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在第二大街房東的家裏,埃迪·多瓦諾先生和思柯特太太一起吃晚飯。思柯特太太把康韋小姐介紹給他。康韋小姐是個年輕的姑娘,個子不高膽子也不大。她一直低著頭在吃飯,身上那件不怎麽起眼的暗褐色衣服讓她看起來更加羞澀。其實,她沒有感到飯菜有多可口。這時,她抬起眼,羞答答地看了多瓦諾先生一眼,嘟噥了一遍他的名字,就又低頭吃起羊肉飯來。多瓦諾先生鞠了一躬,然後對她笑一笑,算是還禮了,接著就把她忘得一幹二淨了。

時間飛快,一晃就是兩星期。這天,埃迪坐在前門的台階上,手裏叼著一根香煙。突然感覺身後好像有什麽聲音,本能使他掉過頭看了看。

一位渾身黑色衣服的女士朝他走過來。他仔細一看,是康韋小姐。她渾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一點其他顏色。身上是一件深黑色薄布紗衣,手上帶著一副黑色手套,一塊黑麵紗搭在黑色的帽簷上遮住了她的臉,因為這塊麵紗太薄了,讓人不自覺想起蜘蛛網來,也很容易讓人一眼就能認出她。她站在最高的那塊台階上,一頭金發在腦後盤成一個平整漂亮的發髻。她的臉不是很漂亮的那種,但此時那雙灰色的大眼睛凝視著遠方的天空,臉上掩飾不住一抹哀傷,讓她倒顯得有幾分姿色。

各位見過一身黑的年輕姑娘吧?對,她一身黑色綢紗,臉上帶著一抹哀傷,眼睛凝視遠方,一頭蒙在黑紗下的金色頭發。即使你不再年輕,沒有這份心情欣賞這樣的姑娘,但是你完全可以假設自己生活在與現實有一段的距離處,欣賞一番吧!如果你在合適的時間,到合適的公園散步,你就有機會遇上這種姑娘。你看,我是不是太損了點?人家穿著喪服正傷心呢,我還說出這種話,太可惡了。

多瓦諾先生的心中突然掠過幾分憐憫。他扔掉還沒抽完的香煙,還有四分之一英寸長呢,在平時的話,還可以讓他足足享受八分鍾的時間。他站起身來,跺了跺腳上那雙低簷專利皮鞋,給黑衣小姐打招呼道:

“康韋小姐,今晚天氣不錯。”他的語氣極其肯定,如果讓氣象局的聽到了,準會高高掛起白色方形信號旗,向市民預報:今晚晴天。

“啊,多瓦諾先生。天氣是因人的心情而異的。”康韋小姐歎了口氣回應道。

多瓦諾開始從內心深處討厭好天氣了。這沒心肝的鬼天氣!現在康韋小姐心情不好,為什麽不刮大風,下冰雹,或者飄雪花呢?

“難道你的哪位親人……或者是你遇到了什麽不幸的事情?”多瓦諾先生壯起膽來問道。

康韋小姐遲疑了一下,說:“是我的——並非親戚,而是——算了,不說了,別讓我的事情惹你傷心,多瓦諾先生。”

“令我傷心?”多瓦諾先生接著說,“看你說的,康韋小姐,我很樂意聽——不是的,我是說我對你發生的不管什麽事情都會表示同情。”

康韋小姐勉強笑一笑。不笑還好,這一絲苦笑更表明了她無比哀傷,真是可憐人。

“‘你笑了,全世界都會因你而笑;你哭了,全世界都會為你而哭。’”她用名言表明她不想讓多萬諾先生傷心,“多瓦諾先生,我懂得的。在這地方,我既沒有朋友,也沒有熟人。一直以來,你都對我很好,在此謹致謝意。”

她說多瓦諾先生“好”,是因為那天吃飯時,他兩次給她遞胡椒粉。

“你單身一人在紐約,當然會遇到很多困難。”多瓦諾先生說,“不過,這地方有時也是很慷慨的,對一個人好起來的話,是其他地方無法比的。康韋小姐,你可以到公園裏去散散步呀?在那裏,你的憂愁也許會減少一些。如果你讓我陪……”

“當然好了,多瓦諾先生。現在,我心裏說不出的難過,如果你願意,我們一起去散步當然最好了。”

兩人一起來到鬧市區的一座圍了鐵欄杆的老公園。他們就這樣一起慢慢地、漫無目的地散步,後來走到一個僻靜處,在一條長凳旁,一起坐了下來。以前,很多大人物也到過這裏散步,呼吸過這裏的新鮮空氣。

同是傷心,年輕人和老年人不一樣:當有人傾聽時,年輕人的傷心就會減輕很多,而老年人不管有多少人為他排憂解難,仍然止不住他的傷心。

彼此沉默了一小時,康韋小姐說:“我的未婚夫去世了。我們預訂明年春天結婚的。多瓦諾先生,不管你怎麽看待我說的話,可他確實是位伯爵,在意大利有地產和城堡,人稱福爾南多·馬基尼伯爵。他風度翩翩,我從沒見過像他那樣有風度的男人。當然,我的爸爸堅決反對我和他來往。我爸爸在離紐約不遠的波基普希開了個馬行。他不同意,我們就私奔了,後來被爸爸追了回來。當時,我還以為爸爸會與福爾南多決鬥。

“後來,我爸爸回心轉意了,接納了福爾南多,並同意我們明年春天結婚。福爾南多拿出他的爵號和財產證明給我爸爸看,然後回到意大利,準備在城堡與我結婚。爸爸當然很高興。當福爾南多拿出幾千元,說給我買嫁妝時,爸爸生氣了,狠狠罵了他一頓。還不許我接受福爾南多的戒指和別的其他東西。福爾南多走了,他是坐船走的。他走後,我就來到紐約一家糖果店當出納員。

“三天前,從波基普希轉過來一封信,說福爾南多坐船時,發生意外事故,他死了。

“所以,我這才穿成這樣。多瓦諾先生,我的心也死了,跟他一起永遠埋進了墳墓。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沒趣,多瓦諾先生?可我的前麵全是他的影子。你應該找到屬於自己的快樂和朋友,我不想你牽扯到我的悲傷中來。我想,我們該回去了,可以嗎?”

請記住,姑娘們,如果你看到哪個年輕人背著鎬和鐵鍬之類的工具,你就告訴他你的心已經埋進了某某人的墳墓。年輕的男人生來就是優秀的盜墓人。那些失去了丈夫穿黑紗的天使如果哭泣,一定是因為心被埋葬了。如果誰想把失去的心找回來,就必須采取一些巧妙的辦法。總之,不管怎麽說,從各方麵來看死者終歸會是個倒黴蛋。

“真是太不幸了。”多瓦諾先生輕聲說,“別著急,時間還早,我們還可以再聊一會兒。康韋小姐,不要說你這裏沒有朋友。請你相信,我是你永遠的朋友。如果你這樣說,我會為你感到非常惋惜的。”

康韋小姐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拿出一個小相夾,繼續哀傷地說:“這裏麵放著他的生前照片,我從沒給其他人看過,多瓦諾先生,現在我給你看,是因為我相信你是我的好朋友。”

那個小相夾掛在康韋小姐的項鏈下麵,她把它打開給多瓦諾先生看。

多瓦諾先生仔細端詳了很久。相片上的人很年輕,一看就知道受過良好的教育,看起來像個聰明人,性格開朗而且精明能幹,那張俊俏的臉龐顯示他生前一定是個出類拔萃的美男子。

康韋小姐又說:“我房間裏還有一張大的相框。回去後,我拿給你看。這兩張相片是他留給我的唯一紀念品。不過,他永遠活在我心裏。”

這時,多瓦諾先生心中起了微妙變化,他尋思如何讓自己贏得康韋小姐的芳心呢?他已經看上了她,一定得把她變成他的愛人。對很多人來說,做成這件事的幾率很小,而對他來說,似乎並沒有那麽難。他讓自己扮演成一個富有同情心的傾聽者,一個能排解憂傷的朋友。他演得很出色,在接下來的半小時裏,兩人一起吃冰淇淋,互相暢談心事,康韋小姐的灰色大眼睛沒有一點兒哀傷的神情了。

這天晚上,多瓦諾先生送康韋小姐回家。分手的時候,康韋小姐跑到樓上,取來了一個用白色絲綢頭巾包著的相框給他看。

“這是他在回意大利的前一天晚上送給我的。”康韋小姐說,“和小相夾同一個底版。”

“確實很英俊。”多瓦諾先生稱讚相框中的男人說,“我請你星期天下午一起去科尼島遊玩,可以嗎,康韋小姐?”

一個月後,思柯特太太和別的房客都聽說他們已經訂婚了。

又過了一星期,兩人又來到公園的那條長凳旁。月光下,樹影斑駁,周圍很幽靜。今天輪到多瓦諾悶悶不樂了。晚上的時候,他還是一聲不吭,好像非常難過。這時,康韋小姐怎麽也忍不住了,發問道:

“埃迪,你今天是怎麽搞的?一整天都悶悶不樂,發生了什麽事嗎?”

“我很好,瑪姬。”

“別再裝了。我看得很清楚?你從來都是高高興的。有什麽心事嗎?”

“真的沒什麽,瑪姬。”

“一定有事瞞著我,說吧!是不是在想別的姑娘?如果你想和她好,就去找她好了,別碰我,沒人勉強你。”

“那好,我實話對你說吧。不過,我想你是不能理解的。麥可·沙李文,你聽說過嗎?都說他是大人物。”

“沒聽說過,這是什麽人,竟然把你弄成這樣?”

“他是紐約最最偉大的人。”埃迪充滿敬意地說,“他在道上和政界都是說一不二、頂天立地的大人物。如果有人說他半句壞話,我估計,在不到兩秒的時間內,將會遭到一百萬人的反對。要是他故地重遊的話,不管是什麽大王都要為他讓道。

“我和麥可是好朋友。在這個地方,我是一個十足的小人物,而麥可卻黑白兩道通吃,不但結交上層大人物,而且和一般的小市民或窮人都能成好朋友。今天,我在伯厄裏街①正好遇見他。你猜怎麽著?他還和我握了手,親切地說:‘埃迪,我一直在關注你喲。聽說你混得很不錯。想喝點什麽,我請客。’我們抽著煙,喝了些烈性酒。我告訴他,兩星期後我要結婚。他聽了,說道:‘埃迪,你得請我去喝杯喜酒。到時,我會來參加你的婚禮。’你知道嗎?他是這樣對我說的,他可是說一不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