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兩日,秋獵如期舉行。那天是個好天氣,秋高氣爽,天空碧藍如洗。秋獵的地點改到了西山,因為西山除了獵場之外還有一個校場,剛好可以讓蘇域和謝清運比試。其實我與謝子蘭都明白,這場比試,實際上也不過就是走個過場,我父皇決定了的事情,哪裏還容得其他人置喙?與謝清運比試,不過是給蘇域揚名而已。

蘇域之勇,一直隻是傳言,改日她一介女子帶兵,如果不拿點足以服眾的東西,誰會聽她的?謝清運之於大宣,不僅僅隻是一個劍客或者名士,而且還是武藝與謀略的巔峰,蘇域不需要贏過他,隻要能隻輸他八分也就差不多了。

我說這些的時候,蘇域正懶洋洋躺在營帳的榻上,伸著手讓我幫她給指甲上色。她並沒有留長指甲,指甲剪得短短的,帶著健康的肉粉色,看上去十分好看。隻是她的手大了些,骨節略粗了些,便顯得有些過於陽剛,哪怕皮膚再白皙嫩滑,指甲再晶瑩剔透,都不能讓人覺得這是一雙女子的手。平日裏她帶著指套難以看出來,今日狩獵,她當然是不能帶那些累贅,我一眼瞧過去了,自然是覺得不好。

我十幾歲的時候,也有過愛美之心,常常羨慕那些女子漂亮的衣裙,美麗的首飾,還有那些各種顏色修成不同形狀的指甲。隻可惜我自己是不能做這些事情,如今好不容易娶一個媳婦兒,能寄托在她身上,也好。

如是想著,我便強拉著蘇域進帳,讓侍女從其他公主那裏借了顏料,拉過蘇域的手便認真塗抹起來。蘇域本想揍我,但被我左右念叨後,終於甩下一句:“隨你!”,便躺在臥榻上不管了。

我仔細為她繪著指甲,同她分析著朝中局勢,說到她與謝清運的較量,我本是想讓她寬心,卻隻得到她一聲冷哼:“你別捧他了,我瞧過了,就他那樣的,雖不能說打兩個,一個半綽綽有餘。”

我:“……”

“唉,我說,”她似是突然想起什麽,忽地靠近我的臉,一手抬起我下巴,認真打量道:“那小子長得不錯,你不會是個斷袖吧?”

她說話的時候離我太近,我忍不住有些緊張,她說什麽都注意不到,隻見她雙唇一張一合,每個字我都聽得明了,卻根本不能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麽,隻能慌忙點了點頭,轉過臉去,想避開這種尷尬。

她看我點頭,麵上就露出詫異的表情來,喃喃道:“活這麽大,可總算讓我遇見一次斷袖了。”

“什麽斷袖?”我突然反應過來,她卻是挑著眉,一副“就是你”的表情看著我。我張了張口,想要反駁,但是想了想,最後卻是模糊帶了過去:“你不也是嗎……”

“我和你不一樣,”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轉過頭去,彈起自己指甲來。我歎息了一聲,對於她這種自大的態度,隻能抱以無奈。

過了一會兒,小桃子進來通傳說秋獵開始了,我便帶著蘇域走了出去。臨出門前,我低聲問小桃子:“都準備好了嗎?”

“殿下,其實咱們不用懷疑娘娘的實力……”小桃子有些委屈:“做這種事情,小桃子覺得很對不起謝大公子。”

“你是個太監!”對於小桃子這種過多的正義感,我不由得提醒他:“你又不是什麽江湖俠士,要這麽多正義感幹嗎!”

“殿下!”一聽我的話,小桃子就吹起腮幫子來,看上去很是憤怒:“我雖然是個太監,但我也是個正直的太監!”

我:“……”

這世道,連一個太監都有正義感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特別無恥。

但是無恥歸無恥,該做的事情我還是要做的。蘇域嫁過來之前我就聽說過,北褚人大多愛吹牛皮,所以對於蘇域一個女子能勝過謝清運這種事,我還是有幾分擔憂。尤其是那天晚上我看過謝清運的武藝後,實在覺得這個人不能低估,於是我特意去找了父皇,想使一些卑鄙下作的手段。父皇知曉我的心意,早已將比賽內容告訴我。

此番比賽,父皇在校場邊緣的長生崖放了一麵旗,兩人各有一匹馬和十個人,然後一起出發,看誰將旗子帶回來。過程中,雙方都可以任意調動這十個人,雙方的箭都帶了紅色染料,這十個人都穿了金絲甲,一旦衣服上沾了燃料就算死亡,不能繼續。

為了確保這場比賽的“不”公平,賽前會給雙方一幅地圖,地圖上有兩條路,兩個人走的路是不一樣的。

當然,對外會宣稱這兩條路所有設置都是一樣的。

父皇暗中告訴我,他會將藍色那張地圖給蘇域,把紅色的給謝清運。我覺得,話說到這個程度,我還能讓謝清運贏,這也是我的能耐。

於是早在來校場之前,我暗中已經將謝清運那條路布滿了陷阱,埋伏滿了人,就連他的坐騎上,我都安了三根銀晃晃的銀針!

我懷著必勝的心態,和蘇域雄赳赳氣昂昂奔赴了校場。到的時候,除了我父皇母後沒到,其他人都已

經到齊了。謝清運同謝子蘭站在一邊,同眾人打著招呼。出於對等一下謝清運即將麵對的事情的愧疚心理,我不由得有些心虛,於是拉著蘇域坐在另一邊,一幅同謝家父子涇渭分明的樣子。

蘇域似乎覺得很是有趣,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謝清運,不停地說著:“這小夥子的確長得俊俏,你眼光挺高啊,就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你……”

我有些尷尬:“呃,那個,你不要亂說了……”

他這個聲音,一般文官就算了,以謝清運的武功和耳力,那肯定是聽得到的。果不其然,聽到蘇域的話後,謝清運就看了過來。

然而和那夜不同,他仿佛是變了一個人似的,目光無悲無喜,淡漠得仿佛所有事情都與他無關一般。

“嘿,他看過來了,你說他到底對你有沒有意思啊?”見謝清運有反應,蘇域越發來勁了,湊過來低聲道:“要不,我今天幫你把他打殘,殘廢了他肯定是當不上謝家族長了,謝家要他沒用,你趁機和謝子蘭要了他?反正到時候他是個廢人了,要是謝子蘭不放人我還可以找個時間把他偷出來讓你強了他!”

他這話聽得我心驚膽戰,不斷看向謝清運,不知道這個音量他到底聽不聽得到……結果我多看幾眼,謝清運幹脆就撥開人群走了過來。等他走到麵前的時,蘇域剛好歇聲,輕咳一聲,端端正正坐在旁邊,低眉垂眼,一言不發了。

謝清運站在我麵前,靜靜瞧著我,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麽,隻覺得不管他說什麽,我都認了。反正橫豎是說不清了……

得太子妃如此,何愁不早死……

“殿下,”出乎意料,謝清運沒有說什麽讓我太難堪的話,反而是笑了起來,溫和道:“太子妃打不殘我,殿下無須擔心。”

“啊?”我詫異抬頭,蘇域在旁邊“唰”地冷下臉色來。謝清運轉頭看了蘇域一眼,拉長了聲音道:“女人啊,一向就是這麽多嘴多舌……”說完,嗤笑了一聲,掉頭就走。

我下意識立刻按住了蘇域的手,拍著她的背道:“息怒,淡定,咱們要淡定……”

“葉清歌,”蘇域陰冷地叫出我的名字來,我背上寒毛瞬間立了起來,她卻是“嗬嗬”笑了一聲,轉頭同我道:“我已經決定了。”

“決定什麽?”

“這一次,我一定把他打得爬都爬不起來!”

“呃……”想著我設置那一係列機關和準備好的小動作,對於她這個想法,我倒是覺得很有可能性。於是我拍著她的背,溫和笑道:“不要這樣嘛,得饒人處且饒人,算了吧……隨便打打就好……”

蘇域扭頭不說話,我突然覺得有那麽幾分可愛,下意識就往她頭上摸去,等手放到她頭頂了,她猛地回頭瞪向我,我才反應過來我做了什麽。

我不敢多說什麽,隻能幹笑不語,蘇域一齜牙,低吼了聲:“滾!”

我立刻收手,什麽話都不說了。

我們就這麽沉默了一會兒,父皇母後們就都到了。先是按照傳統發表了一下皇帝感言,隨後父皇就宣布了謝清運和蘇域比試。兩人都被叫上台去,上台之前,我見到謝子蘭和父皇都掃了過來,為了表達一下我和蘇域的深情,在她轉身的瞬間,我突然拉住了她的袖子,她轉過頭來,有些疑惑問我:“怎麽了?”

我拉住她的袖子,本想去吻她額頭,奈何她比我高半個頭不止,我一國太子,總不能踮著腳尖去親她。於是我隻能使個眼色,想讓她不著痕跡蹲低點。

結果她沒看明白,旁邊的小桃子卻是看明白了,趕忙從旁邊給我拿了個小凳子,拚命往我腳下塞。

“你到底在幹什麽?”所有人就等著我們倆,目光直直盯在皺眉的她、拉著她袖子的我以及拚命往我腳下塞著凳子的小桃子身上。此刻我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大家都已經看見小桃子給我塞凳子、露出了明了的表情,我若不做些什麽,便顯得我是逢場作戲了。

暗示了蘇域半天,她實在過於榆木疙瘩,我迫於無奈,隻能咬牙登上小桃子給的凳子,假作深情款款捧著蘇域的臉湊過去親在她額頭上,然後柔聲道:“小心些。”

她微微一愣,墨金色的眼瞧著我,不知是什麽情緒在她眼中流竄,晦暗不明。我琢磨著她是不是要打我,然而許久後,她卻是點了點頭,低低應了一聲:“嗯。”

說完,她便轉身跳上了台,我坐在一旁開始摩拳擦掌,讓小桃子趕緊端了茶來。

她跳上台去的時候,謝清運早已在那裏等她了。兩人見麵問好,由禮官頒布了規則,隨後便讓人拿了一個小壇子,兩人一人從壇子裏摸了一張紙,隨後轉頭將紙交給了太監。

這兩張紙一張寫了藍字,一張寫了紅字,分別代表了兩人要領的地圖。如果操作嚴格,這的確算公平,但這個太監是我早就收買好的,壇子也是動過手腳的,所以謝清運注定隻能抽到紅字,蘇域注

定隻能抽到藍字,於這一場抽簽,根本就沒有什麽公平可言。

當然,采取這麽漏洞百出的抽簽方式,也是為了確保比賽的不公正性。我沒有任何愧疚的心理,反而為我能幫助蘇域感到很驕傲。

我放心地扇著扇子,帶著我典型地溫和太子式笑容,看著這一切發生,然而當太監將一紅一藍兩份地圖呈上來由我父皇親手發給他們時,我父皇突然想起了朝廷裏德高望重的太傅。

太傅是我父皇的老師,今年八十有六,侍奉過三代帝王,是朝中老得不能再老的官。因為太老了,他也發表不了什麽意見,每天就象征性地坐在朝堂上,我父皇想做什麽獨裁的決定的時候,就會問:“太傅意下如何?”

他八十六歲了,根本不能思考,隻會點頭:“好好好。”

於是我父皇就可以一臉淡定道:“既然太傅都沒意見,爾等不必多言。”

每一次全體臣子都會集體鬱悶得沉默,他們也就在那時候會明白太傅最大的作用——為我爹的獨裁尋找支持者。

不過太傅就這樣一個作用,會顯得太傅這個職位的職能有點單一,所以我父皇還是會想方設法為太傅尋找一點事兒幹。

比如這個時候,我父皇就看向他,一臉溫和道:“太傅德高望重,這兩份地圖,便讓太傅交給兩人吧。”

話說完,我驚呆了。我眼睜睜看著太監將盛著兩份地圖的托盤呈上去,眼睜睜看著年邁的太傅謝恩以後,勉強支撐自己站了起來,顫抖著手,將藍色的地圖珍而重之的交給了謝清運……又顫抖著手,將紅色的地圖交給了蘇域。

全場沉寂了片刻,我一把捏緊了折扇,努力壓抑住自己衝出去高喊:“父皇,太傅是個色盲啊!”的衝動,力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便就在此時,我父皇開口了,似是不好意思道:“那個,太傅,你拿反了吧……”

聽到這話,我鬆了口氣。再次將折扇打開,扇起扇子為自己壓驚。老太傅一臉無辜地抬起頭來,似乎是不明白父皇說了什麽,父皇準備再重複一次的時候,蘇域那躁脾氣終於忍不住了,高聲道:“罷了罷了,兩份地圖不都差不多嗎,就這樣吧!”

“啪”的一聲脆響,我的扇子終於沒能堅持住,掉到了地上。父皇第一時間看向了我,眼裏充滿了為難。

然而蘇域完全不知道我與父皇艱難的互動,猶自天真簡單的看著父皇,一臉期待道:“父皇,這樣開始吧?”

“呃……”我父皇再一次朝我看了過來,我輕咳了一聲,終於出聲:“太子妃,不得放肆,”我一說話,所有人就看向了我,我頂著謝子蘭探究的目光,承載著巨大的壓力,意味深長道,“按規矩來。”

我不知道蘇域有沒有聽懂我話語裏的深意,她同我對視了片刻,片刻後,我確定她沒有聽懂。因為她點了點頭,再次看向了我父皇,認真道:“開始吧。”

父皇輸了。

他悲痛地閉上眼,點頭,無奈揮手道:“去吧。”

說完,蘇域和謝清運兩個人足尖一點,就直接飛向了兩邊的陣營。兩邊的馬都已經備好了,而人在他們抽簽的時候也已經站定在了原地。

所有人在看見兩撥人馬的配置時,都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蘇域這邊,馬是一隻溫順又矮小的馬,兵一眼看過去就知不是小孩就是老人;而謝清運這邊,馬是威武健壯的汗血寶馬,兵是訓練有素的精裝青年。結合著方才我的舉動,明眼人都知道我打算幹什麽了……

於是謝子蘭給我投來了意味深長的一瞥,我故作淡定坐在高位上,笑看蘇域和謝清運兩人直接躍到馬上,然後猛地坐了下去。

在這個動作發生的瞬間,蘇域瞬間變了臉色,朝我看了過來。

我忽視掉她的目光,機械地搖著扇子,掛著微笑,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但是我的內心已經完全哭了。

早知道,我就該告訴她,蘇域,我在馬上放了三根銀針……

而且,此時此刻,我還想告訴她——蘇域,前方的道路很曲折,我安排了一大批打手、挖了好幾個坑,設置了好多陷阱,你……要小心。

但是這些話我已經來不及說了,隨著一聲號角聲響,兩隊人馬如箭一般衝了出去。我看見蘇域黑著臉,騎著馬,往高處一躍,手暗中往屁股那個地方晃了一下。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再做什麽,而我不懂裝懂的父皇還“嘖嘖”了兩聲,笑著點評道:“不愧是北褚來的公主啊,這騎術如此精湛,方才她往上一躍那姿勢,真是好生瀟灑。”

“殿下,”小桃子給我沏茶,竊語道:“娘娘是在拔針是吧?”

我咬牙,點頭。

小桃子將茶杯蓋上,歎息道:“還好,小桃子厚道,讓人在兩邊都挖了幾個坑。殿下,你快祈禱,謝公子掉進坑裏吧。”

聽到這話,我瞬間抬頭。

我的人生,又充滿了希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