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深秋的天氣,帶著濃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滿了一片蕭索的景象,樹枝光禿禿地聳立在漠漠的寒空裏。墜落在地下的樹葉,正和枯黃的野草一起在泥濘中萎化。大概由於冷的關係,嘉陵江兩岸空****的沒有什麽行人,那些平日愛笑愛鬧的學生們似乎也都深藏了起來,再也看不到嘻笑怒罵的人影。無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地靠在岸邊,盛滿了一船黃葉。

何慕天穿著大衣,脖子上係了條圍巾,沒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風中寥落地向鎮裏走去。石板上已青苔點點,濕而滑,細雨才停止沒有多久,小路邊的枯樹仍然是潮濕的,褐色的樹幹似乎可以擠得出水來。他低垂著頭,從一塊石板上跨到另一塊石板上,緩慢地,無精打采地走著。走進沙坪壩的小鎮,他在鎮口那家小茶館的門前站了站,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搖搖頭,繼續向鎮裏走去。

轉了一個彎,夢竹的家門在望了。他站住,瞪視著那兩扇闔得嚴嚴密密的黑漆大門。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兩個小小的銅門環毫無光彩地垂著。他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迎著風,佇立在街頭,茫然地看著那兩扇門。

“為什麽?為什麽?”他心中有著大大的問號,為什麽?已經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夢竹絲毫的消息,小茶館中等不到她,新租的小屋她也從不光臨。無論走到那兒,都不再有她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間從這世界上隱沒了。見著人,他總是問一句:

“碰到夢竹嗎?”

“沒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嗎?”

天天在一起!可是,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輟了,中綴得完全莫名其妙。這是怎麽回事呢?她淡忘了他?她忽然不喜歡他了?到底是什麽原因?無盡的期待使他要發狂了!望著這兩扇門,他真希望自己能鑽進去,找著夢竹,問出一個底細來。

細雨又開始飄起來,到處都白茫茫,昏蒙蒙的一片。他摸了摸頭發,摸了一手的水。雨仿佛正在慢慢地加大,站在這街頭又算什麽呢?下意識地,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夢竹的家門口,停在那大門前麵。他從門縫中向裏注視,深院悄悄,重門深鎖,他找不到一丁點夢竹的痕跡。在門邊又足足站了十分鍾,雨水已從他頭發裏沿著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忽然間,他咬了咬牙,想見到夢竹的欲望強烈地控製了他,他伸手重重地敲了敲門。

門裏寂然無聲,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門,這次比剛剛更加堅定了。半晌,門裏有了動靜,有人向大門走來,同時,一個蒼老的,婦人的聲音在問:

“是哪一個?”

“請開開門,我找一位李小姐。”

門打開了,站在門裏的是奶媽,看到何慕天,她似乎有點張皇失措,微張著嘴,她愕然地站在門口。何慕天還沒有忘記她,立即點了個頭問:

“奶媽,夢竹在家嗎?”

“夢——夢一竹——”奶媽囁嚅著,還來不及把話完全說出來,裏麵,另一個富於權威性的聲音響了。

“奶媽,是誰呢?”

“哦——哦一”奶媽更加失措了,倉皇地想把門關上,一麵匆匆地說,“你走吧!小姐不在家!”

何慕天一腳跨進門檻,用身子抵住大門,固執地問:

“夢竹怎麽樣?奶媽?”

奶媽還沒說話,李老太太走出來了。她斑白的頭發梳著髻,缺乏血色的臉龐顯得嚴肅和冷漠,那對銳利的眼睛看起來是堅定而近乎無情的。出於一種本能的直覺,何慕天知道這就是夢竹的母親了,沒等他開口,李老太太已迅速地用眼光在他臉上看了一圈,冷冷地問:

“你要什麽?”

“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盡量使自己的聲調顯得謙和而恭謹,“我姓何。”

“你要做什麽?”李老太太不假辭色地問。

“我想——見見李夢竹小姐。”

“對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簡短地說,想關起大門。

“請等一下,”何慕天攔門而立,卻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說,“您能告訴我,她到哪裏去了嗎?”

李老太太銳利地盯著何慕天,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地問:“你打聽她做什麽?”

“我——”何慕天有些難以回答,“我希望能見到她,我們是朋友。”

“朋友?”李老太太蹙著眉問,接著就說,“那麽,好吧,告訴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渾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麽?”

“去——結婚!”

何慕天抬起頭來,直視著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著眼睛望著他,他們兩人相對而視,彼此都在衡量著對方。一層敵對的氣氛在二人中間彌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頭,冷靜而固執地問:

“她在什麽地方?伯母?”

“成都。”

“不,她不會。”

“如果你知道,何必來問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聲說,“你請吧,我要關門了。”

“伯母,請您允許我見見她。”何慕天屹立不動。

“你是什麽意思?”李老太太生氣地問,“我已經告訴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請你以後不要再到我們家來。我們這兒不招待陌生人,也並不歡迎你!夢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們這群學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時間多念點書吧!”

說完,她氣衝衝地就要關門,一麵對依然攔著門的何慕天怒目而視。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頭,他接觸到奶媽的眼光,那是憂傷的、同情的而又無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後者正嚴厲而憤怒地瞪著他。他默默地搖搖頭,從門裏退了出來,門立即砰然碰上,同時是大閂落上的聲音。他靠在門上,佇立了好幾分鍾,心頭充塞著幾千幾萬種無法描述的情緒,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雲霧糅和在一起,無盡地伸展著,充塞著,壓擠著。他凝視著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地在心中低問:

“夢竹!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吹過屋頂和小巷,低咽地回旋:

“你在哪兒?你在哪裏?”

用手抹去了麵頰上的雨滴,繞緊了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地向來時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內,他把身子重重地投在**,淋了過久的雨,頭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亂迸,閉上眼睛,他仿佛聽到夢竹喜悅而低柔的聲音:

“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頭埋進枕頭中,他呻吟地問: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風在原野中呼嘯,窗欞震動得格格有聲,野外有隻鷓鴣在不斷地低鳴……這一切,全匯成了同一種聲浪,在室內各處衝擊回**: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夢竹用雙手托著下巴,對著桌上一動都沒有動的飯菜和那盞冒著黃綠色火苗的桐油燈發呆。菜和飯都已經冰冷了,她卻沒有絲毫的食欲。多少個白天,多少個黑夜,就被關在這一間小鬥室中,像一個囚犯!幾百種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燒,幾千種反抗的意識在她胸腔中翻攪。她開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頑固,恨她的無可理喻,恨她的殘酷和無情!她想過用各種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兒去,然後永不回來!可是,李老太太防範得那麽嚴,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找不到。連她洗澡的時候,李老太太都把門戶深鎖,自己搬個小竹発子,坐在浴室門口監視。在這種被囚困的生活裏,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瘋了。

門口有開鎖的聲音,然後,門開了,李老太太站在門口監視,讓奶媽進來收拾碗筷。自從夢竹招認每天和何慕天約會之後,李老太太就認定奶媽是夢竹的同謀,對奶媽的行動也大加限製,根本不許她和夢竹多說話。因此,夢竹寫了封信給何慕天,想讓奶媽帶出去寄,信寫好了好幾天了,卻至今沒有機會交給奶媽。奶媽走進來一看,就嚷著說:

“好小姐,飯都冰冷了,怎麽還沒有吃呢?”

夢竹眼圈一紅,瞪著飯碗,什麽話都不說。

“不吃,就讓她餓死!”李老太太在門口說。

“來來,小姐,多少吃一點,看我老奶媽的麵子,好不好?”奶媽說著,走近夢竹,貼在夢竹身邊,給她添上一碗飯,遞到她嘴邊。同時,俯下身子,迅速地耳語著說:

“那個什麽何慕天今天來過了,給你媽趕走了。”說完,她又大聲地說,“喏喏,小姐,吃呀。你看,這幾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頓沒一頓好好吃的,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女孩兒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來來,多少吃一點,有什麽值得這樣傷心呢?”說完,她拉住夢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夢竹一聽到何慕天來過了,心中就評評亂跳,眼睛裏也放出光彩來。何慕天!他會救她的,他一定會,她真想問問何慕天今天來時的詳情。但是,母親正可恨地站在門邊,虎視眈眈地望著奶媽和她。她氣得手足發冷,但是,何慕天來過的消息卻確實使她興奮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線朦朧而模糊的希望,他會想出辦法來的,隻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這鬥室之中。

“來呀,夢竹,趕快吃,你看,連熱氣都沒有了,吃了冷飯明天又要鬧胃痛了。好小姐,奶媽喂你吃,怎麽樣?看看,這麽大

了,還像三歲小娃娃!”

奶媽端著飯碗,送到夢竹嘴邊來,她那夾棉袍子寬寬大大的袖口正張開在夢竹的眼前,身子遮斷了李老太太和夢竹間的視線。夢竹靈機一閃,迅速地把一個信封塞進奶媽的袖子裏,輕輕說:

“寄掉它!”

同時,故意生氣地大聲嚷著說:

“誰要你喂,我自己吃!”

胡亂地扒了一碗飯,食不知味地放下飯碗,她仰起頭來,懇求地望了奶媽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奶媽暗中歎了口氣,悄悄地把信塞進了袖子深處。收拾了碗筷,捧著托盤退出去。才走到門口,李老太太冷靜地喊:

“站住,奶媽!”

奶媽身不由己地站住了,兩手端著托盤。李老太太一聲也不響地走過去,從奶媽袖子取出了那封想偷渡出境的信件,拈在手上,冷冷地說:

“奶媽!你在我家的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氣你大概也摸熟了吧!怎麽還要在我的眼睛前麵玩花樣呢?夢竹就是被你帶壞了,你還幫著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錯,將來丟了李家的人,壞了李家的名譽,我就唯你是問!”

奶媽站在那裏,老臉漲得通紅,噘著嘴,氣得雙手發抖,碗碟都叮當作響。你是管女兒哦,也不能要了女兒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為什麽一定要把夢竹配給那個舌頭打嘟嚕的小傻瓜呢?難道你沒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個隻會瞪眼睛,啃手指頭的傻瓜強上千千萬萬倍嗎?她咬咬嘴唇,鼻子裏重重地出著氣,回頭看了夢竹一眼,夢竹正絕望地倒在椅子裏。為了夢竹,忍一口氣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還不如住兒子家裏去呢!樂得享福當祖母。

“奶媽,你走開吧!”李老太太說。奶媽又看了夢竹一眼,無可奈何地退到廚房裏,把托盤重重地往桌上一頓,氣呼呼地在凳子上坐下來:

“麵子!麵子!如果把夢竹逼死了哦,看還到哪裏去找麵子去?”

李老太太看著奶媽走開,就拿著夢竹那封信,走進了房間,對夢竹狠狠地看了看,說:

“你以為可以瞞得住我,是不是?告訴你,夢竹,你別想在我麵前玩出什麽花樣來!從今天起,連奶媽都不許出門!你少動歪心眼,跟你說吧,你那個何慕天來過了,我已經告訴他,你到成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說完,她握著信,走出房門。立即,就是房門闔上和落鎖的聲響。聽著銅鎖鎖上的那“哢嚓”的一聲響,夢竹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被鎖了進去。痛楚、憤怒和絕望把她撕裂成幾千幾萬的碎片。她從椅子裏跳了起來,撲到門上,用手捶打著門,發狂地喊:

“開門!開門!開門!我要出去!讓我出去!我沒有犯罪,這樣是殘忍的!開門!開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門外寂然無聲,她下死力地撞著門,又捶又打,門外的岑寂更引發她的狂怒,她抓住門閂一陣亂搖,嘴裏亂七八糟地嚷著: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這樣關起我來!放我出去,請放我出去!爸爸不會讚成你這樣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

想起了父親,一向慈和而溫文的父親,她用手蒙起臉來,開始放聲痛哭。門外岑寂依舊,她哭了一陣,看看毫無結果,母親不會被她的眼淚所動搖,那兩扇門也不會因她流淚而自然開啟。她停止了哭,慢慢地走到書桌旁邊,被鬱積的怒氣幾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個硯台,她對著房門砸過去。“砰”然的一聲巨響,帶給她一種報複性的愉快。於是,書桌上任何的東西,都變成了拋擲的武器,書、筆、墨、水盂、鏡框……全向門上飛去,一陣乒乒乓乓唏哩嘩啦的響聲,在室內突擊回響。等到書桌上的東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地垂下手來,倒進椅子裏,渾身酸痛而乏力,用手支著額,她劇烈地喘息著,四肢都在顫抖。室內一經消失了那拋擲的喧鬧聲,就立即顯得可怕地空曠和寂寞起來,好像全世界隻剩下她這一個人。

她聽到門邊有一聲歎息,然後是細碎的腳步走遠的聲音,那是奶媽。連奶媽都有一份惻隱之心,母親何以如此心狠?她從椅子裏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拉開窗子,一陣寒風撲麵而來。窗子上有木頭格子,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會有強盜或小偷起覬覦之心,而特別裝上去的,她用手搖了搖,木條紋風不動,跳窗逃走顯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樣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牆,大門的鑰匙也在母親手中。

她把前額抵在窗格上,外麵在下雨,窗格濕漉漉的都是水。夜風淩厲地刮了過來,一陣雨點跟著風掃在她滾燙的麵頰上,涼絲絲的。她用手摸摸麵頰,真的很燙,胸口在燒炙著,頭中隱隱作痛。迎著風,她佇立著,不管自己隻穿著件單薄的小夾祆。寒風砭骨而來,她有種自虐的快樂。脫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成為夢中的影子。與其被關在這兒等著去嫁給那個白癡,還不如病死餓死。

風大了,雨也大了,她的麵頰浴在冷雨裏,斜掃的風帶來過多的雨點,她的衣襟上也是一片水潰。雨,何慕天總說,雨有雨的情調。一把油紙傘遮在兩個人的頭頂上,聽著細雨灑在傘上的沙沙聲,他的胳膊環在她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布苔痕,嘉陵江的水麵被雨點擊破,**漾起一圈圈的漣漪,新的、舊的、一圈又一圈,靜靜地擴散……油紙傘側過來,遮住兩人的上半身,他的頭俯過來,是個輕輕的,溫存的吻,吻化了雨和天……

又是一陣強風,她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兩聲“阿嚏”。她用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窒塞,吸了兩口氣,她繼續貼窗而立。桐油燈的火焰在風中擺動,雖然有玻璃罩子罩著,風卻從上之開口處灌進去,火焰掙紮了一段長時期,終於在這陣強風下宣告壽終正寢。四周是一片黑暗,風聲,雨聲,和遠處的鷓鴣啼聲,組合了夜。鷓鴣,它正用單調的嗓音,不斷地叫著: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周而複始的啼聲!有多麽苦?還能有多麽苦?她抹掉臉上的雨水,感到頭昏腦脹,渾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從骨髓中冷出來,冷得牙齒打顫,而麵頰卻仍然在發燙。黑暗中,她踉蹌著摸到了床,身不由己地倒在**。窗子沒有關,風從不設防的窗口向房裏灌進來,在滿屋子回旋。她躺著,瞪視著黑暗的屋頂。辮子散了,她摸了摸披在枕頭上的長發,那麽多,那麽柔軟,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級上,她的發辮散了,他說:

“我來幫你編!”他抓起她的長發,握了滿滿的一把,編著,笑著,弄痛了她,發辮始終沒有編起來。最後,幹脆把臉往她長發中一埋,笑著說:

“那麽多,那麽柔軟,那麽細膩……像我們的感情,數不清有多少,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鷓鴣仍然在遠處不厭其煩地重1;著。苦苦苦苦!有多麽苦?她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麽苦?還能有多麽苦?

早上,李老太太把夢竹的早餐端了進來,奶媽跟在後麵,捧著洗臉盆和牙刷毛巾等。室內是一片混亂,門邊全是砸碎的東西,毛筆、書本、鎮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開著,室內冷得像冰窖,寒風和冷雨仍然從窗口不斷地斜掃進來。窗前的地下,已積了不少的雨水。夢竹和衣躺在**,臉朝著床裏,既沒蓋棉被,也沒脫鞋子,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啊呀,這不是找病嗎?開了這麽大的窗子睡覺!”奶媽驚呼了一聲,把洗臉盆放下,立即走過去關上窗子,然後走到夢竹床邊來,用手推推夢竹:“好小姐,起來吃飯吧!”

夢竹哼了一聲,寂然不動。

“奶媽,別理她,她裝死!”李老太太說。

夢竹一唬地翻過身子來,睜著對大大的、無神的眼睛,瞪視著李老太太,幽幽地問:

“媽,你為什麽這樣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視著夢竹。夢竹雙頰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嘴唇呈現出幹燥而不正常的紅色。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夢竹的額頭,燒得燙手,頓時大吃一驚,帶著幾分驚惶,她轉向奶媽:

“去把巷口的吳大夫請來!”

“用不著費事,”夢竹冷冷地說,看到母親著急,她反而有份報複性的快感,“請了醫生來,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嗎?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屍首嫁到高家去!也維持了你的麵子!”

“夢竹,”李老太太憋著氣說,“我知道你心裏有氣,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要來管你,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關心你,愛護你,才寧願讓你恨我,而要保護你的名譽,維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個何慕天,長得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麽用呢?你知道他有誠意沒有?你知道他家裏有太太沒有?你亂七八糟地跟他攪在一起,名聲弄壞了,他再來個撒手不管,你怎麽辦?何況你訂過婚,這個醜怎麽出得起?你是女孩子,一步也錯不得,有了一點點錯,一生都無法做人。你別和我生氣,將來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為什麽要這樣做的!”

“哼。”夢竹在枕頭上冷笑了一聲,重新轉向床裏,什麽話

都不說。

“起來洗把臉,吃點東西,等下讓醫生給你看看。”

“不!”夢竹簡簡單單地說。

“你這算和誰過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壓製著自己的怒火,“生了病還不是你自己吃虧!”

“你別管我!”夢竹冷冷地說,“讓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夢竹好一會兒,咬咬牙說:

“好,不管你,讓你死!”

醫生請來了,夢竹執意不看,臉向著床裏,動也不動。吳大夫是個中醫,奶媽和夢竹拉拉扯扯了半天,說盡了好話,才勉強地拖過夢竹的手來,讓吳大夫把了把脈。至於舌頭、喉嚨、氣色都無法看。馬馬虎虎地,吳大夫開了一付藥方走了。奶媽又忙著出去抓藥,回來後,就在夢竹屋裏熬起藥來,她深信藥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夢竹床邊發呆。藥熬好了,奶媽顫巍巍地捧了一碗藥過來,低聲下氣地喊:

“小姐,吃藥了!”

夢竹哼也不哼一聲。奶媽把藥碗放到床邊的凳子上,自己到**來推夢竹,攀著夢竹的肩膀,好言好語地說:

“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來吃藥!來!有什麽氣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看你,平日就是嬌嫩嫩的,怎麽再禁得起生病呢?來,趕快吃藥,看奶媽麵子上,從小吃我的奶長大的,也多少要給奶媽一點麵子,是不是?來,好小姐,我扶你起來吃!”

“不要!”夢竹一把推開奶媽的手,仍然麵向裏躺著。

“夢竹,”李老太太忍不住了,生氣地說,“你這是和誰生氣?人總得有點人心,你想想看,給你看病,給你吃藥,這樣侍候著你,是為的什麽?關起你來,也是因為愛你呀!你不吃藥,就算出了氣嗎?”夢竹不響。

“你到底吃不吃?”李老太太提高聲音問。

“不吃!”夢竹頭也不回地說。

“你非吃不可!”李老太太堅定地命令著,“不吃也得吃,起來!吃藥!”夢竹一翻身從**坐了起來,直視著李老太太說:

“媽,從我小的時候起,你對我說話就是‘你非這樣不可,你非那樣不可’!你為我安排了一切,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好像我不該有自己的思想、願望和感情,好像我是你的一個附屬品!你控製我一切,從不管我也有獨立的思想和願望。你不用再命令我,你要我嫁給高家,你就嫁吧!生命對我還有什麽呢?反正這條生命是屬於你的,又不屬於我,我不要它了!”說著,她端起那隻藥碗,帶著個豁出去什麽都不顧了的表情,把碗對地下一潑,一碗藥全部灑在地下,四散奔流。夢竹拋下碗,倒在**,又麵向裏一躺,什麽都不管了。

李老太太氣得全身抖顫,站起身來,她用發抖的手,指著夢竹的後背說:

“好,好,你不想活,你就給我死!你死了,你的靈牌還是要嫁到高家去!”

說著,她轉過頭來厲聲叫奶媽:

“奶媽!跟我出去,不許理這個丫頭,讓她去死!走,奶媽!”

奶媽站在床邊,有些手足無措,又想去勸夢竹,又不敢不聽李老太太的命令。正猶豫間,李老太太又喊了:

“奶——媽!我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走!不許理她!”

“太太!”奶媽用圍裙搓著手,焦急地說,“她是小孩子,你怎麽也跟她生氣呢!生了病不吃藥……”

“奶媽!”李老太太這一聲叫得更加嚴厲,“我叫你出去!”

奶媽看了看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躺在**的夢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跺跺腳,向門口走去,一麵嘟嘟囔囔地說:

“老的那麽強,小的又那麽強,這樣怎麽是好?”

李老太太看著奶媽走開,就點點頭,憤憤地說:

“我告訴你,夢竹!命是你自己的,愛要你就要!不要你就不要!做父母的,做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說完,掉轉頭,她毅然地走了出去。立即,又是銅鎖鎖上的那一聲“哢嚓”的響聲。

夢竹昏昏沉沉地躺著。命是自己的,愛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現在,這條命要來又有什麽用呢?等著做高家的新娘?她把頭深深地倚進枕頭裏,淚珠從眼角向下流,滾落在枕頭上。自暴自棄和求死的念頭堅固地抓住了她,生命,生命,生命!讓它消逝,讓它毀滅,讓它消弭於無形!如今,生命對她,已沒有絲毫的意義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悄悄地消逝。她躺在**,拒絕吃飯,拒絕醫藥,拒絕一切,隻靜靜地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奶媽天天跑到床邊來流淚,求她吃東西,她置之不理。母親在床邊歎氣,她也置之不理。隻昏昏然地躺著,陷在一種半有知覺半無知覺的境界中。許多時候,她朦朧地想,大概生命的盡端就要來臨了,大概那最後的一刹那就快到了,然後就是完完全全的無知無覺,也再無悲哀煩惱了。就在這種情形下,她不知自己躺了多少天,然後,一天夜裏,奶媽提著一盞燈走進她的房間,到床邊來搖醒了她,壓低聲音說:

“夢竹,起來,夢竹!我送你出去,何慕天在外麵等你!夢竹!”

何慕天!夢竹陡地清醒了過來,何慕天!她瞪大了眼睛望著奶媽,不相信奶媽說的是事實。這是可能的嗎?何慕天在外麵!奶媽又搖了搖她,急急地說:

“我已經偷到了鑰匙,你懂嗎?現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門外麵等你,跟他去吧,小姐,跟他去好好過日子,你媽這兒,有我擋在裏麵,你不要擔心……”奶媽的聲音哽住了,撩起衣服下擺,她擦了擦眼睛,伸手來扶夢竹,“何慕天這孩子,也是個有心的,三天來,天天等在大門外麵,昨天早上我出去買菜,他抓住了我,說好說歹地求我,要我偷鑰匙,昨晚沒偷到,他在大門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鑰匙已經偷到了,你快起來吧!”

夢竹真的清醒了,搖了搖頭,她掙紮著從**坐起來,奶媽伸手扶著她。她望著奶媽,數日來的疾病和絕食使她衰弱,渾身癱軟而無力。喘息著,她問:

“真的?慕天在等我?”

“是的,是的,是的,”奶媽連聲地說,“快去吧,你的東西,我已收拾了一個包裹給何慕天了。你這一去,就得跟著何慕天過一輩子,沒人再管你,招呼你,一切自己當心點。以後也算是大人了,可別再犯孩子脾氣,總是自己吃虧的……”

奶媽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聲音就講不清楚了。她幫夢竹穿上一件棉襖,再披上一件披風,扶夢竹下了床。夢竹覺得渾身輕飄飄,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腦子裏也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能明確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隻有一個單一而專注的念頭,她要去見何慕天!奶媽扶著夢竹走了幾步,門檻差點把夢竹絆跌,走出房間,悄悄地穿過走廊和堂屋,到了外麵的院子裏。這倒是個月明如晝的好晚上,雲淡星稀,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夢竹像騰雲駕霧般向大門口移動,奶媽又在絮絮叨叨地低聲叮囑:

“這回去了,衣食冷暖都要自己當心了,燒還沒退,到了何慕天那兒,就趕快先請醫生治病……我也不知道我在幫你做些什麽,我也不曉得我做得對不對,老天保佑你,夢竹!我總不能眼看著你餓死病死呀……”

奶媽吸吸鼻子,老淚縱橫。到了大門口,她又說:

“再有,夢竹,別以為你媽不愛你,你生病這幾天,她就沒睡好過一夜覺,也沒好好地吃過一頓飯,成天望著你的房間發呆,歎氣。她是愛你的,隻是她太要強了,不肯向你低頭。你去了,以後和何慕天能夠好好地過日子便罷,假如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過不下去的話,還是回家來吧……”

夢竹停住,猛然間明白了。自己是離家私逃了,換言之,這樣走出這大門後,也就再不能回來了。她望著奶媽的臉發怔,月光下,奶媽紅著眼圈,淚水填滿了臉上每一條皺紋。她囁嚅著喊:

“奶媽!”

“去吧!走吧!”奶媽說,“反正你暫時還住在沙坪壩。你藏在何慕天那兒,把病先治好,我會抽空來看你的。你媽要麵子,一定不會太聲張,我會把情形告訴你。好好地去吧,何慕天要等得發急了。快走,當心你媽醒來!”

夢竹望了望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無選擇的餘地,留在這屋子裏,是死亡或者嫁給高悌,而屋外,她夢魂牽係的何慕天正在等待著。奶媽拉了拉她,她身不由己地跟著奶媽跨出大門。立即,一個暗影從門邊迎了過來,接著,是一副強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淩空抱起,她聽到奶媽在喃喃地說:

“慕天,我可把她交給你了,你得有良心!”

“奶媽,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是何慕天的聲音。然後,自己被抱進一輛汽車,放在後座上,有件男用的大衣對自己身上罩來。她仰起頭,看到何慕天熱烈而狂喜的眼睛,他注視她,喉嚨中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擁住了她,他的胳膊抖顫而有力,他的聲音痛楚而淒迷地在她耳畔響起:

“夢竹!夢竹!夢竹!”

一刹那間,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絕望,全匯成一股洪流,由她胸中奔放出來,她撲過去,緊緊地攬住何慕天,用一聲呼叫,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

“慕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