨著夜風輕輕拂到我臉上,帶一陣蘭花香。

我覺得他的麵容很熟悉,似乎是認識他,但卻始終無法想起。我就呆呆地看著他,指望他先自報家門,結果他卻是什麽都沒說,反從袖子裏掏出一瓶酒來,搖了搖問我:“要嗎?”

“呃……”我看他的態度,努力思索著這人到底是誰。如果是刺客吧,哪裏有這麽膽大妄為的刺客?雖然這裏位置偏僻了些,但的確還是在皇宮裏,我一扯嗓子,立刻奔來幾十個侍衛絕對不成問題。但不是刺客吧,能出入宮中的人我大多見過,此刻這人,麵熟得很,卻始終不記得是誰。

“不喝是嗎?”看我不做回應,他笑了笑,拔開了酒塞,便仰頭自己灌起自己來,似乎是有些遺憾道,“那我喝便好。”

“呃,我說公子……”

“嗯?”他轉頭,挑眉,有些疑惑。

我斟酌了一下,方才道:“那個,這裏是東宮你知道吧?”

“啊……知道。”他點頭,“怎麽了?”

“咳咳……那個,”我被他這坦然的態度搞得有些不好意思,指著自己道,“我是誰你知道吧?”

“嗯,知道啊,”他繼續點頭,“你姓葉名清歌,今年二十歲,是大宣太子,一月前剛剛迎娶了北褚的青宣公主為太子妃。”

“這樣啊,”我幹笑,終於道,“那,你是誰啊?”

聽我的問話,他握著酒瓶的手忽地緊了緊,麵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終於慢慢收斂。他轉過頭來瞧著我,眼中帶了些許痛楚。他的眼是琥珀色的,像貓一樣,此刻靜靜地瞧著我,又讓我覺得有些熟悉。

我想我應該是見過他的,然而卻始終忘記了。他看了我許久,最後卻是笑了笑,漫不經心道:“殿下真是忘得幹淨,在下謝氏清運。”

“哦……清運啊。”我點了點頭,剛點完,就猛地抬頭,呆呆地瞧著他。

謝清運……

不就是謝子蘭那個出門遊曆了四五年、拿到了第一劍客的名號,過幾天要和蘇域比試的兒子嗎!

我諂媚地笑起來,立刻起了搭訕的念頭:“原來是謝家大公子,久仰久仰!謝公子要不要其他酒?小弟其他沒有,酒倒是多。”

“我知道。”他苦澀地勾了勾嘴角,“你藏了許多酒,卻向來不喝。藏酒很少有烈酒,因為你隻喜歡喝花釀。你從來不醉,每次快醉了,你就裝醉,其實清醒得很。”

聽他這麽說,我不由得警惕起來。這些都是我藏得極好的事了,此刻由他這麽清楚地說出來,倒讓我難以揣摩他的想法。

是示威?還是示好?

但是無論是示威還是示好,這麽清楚我的事情,足見我身邊有了他的人,僅憑這一點,便讓我不得不防。隻是……

想想,我又不由得暗自打量他——這人看上去挺聰明的,怎麽會做這麽傻的事兒呢?

“殿下是不是在想,我怎麽知道?”我還沒開口,他反倒提前開口了,我正尋思著怎麽去反駁這話,結果他卻笑了起來,仰頭將酒壺裏最後一口酒喝完,站起身道,“因我之前便認識殿下,可惜殿下忘記了我。”

說著,他俯下身,用手抬起我的臉來。他在夜色中仔細端詳著我,發絲落到我臉上,有微微的癢。我本想反抗,然而一觸及他的眼神,突然什麽都做不了。

那眼神太熟悉,又太痛苦,方一觸碰,我便覺得心上似乎被針紮了一般,密密麻麻尖銳的疼。

他冰涼的手指觸碰到我的臉上,慢慢拂過我的眉,我的眼。

“清歌,”他忽然開口,似是隱忍了太多,字字含著苦痛,“日後我不會再來。你若記起我,那是緣。若記不起,那是孽。我不強求。”

“你……”

我張口,話還沒說完,隻覺清風一拂,他已一躍至牆頭,幾根梅花釘擦過他旁邊的位置,穩穩釘在了後麵的柱子上。

“喲,本宮就覺得這風裏味道怎麽總是夾雜著一股禽獸味兒呢?”蘇域聲音從門口傳來,我下意識轉頭,便見她身著一身血紅色長衫,懶懶依靠在門口,挑著眉道:“雖然咱們太子殿下長得是秀氣了些,卻是也個如假包換的男兒身,壯士,你這采花口味也太重了點吧?”

“等等!蘇域……”我張口想要解釋,她一個眼刀就直接砍了過來,麵上卻是十分溫柔地笑著道:“殿下,閉嘴,好嗎?”

聽這話,我立刻非常識趣地閉嘴了。謝清運站在牆頭,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蘇域,點頭笑了笑,一派雲淡風輕的高人姿態,對蘇域拱手道:“陳留謝氏,清運。”

“謝清運……”蘇域低低叫了謝清運的名字一扁,她的語氣不太好,我以為她又要動手之際,她卻是忽地笑起來,挑眉道:“不知謝公子是何官職,可以半夜潛入宮中,麵見太子妃也不行禮?”

聽這話,我和謝清運都愣了愣。我們兩都太隨便了,隨便到我都忘了我是個太子,他也忘記了自己隻是個毫無官職的世家子弟。而一向隨便的蘇域上來給我們講規矩,讓我心中不由得有些微妙,默默摸上臉上前兩天才好的瘀青的位置。

原來她也知道她是太子妃……

原來她也知道什麽叫禮數……

“是清運失禮了。”謝清運反應得很快,緊接著卻又道:“但想必太子與太子妃皆不是拘禮之人,今日的禮數,改日再還吧。”說著,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慢慢道:“在下告辭。”

“告辭告辭……”我下意識拱手,但卻見人已經幾個起落,消失在夜色中。蘇域站在一旁,拋玩著梅花鏢,笑得一臉溫柔:“殿下膽子挺大的,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就敢和人家亂聊天,要是今天謝清運是來刺殺殿下的,現在殿下已經橫屍在此了。殿下是如此希望本宮再嫁嗎?”

“他不會的。”我下意識回答,蘇域挑眉:“你就這麽信任他?”

“我……”我一時語泄,卻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裏來的信任,讓我就覺得這個人不會傷害我。蘇域輕哼了一聲,走到我身邊來,將柱子上的梅花鏢一根根拔下來,一麵拔一麵道:“既然你和本宮約好了,就不能食言。本宮沒興趣陪一個死人耗,如果你注定要去死,”說著,她忽地回身,梅花鏢的刀鋒就抵在我頸間,她卻是冷聲道:“不若讓本宮來送你一程,也讓你死得不算憋屈。”

她說得很認真,刀鋒的寒意逼得我不敢動彈。我呆呆站在原地,許久,才顫著聲道:“我明白……我會好好珍惜這條命的。”

她沒說話,冷哼一聲,轉身就走。她剛走幾步,旁邊的小桃子就上來給我加披風,一麵為我披上披風一麵念叨道:“殿下,你別看娘娘這麽凶,其實她可惦念您了,這披風還是她帶來的呢,隻是見到謝大公子就交給奴才了。她這不是生氣,是惦記您呢。”

“小桃子,想不到你還懂挺多啊……”我有些感歎:“她人的確不錯,隻是怎麽突然想起來給我加披風呢?”

“娘娘說,”小桃子認真地給我係帶,“後天就秋獵了,要是您病了,她就不能去秋獵,也就上不了戰場。像您這樣不中用的,要是連帶出去爭取機會這點作用都沒有,她還不如把你捅死了再嫁。”

我:“……”

一瞬之間,我猜想小桃子可能把披風係得緊了些,因為我覺得呼吸好困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