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張府堂會

吳祿貞見他言語有禮,也回首一笑,任他牽著向眾人亮相:“各位親朋父老!弟兄們!今兒個總督府吳大人賞光舍下,是我們大家的榮幸啊!”

哪裏有閑心與這些三教九流的人周旋?吳祿貞心想,自己來得不真不是時候。 可轉眼一想,張統領不在海城駐紮,不是過生日,可能還不在家哩。才三十幾歲,慶什麽壽?!可既然趕上了,少不得要應酬一番,也向大家拱拱手:“幸會!幸會!府內高朋滿座,正熱鬧著,在下打擾清興,得罪得罪。”

說話間,原來唱完的女子下去了,從屏風後又出來個更高點的女子,見來了貴客,愣了一下,轉過身去,隻留下一個妙曼的背影。

吳祿貞掏出自己才買的盒子遞給主人:“在下禮數不周,僅一點薄禮奉上,還望張大人笑納!”

“還客氣什麽?”張作霖笑道,漫不經心地接過,隨手就遞給在一邊打扇的丫頭。

見他絲毫沒在意自己的禮物,吳祿貞便又補充一句:“這柄折扇是我出京時肅親王贈與的,聽說還是皇上賜的哩!雖不珍貴,也有些稀罕,不成敬意了。“

他的話自相矛盾,前麵是真後麵是假,但都顯示著,他是來自朝廷的,與皇親國戚有交往。頃刻間,他的身價立即提高,滿座都畢恭畢敬,連戲班子人也放下自己手中的傢夥站了起來。

張作霖沒想到這扇子和這吳祿貞還有來頭,突然覺得這禮重了,趕緊從丫環手裏拿回。先對盒子稱讚不已,打開一看,更覺精致,再一看那扇墜上還係著一枚凝脂樣的玉佩,稀罕極了,連忙拉他坐到自己身邊,大聲命令:“快,快開鑼!快唱給欽差大人聽!現在,該竇娥她婆婆唱了吧!”

麵對屏風的女子這才委委屈屈地轉過身,這不是餘秀嗎?吳祿貞便對身邊人說:“張大人麵子真大,竟請來奉天名優餘秀!”

“啊?看來,參議也是識貨之人啊!”張作霖如遇知音,笑道,“老實說,這尤物唱老旦,比那些小旦還有味哩!”

他言辭間的猥褻味如蛆蟲蠕動,讓吳祿貞很不是味,明知故問:“她唱什麽?”

“《六月雪》呀,講的是竇娥婆媳不守婦道,與張驢兒父子兩代人**的故事。”

一場千古奇冤,被他歪曲成什麽樣子了?難怪餘秀小姐眼含秋水、眉楚春山,含羞忍辱,那模樣,更像雨中一樹梨花,任是無情也動人。

吳祿貞很是不忍,不動聲色地說:“我在奉天看過她半個月的戲,今天你這出戲可不是她的強項。”

“喲,她的絕活是什麽?還是大人點一出吧。”張作霖一半新鮮一半討好上邊的來人。

“張大人若相允,就讓她自己選一段最拿手的豈不是最好?”

“好!吳欽差有令,老旦給我們唱一段最得意的,隻許唱好不準唱壞!”

張作霖一吆喝,下麵人立即附和:“小娘們,來段更精彩的!”

“越葷越好啊!”

一屋子人像萎靡不振的人抽了鴉片,個個精神抖擻起來,狂呼亂叫,唾沫亂飛。

餘秀心碎神傷。在奉天劇場多次觀察吳祿貞的表情,以為他是個正派人、說不定能成為知己,沒想到,他沉迷享樂、私通日本人、交結土匪……與過去那些貪官汙吏沒有區別,說不定還更壞些。

身不由己,在那些**猥的叫喊與邪惡的眼光裏,她有被人扒下衣服的屈辱。但是,突然間有了轉機,這個南方男人竟然讓自己選唱,什麽意思?真是對自己的尊重嗎?那我就試試看,看他肚子裏是否有墨水?她定定神,略一想,對胡琴手耳語幾句,就唱了一段反二黃,那唱詞卻是:

愁看京口三軍潰

痛說揚州七日圍,

碧血未消今戰壘,

莫向尊前歎式微。

短短四句,悲壯激昂,聲若裂帛,如氣壯山河的誓言,把在場的人全震懾住了,他們也沒聽懂唱的什麽,不辨詞意,隻是拍手頓足大聲叫好。

“不錯不錯!”張作霖也豎起大拇指,“是哪出戲裏的詞?”

吳祿貞說:“這姑娘唱的是抗清誌士顧炎武的詩《酬朱監紀四輔》。”

張作霖勃然大怒,大聲罵道:“媽的臭婊子兒!老子叫你唱戲,你怎麽唱詩?”

吳祿貞馬上義正詞嚴地為她辯護:“顧炎武是明末清初大思想家,曾參加‘複社’反對宦官擅權的鬥爭,可是個愛國者,寫的愛國詩,唱他的詩詞有什麽不可以?”

張統領要顯示自己也有知識文化,問:“唱得太快,我沒聽清,全詩是什麽?”

吳祿貞博聞強記,立刻將全詩背頌出來:

十載江南事已非,與君辛苦各生歸。

愁看京口三軍潰,痛說揚州十日圍。

碧血未消今戰壘,白頭相見舊征衣。

東京朱祜年猶少,莫向尊前歎式微。

“她怎麽隻唱四句?”

“隻是挑著唱的。”

張統領更火了:“唱也不他媽的唱完,還敢給老子偷工減料——”

說著他下了椅子,舉手就要給餘秀一個耳光,手腕一緊,被吳祿貞按住了,沒看出他個子不高力氣不小,一時生氣,吼了一聲,“我叫的人,我想怎麽就怎麽,與別人不相幹!”

大庭廣眾之下,餘秀莫名其妙地要挨打,眼淚潸然而下。吳祿貞看了心動,想不到一個唱戲的女子居然懂詩,她有文化呀。再如此愛國,挑出的幾句詩抒**感,組合得真妙,我不救她誰救她?於是搭到張作霖的腕上的手稍一用勁,就把他高舉的手臂按下來了。臉上陪著笑,話裏有話地說:“張大人怕是沒聽清吧?她這幾句是精華,借古喻今,是表達自己的愛國之情的。”

“個娘們也懂愛國?還要我們大老爺幹什麽!再說,現在也不是明亡清入的時候啊。”

吳祿貞正色道:“張大人有所不知啊,現在那日人和韓人侵我大清國土之心不死,正估摸著怎麽霸占我滿洲的間島……”

他的話還沒說完,大廳裏桌子板凳一陣亂響,七長八短地站起來好幾個人,摩拳擦掌地叫喊起來:“奶奶的他們敢?”

張作霖也叫起來了:“有這等事?小日本子不想活了?看老子怎麽收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