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記憶的肢解(4)

貝貝掙脫我,下了地,東走走,西看看,並不明白她在何等嚴肅場所被眾人審視。她眨著清澈的眼睛,搖著嘟嘟的小手,見什麽都好奇的摸一摸,時不時抬頭對著別人咿咿呀呀,語言不清晰,腳步也搖搖晃晃,不小心摔倒了便哭著喊媽媽,極其嬌氣稚嫩,與一般孩子無異。

??一個被稱為隊長的人走過來,氣勢逼人的指著我們說:“都過來,這邊來。”

??我們被帶到一個單獨辦公室,擺設極其簡單,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大概是專門審訊用的屋子。

??阿蘭掃我一眼,因為長時間痛哭,她眼睛還是腫的。我們都落座,隊長親自問話。

??“你先說。”他示意阿蘭,眼睛似有穿透力,直直看到別人腦子裏去。

??“我丈夫出了車禍,她是殺人犯,她孩子不正常……”

??“停,”隊長嗬止,“我們講究點邏輯,你跟她什麽關係,怎麽認識,死者是誰?案發當時是什麽情況?”

??“這,恐怕要從二十多年前開始說起了。”

??“沒關係,從頭說。”隊長顯示出極大的耐心。

??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在阿蘭詳盡的描述中,我三歲生活的麵目漸漸清晰。

??那時候,那時候。

??父親被單位調派到很遠的南方工作,母親一人在家照看我。阿蘭在我鄰居家當保姆,閑來無事經常跟母親聊天。

??阿蘭也有一個孩子,名叫王多多,跟我同齡,大眼睛小圓臉,模樣相仿。她常跟母親說,你家孩子比較聽話,我家多多活潑一些。

??母親想躲過“計劃生育政策”,再要一個男孩子。於是,她們瞞著父親,實施了一個並不算壞的計劃:把我托管給阿蘭一年,慌稱我丟了,弄一張娃娃準生票,阿蘭可以在家鄉享受保姆工資。

??我被阿蘭帶走後,母親沒有來探望過我,隻是定期給阿蘭寄錢,兩三個月去一次南方,跟父親親密接觸,積極造人,然後回來細細觀望肚子的動靜。

??阿蘭繼續講:“我帶她到我家時,她不叫默之,叫甜甜。那時交通不方便,城裏離我們王莊很遠,當天下午,多多非要跟他爸爸騎自行車去接我們,路上不小心翻到溝裏,多多就……。”阿蘭擦擦眼淚,這麽多年過去了,失子之痛不曾減弱。

??阿蘭說了很多,但不是全部,她隻揀有利的說,可我懂得從她語言中挑選和辨別。

我記起了。

??我記起,剛到王莊,那個家就是熱鬧的,院子裏站滿了人,個個帶著同情的眼光,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心情。地上躺著一個孩子,紫青的臉,閉著眼,我聽見有人說,她死了。

??那一天之後,那孩子被拉走了,院落一下空了起來。很空很安靜。

阿蘭失魂落魄的眼神,看著我,看著我,漸漸變成一種厭惡和怨恨。她覺得,是我給她家帶來了噩運,我不來,多多不會興奮的去接我,也不會出事。她甚至斷定,我是多多的克星,占據了她的位置,成了她的替身。

??我並不願意再去回憶,阿蘭和警察的對話漸遠漸弱,時光象電影一樣在眼前強迫的放映,我假裝擁緊貝貝,眼淚無聲的,大顆大顆的掉落。

??那時,我常常被強迫穿多多的衣服,鞋子,用她的小碗吃飯,也強迫我跟多多說同樣的話。這是爸爸,叫爸爸,這個要叫媽媽,不是阿姨!

??“你叫王多多!記住,孩子。”年輕的阿蘭抱著我,我怯怯的,說:“可我叫甜甜……”一個耳光扇過來,我嘴角流血,卻不知道我錯在哪裏。

??我不知道怎麽討好他們,我若坐著,他們便要我站,我站起來,他們又會煩躁的推開我,讓我摔倒,嘴裏還說:“不象不象,一幅喪門星樣!”

??父親偶然探親回家,發現事情並不象媽媽所說那樣,有保姆在家照顧我,而是我被放到鄉下,好久沒有人管過。他氣憤的拉著母親找到王慶年家時,我正穿著死小孩的衣服,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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