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霜霜從沉睡中醒了過來,刺目的陽光正在床前閃爍著。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秋風,也迎進一屋子美好的、溫暖的太陽。她懶洋洋地眯著眼睛,從睫毛下凝視著陽光所過之處,那些灰塵所組成的千千萬萬閃光的小晶體。唔,秋天,有太陽的秋天,該是最美好的日子,不是嗎?她抬起手腕來,表上的短針指著“十”字,長針已越過“二”字,已經十點多鍾了,一場多長久的“昏睡”!昨晚回家時,有客人在爸爸屋裏,她也逃過了一番“說教”,客人,那會是誰?管他呢!無論如何,現在似乎應該起床了。但,起不起床,又有什麽關係呢?不需要上學校,不需要趕時間……什麽都不需要!

打了個哈欠,她又看到床頭櫃上那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了,皺攏眉頭,她伸手過去,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舉起來想砸碎它。但,接著又放了下來,對那石膏像搖搖頭,無力地笑笑,自嘲似的自言自語了一句:

“砸碎它幹什麽?發神經!它又沒惹著你!”

翻身下床,站在梳妝台前麵,她仔細地觀察著自己,攏了攏亂七八糟的頭發,揚了揚挺秀的眉毛,她歎了口氣:

“好像總是缺少點什麽。”

她對自己說。真的,她總是缺少了點什麽,而她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換上一件紅色套頭毛衣,和一條黑色長褲,到浴室去梳洗了一番,攬鏡自照,還是不大對頭。就是缺少那麽點東西,反正,她永遠不會像那個小石膏像。

整座房子都那樣安安靜靜的,好像個沒有生命的大墳墓!人呢?都到哪裏去了?推開何慕天的房間,她伸頭進去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經過魏如峰的房門,她站住了,側耳傾聽,裏麵靜悄悄的毫無聲息。把手按在門柄上,想打開門看看,想想又算了。百分之八十,他也在公司裏。這不是個停留在家裏的時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隻有她!好像被整個世界所遺棄了,那樣空空洞洞、迷迷茫茫,搖搖晃晃地度著每一個日子!

下了樓,走進飯廳,她忽然一愣。出乎她意料之外地,魏如峰正坐在餐桌上,難道他會起床這麽晚?而又不去公司裏上班?看他那副吃相,他似乎已經餓了三天了。可是,那對眼睛奕奕有神,而精神愉快。看到了她,他揚起頭來,高興地打著招呼。

“早呀!霜霜!”

霜霜聳聳肩,冷冰冰地說:

“你是在吃早飯,還是在吃午飯?”

“都可以。”魏如峰笑著說,“反正,這是兩天以來,唯一好好吃的一頓。”

霜霜銳利地看了魏如峰一眼。

“你似乎有什麽喜事?”

“喜事?”魏如峰怔了怔,接著就微笑了。喜事!真的,這該算是最大的喜事了!一天雲霧,終算澄清,看到的又是藍天和陽光。一清早,曉彤的電話,把他從**喚了起來,握著聽筒的時候,手發著顫,心發著抖,知道必定是她打來的!一聲清清脆脆的“喂!”使他的心髒提升到喉嚨口,心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又有更壞的消息,但,她劈頭就是一句:

“媽媽答應了!”

“答應什麽了?”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還有什麽呢?”那軟軟的聲音中夾著抑製不住的興奮和歡笑,“當然是我們的事嘛!”

兩秒鍾的思想停止,一刹那的呼吸緊閉,然後,像一針刺進了神經中樞般跳了起來,對著聽筒叫:

“喂!你在哪裏?”

“我正去學校,在街上的電話亭裏。”

“聽著!曉彤,你等我,我馬上要見你!”

“不行!我要遲到了!”

“就遲到這一天!”

“不行,”稚嫩的聲音中卻含著份固執的力量,“現在不行。如峰,你使我變成一個最壞的學生了,說真的,我並不太在乎考得上考不上大學,但是,我要對得起媽媽。”停頓了一下,然後是輕輕的一句,“你懂嗎?如峰?你不會生氣吧?”

生氣?和曉彤生氣?那是不可思議的事!誰能和那樣一個小女孩生氣呢?聽著她的聲音,知道阻力突然消失……過分的狂喜和激動竟使他默默無言!他的沉默顯然使對方不安了。“喂,如峰,如峰!你在聽我嗎?”

“是的。”

“你——你為什麽不說話?”

“我——?”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不說話?心中漲滿了那麽多的感情和激動,應該從何說起?對著黑色的聽筒,他看到的是曉彤白晰的臉龐,和盈盈然流轉著柔情的眼睛。真的,他竟無法說話!對方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下決心的、委曲求全的聲調說:

“好吧,如峰,依你吧。我在火車站,你馬上來好了。”

噢!曉彤!那善解人意的小東西!他心中一陣激**,眼眶竟沒來由地發熱了。對著聽筒,他低低地、柔和地,而又帶著掩飾不住的衝動和熱情說:

“哦,不,曉彤。你去上學吧,我知道你不願意遲到。可是,放學之後我去接你,好不好?給我一點點時間。”

“那——好吧,如峰,別到校門口來,太惹人注目了,還是在鈴蘭等我,放學之後我自己去,你別來接。”

“幾點鍾?”

“五點。”

“好的,那麽,準時一點。”

“就這樣吧,再見,如峰。”

“等一等,”他急忙喊,“還有一句話。”

“什麽?”曉彤問。

他望著聽筒發呆,好半天沒開口。對方急了,一連串地問:“什麽話?快一點說嘛!我真的要遲到了。”

他把嘴湊在聽筒上,低聲地、重複地、狂熱地說: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霜霜凝視著魏如峰,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麽,那個女孩子!那顆小星星!她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魏如峰微微一驚,醒悟了過來。抬起眼睛,他對霜霜笑了笑:

“喜事?或者是你有喜事吧!”

“我有喜事!”霜霜嗤之以鼻,“除非你指的是被開除的事,能夠不上學校,不聽那些鬼功課,不見那些讓人頭痛的老師,你稱之為喜事,也未為不可!”

“霜霜,”魏如峰深思地望著她,“去念補習班,明年以同等學曆考大學,如何?”

“沒那個興趣!”霜霜習慣性地聳聳肩,從阿金手上接過她的早餐,慢慢地給麵包抹著牛油,一麵揚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你是在關心我嗎?表哥?”

“我從沒有不關心過你,是不是?”魏如峰問。

“是嗎?”霜霜似笑非笑地反問。

“我知道你許多事情——”

“例如?”

“例如你現在和一個小太保過從很密!”

“小太保?”霜霜咬了一半的麵包舉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著魏如峰,接著,就大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問,“你知道那個小太保是誰嗎?”

“我怎麽知道!”魏如峰說,“我是聽別人傳說的,說那是個什麽幫裏的——反正參加了太保組織的。霜霜”他注視著她,溫和地說,“別玩火,那些小流氓,整天不務正業打架生事,你還是少接近為妙!”

“哼!”霜霜突然地冒了火,氣衝衝地說,“難得你這麽關心我,你是真關心呢?還是假關心?嗯?小太保!你叫他小太保嗎?他比你可愛,你知道嗎?他能為我出生人死,他敢做敢為,他天不怕地不怕!”她眯起了眼睛,曉白那副傻嗬嗬的樣子又浮在她的眼前。翹起嘴

,她也不懂為什麽要為曉白說話:“總之,他比你強!”

魏如峰笑了。“那麽,霜霜,我該恭喜你了,你似乎是在戀愛了!”

“戀愛!”霜霜猛地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盯著魏如峰,你是什麽意思?諷刺人嗎?戀愛!和誰戀愛呢?你明知道!你還要說這些風涼話!魏如峰!我恨你!霜霜咬牙切齒地眯著眼睛,一語不發地把牛奶一口氣灌進肚子裏。別神氣吧,你心裏隻有那顆小星星,你就能保險她會一直愛著你嗎?你等著看吧!

魏如峰結束了他的早餐,站起身來,他把一隻手壓在霜霜的肩膀上。心平氣和地說:

“霜霜,我一直像有許多話要和你談,但是最近情緒太亂,又始終沒有機會。我希望,過一兩天,大家的心情都平靜些的時候,我能夠好好地和你談談。霜霜,總之一句話,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關心著你,你聰明、美麗、熱情,有許許多多的優點,所以,千萬別自暴自棄。珍惜你自己,霜霜,但願你能幸福快樂。”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你慢慢地會發現,世界很大,不像你所看到的那麽狹窄。霜霜,快樂起來!”霜霜的大眼睛仍然瞪得圓圓的,一瞬也不瞬地盯在魏如峰的臉上。魏如峰誠懇的語氣使她心酸,而心酸中又混合了更多的失意和心痛。咬緊嘴唇,她毅然地擺了一下頭,似乎想擺脫掉一些無形的羈絆。然後,她大聲地、傲然地,像和誰賭氣似的說:

“你錯了!表哥!我快樂得很!你怎麽知道我不快樂?”

魏如峰搖了搖頭,歎口氣,說:

“假若你真能快樂,當然是最好的事。好了,我要到公司裏去了。再見!霜霜。”

“等一等。”霜霜喊,“爸爸呢?”

“大概是到公司裏去了。”

“車子也駕走了嗎?”

“我想是的吧!”

“老劉幫他開車的嗎?”

“不,他自己開的車。”

“昨晚的客人是誰?”

魏如峰望著霜霜,昨晚的客人是誰?他有同樣的疑問,昨晚他回來的時候,何慕天屋裏的客人還沒有走,他甚至於不知道那客人是什麽時候走的。今晨,阿金神神秘秘地告訴他,老爺昨晚帶回來一位女客!一位女客,藍布旗袍,梳著舊式的發髻,皮膚白晳……而今天早晨,曉彤就打電話來說,她母親不再反對他們了。這種種跡象,所指示的隻有一個可能性,那位女客不是別人,而是曉彤的母親!她和何慕天一定經過了一番長談,而取得了協議,誤會、仇恨,是不是都已解除?這之間到底有怎樣一段曲折的恩怨?……可是,別管它吧!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與曉彤之間的問題已經解決!

“哦,”他說,“我也不知道!”

霜霜注視著向門口走去的魏如峰,把抹牛油的刀子在桌子上亂劃,說:

“唔,聽說——你那顆小星星的家裏不讚成你,有此一說嗎?”

魏如峰迅速地轉過頭來。

“你的情報好像很快嘛!”

“對不對呢?”

“不錯。但這是過去的情報了,現在,已經沒事了。”他笑笑,“再見,霜霜,今天你沒車子,趁此機會,也在家裏休息休息吧!”

霜霜目送魏如峰走出門去,再傾聽摩托車發動和馳遠,她一直沉思著靠在飯桌上,一動也不動。等到車聲再也聽不見了,她才茫然地離開飯桌,一步一步地走向客廳,又一步一步地跨上樓梯。長廊上空無一人,整個屋子像死般的沉寂。她聽著自己的足音,數著自己的腳步,然後,她停在魏如峰的門前。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站在魏如峰的書桌前麵,她打開了抽屜,細心地搜尋起來。

曉彤剛剛和顧德美說了再見,一個男孩子就直衝到她麵前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驚,差點失聲尖叫,這才看清楚,原來是曉白!她喘了口氣,埋怨地說:

“你這是千什麽?又來嚇唬人了!”

“姐,跟我來,我有話和你講。”

“什麽事?等我回家講不好嗎?幹嘛跑到學校門口來?你長得那麽高,同學一定會把你當成我的男朋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曉白說。

“可是,我現在和如峰——還有個約會。”曉彤吞吞吐吐地說,“你有什麽事,晚上再講好不好?是不是你的小兄弟又和人打架了?”

“不是,是關於你的事!”

“我的事?”曉彤詫異地問。

“就是那個姓魏的事情!”

“怎麽回事?”曉彤是更加糊塗了。曉白拉著她,兩個人並排向路邊走,走了一段,人比較少一些了,曉白才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包東西,遞給曉彤說:

“你打開看看!”

“現在嗎?”

“是的。”曉彤狐疑地看著曉白,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打開了那個紙包,她看到了一遝粉紅色的信箋,和三張四吋大的照片!她詫異地拿起表麵的一張,那是個女性的半身照!高高的頭發,畫得濃鬱而**的眉毛,一對充滿媚力的眼睛,戴著副閃亮的耳環和項鏈,臉上掛著個冶豔的笑容……她愕然地說:

“這是什麽?”

“你看看背麵!”曉白說。

曉彤翻過那張照片的背麵,她看到這樣幾行女性的字跡:

給如峰:

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

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

杜妮

有好幾秒鍾,曉彤注視著這幾行字,根本就完全莫名其妙。在她簡單而真純的思想裏,實在無法把照片上的女性、字句,和魏如峰聯想在一起。錯愕了好一會,她才突然間明白這之中的關聯了。再看看照片的正麵,又看看照片的背麵,然後迅速地翻過這一張,上麵又是同一個女性的全身照,薄薄的衣衫,媚人的身段……照片的背麵依然寫著幾行字:

給如峰:

我屬於你,每一分,每一寸。

杜妮

略過這些照片,她用發顫的手打開一張信箋,站在路邊,慌亂地捕捉著信箋上的句子:

如峰:

一星期沒見到你了,為什麽?你不來,夜變得那麽漫長,獨擁寒衾,教我怎能成眠。……

曉彤一把握緊這些亂七八糟的信箋和照片,抬起一對受驚而恐怖的眸子,直視著曉白。失去血色的唇在顫抖著,那烏黑的瞳孔中閃爍著疑懼和駭然的光。嘴唇抖動了半天,才迸發似的對曉白嚷了起來:

“你從什麽地方找來這些可怕的東西!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這是可怕的!可怕的!可怕的!”

曉白握住了曉彤的手臂,把她向路邊拉了一些。曉彤的神情使他張皇失措,他沒料到這些東西會如此嚴重地驚嚇了曉彤。喃喃地,吞吞吐吐地,他說:

“你不要——這樣急。那個姓魏的……我總有一天要教訓他!”

“可是,這個——這個——這個女人是誰?”曉彤對那照片再匆匆地瞥了一眼,像接觸到一條眼鏡蛇似的立刻轉開了頭,口齒不清地問。

“是——一個交際花。”

“交際花?”曉彤打了個寒戰,本能地抗拒著麵前的事實。帶著幾分神經質的緊張,她叫著說:“不!這是假的!這是騙人的!這是可怕的!我不要信它!我根本不信它!你把它都拿走!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這是真的,”曉白挺了挺胸,正義凜然地說,“我不會騙你!這都是真的,那個姓魏的不是好人,我本

來也不相信,看了這些東西才知道!姐,你不要再受他的騙了!”

“但是,”曉彤含著眼淚喊,“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你以為這些信件和照片是我造出來的嗎?”曉白說,“姐,我聽了好多關於魏如峰的事,他們說他是歡場中的浪子,他的女朋友還不止這一個,還有好多好多,都是舞女和交際花……如果你要的話,明天我可能還會找到一些東西來證明……”

“不!”曉彤狂叫了一聲。轉身掙脫了曉白,跳上一輛三輪車。曉白追上來喊:

“姐,你到哪裏去?”

“去問他!”曉彤喊。對車夫急匆匆地說:“鈴蘭咖啡館!快!”

在鈴蘭門口,曉彤跳下了車子,把口袋裏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也不管數目是多少,一股腦地塞給了車夫。就推開玻璃門,直衝了進去。魏如峰坐在他們的老位子上,正用手支著頤,期待地瞪視著門口。曉彤的出現,顯然使他精神大振,坐正了身子,他抬起頭來,對曉彤展開了一個歡快的笑容:

“你猜我等了你多久?一小時又二十五分三十八秒!我早來了半小時,又……”他停住了,愕然地說,“你怎麽了?曉彤?有什麽事情?發生了什麽?”

曉彤站在魏如峰的桌前,小小的身子緊貼著那張桌子,火般燒灼著的大眼睛直直地瞪視著魏如峰,她的膝蓋在發抖,使那不勝負荷的桌子也跟著搖動,咖啡杯碰著碟子叮當作響。她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珠卻又黑又亮。魏如峰吃驚了:

“曉彤,你到底怎麽了?坐下來好不好?”

曉彤沒有坐,依然佇立在那兒,依然瞪視著他。魏如峰,歡場中的浪子,交際花,舞女,杜妮……這是真的嗎?這是可能的嗎?他!歡場中的浪子!她盯著他,無法說話。

“曉彤,”魏如峰審視著她的臉,試著去拉她的手,“有什麽事,坐下來慢慢談,怎麽樣?”

“別碰我!”曉彤像觸電般叫了起來,聲音喑啞而憤怒,“把你的手拿開!”

“曉——彤?”魏如峰疑惑而驚愕地凝視著她,“你——這是——”

曉彤揚起手來,一遝信箋和照片散落在桌麵上。她的手碰翻了杯子,咖啡潑了出來,濃濃的液汁浸濕了粉紅色的信箋,杜妮的臉迅速地被咖啡染成了紅褐色。魏如峰怔住了,就是天地突然在他眼前爆裂也不會引起比這個更大的震驚。他的心跳停止,呼吸迫促,腦中的血液一下子全然凝住。呆呆地麵對著桌上那些東西,他瞠目結舌,不知身之所在。曉彤的身子俯向了他,她的聲音像電趣般向他射來:

“告訴我,這些是不是真的?”

魏如峰喉中幹燥而枯澀,望著那四散溢開的咖啡液汁,他的腦子如同被漿糊封住,絲毫都無法運用思想。曉彤的聲音又響了,這次已經夾雜著過多的憤怒和迫切:

“你告訴我,這些是不是真的?這個杜妮是什麽人?你告訴我!”

魏如峰慢慢地把眼睛從那堆信件和照片上移到曉彤的臉上,後者那種強烈的、急切的神情更加震撼了他。他用手抹了一下臉,逐漸回複的意識使他明白了一些自己正麵對著的現實。曉彤又開始說話了,聲音裏竟揉和了祈求和淒楚:

“如峰,你說話,你告訴我,這個杜妮是什麽人?”

“是——是——”魏如峰潤了潤嘴唇,機械而下意識地回答,“是——一個交際花。”

“那麽,這些都是真的了?”曉彤沉痛地望著他。

“是——是——”他無法撒謊,也無法遁避,“是——真的。”

曉彤凝視了他大約十秒鍾。這十秒鍾內,仿佛天地萬物都已靜止,整個世界上沒有絲毫聲響。然後,曉彤驟然地轉過了身子,她的書包碰到了桌角,杯子跌碎在地下,砰然的聲音震動整個咖啡廳,也震醒了魏如峰。他跳了起來,在昏亂的視線中,看到的是曉彤絕望的眼睛,和那如箭離弦般狂奔出去的小小的身子。他大叫了一聲:

“曉彤!”

一麵向門口追了過去。侍者拉住了他的衣服,他急躁地摔脫了她,掏出一遝鈔票扔在桌上。等他躥出了鈴蘭的玻璃門,曉彤的身子已奔過了對街,他也追了過去,同時大聲地嚷著:

“曉彤!你聽我!曉彤!”

曉彤跑得更急更快,他也追得更急更快,在街的轉角上,他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不管是在眾目昭彰的大街上,他死死地拉住她不放,一麵喘息地說:

“曉彤,你聽我,那是認識你以前,那是另一個我,一個已經死掉了的我!曉彤,你必須了解,你……”

曉彤奮力地掙脫了他,她的眼神狂亂,而臉上淚水縱橫。啞著嗓子,她一迭連聲地,不知所雲地喊:

“這是殘忍的!可怕的!我不要再見你!我不要再見你!我不要再見你!”

“曉彤!”魏如峰徒勞地叫,“曉彤……你聽我說!請你……”

“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

曉彤叫著,擺脫了魏如峰,狂亂而不辨方向地往對街衝了過去。大馬路上汽車如織,這正是下班和放學的時間,計程車、三輪車、公共汽車在街道上忙碌地穿梭。曉彤衝進了車群中,完全不顧車子,盲目地奔跑。一輛小汽車對她飛馳而來,魏如峰狂叫了一聲:

“曉彤!”

小汽車刹住了,曉彤呆呆地停在路當中,汽車司機從車窗內伸出頭來,長喘一口氣說:

“小姐,命不值錢哦!”

魏如峰閉了閉眼睛,頭暈目眩。等他再睜開眼睛,曉彤已經離開路當中,走到對麵去了。他本能地也穿過街道急急地追上前去,他不能讓曉彤這樣走掉!不能讓她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他必須向她解釋!在人行道上,他再度地追上了她。

“曉彤,”他祈求地喊,“曉彤,曉彤!給我幾分鍾的時間,讓我說幾句話。以後你就是再不理我,我也心甘情願,隻請你現在給我幾分鍾時間!”

“不!”曉彤掙紮著,“放開我!讓我走!”

“曉彤!”他哀求。

“放開我!”曉彤站住,不再掙紮,淚水沿著她的麵頰滾落下來,她哭著低聲說,“放開我!放開我!”

一個人影從路角竄了出來,一隻手壓在魏如峰的手腕上。是曉白!他昂然挺立在那兒,挑著濃眉,瞪著怒目,沉著聲音說:

“魏如峰!放開我姐姐!”

“曉白!”魏如峰錯愕地說,“是你?”

“是的,”曉白傲然地說,“是我!我告訴你,姓魏的!你再糾纏我姐姐,你就當心!現在,請你放開她!”

“曉白,”魏如峰愣了愣,“你為什麽這樣子?我們不是一直很友好嗎?”

“友好?”曉白憤憤地說,“鬼才和你友好!你別以為我們姓楊的是好欺侮的!”他一下子揮開了魏如峰抓著曉彤的手,大聲說:“我警告你,你再惹我姐姐,我就要給你點顏色看!”

“曉白……”

“你別曉白曉白的,曉白的名字不是你叫的!”曉白說,掉頭轉向曉彤,“姐姐,我們走!別理他!”

魏如峰呆呆地站著,目送曉白用胳膊圍繞著曉彤的肩,像個保護神似的護著她向前走去。他想再追過去,但,路人已經在對他們注目了,遠遠的一個交通警察正用懷疑的眼光向這邊巡視著。他站著不動,望著那姐弟二人的影子消失,心底猝然地痛楚了起來。

“為什麽?”他茫然地自問,“為什麽突然會發生這些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