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獄險路

延慶縣多山,羅戰即將被收押的那座監獄地處遠離城鎮的山區。

呈現異常血色的夕陽最終跳躍著被山巒吞沒最後的身影。一條山路越開越偏,眼瞅著路邊兒的草木逐漸荒蕪,車輛與人煙漸稀。

公路逐漸狹窄,海拔緩緩升高。

山區的雲霧在暮色中堆積,夏日的夜空是沉靜幽深的藍,星光繁密。

開了一整天的車,又剛吃過晚飯,幾個人皆露出疲憊之色。

大毛把胳膊肘搭在車窗沿上,一邊兒開車一邊兒抽著煙。

白遠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題跟後排的程宇和羅戰聊天。

程宇基本就是問一句哼唧一聲。羅戰的手腕兒銬了一整天,都發酸了,金屬貼肉的地方被汗水浸漬得發紅。

羅戰望了望盤山道一側壁立千仞、另一側空穀幽深的夜景,突然就沉默了,過了許久才說:“我爸就住這附近,快到了。”

程宇抬眉問道:“你們家不是住老城區麽?”

羅戰慘然笑道:“我爸早就不搭理我了,嫌我不學好,嫌我瞎混。他不住我在城裏買的房子,搬回郊區小鎮了。”

羅戰又補充道:“就是我們以前的老家,我爺爺待的地方。後來有了農轉非的戶口,才到城裏安家落戶的。”

程宇問:“你爸幹什麽的?”

“你猜猜?”羅戰笑道,“嘿嘿,我爸有手藝的。小時候常看他在灶上炒麵茶粉兒,軋咯吱盒,在煤爐子上烤墩餑餑……他還會雕蛋殼兒!蛋殼兒那麽薄,一捏固就碎了,老爺子雕得可好了!”

羅戰慢慢地梳理他的回憶,西皇城根兒北街那條小巷子裏,冬去春來從不間斷的車軲轆印跡。

胡同,板兒車,蜂窩煤。

北方最寒冷的冬天,小平房兒裏白氣繚繞,爐膛中的煤慢慢燃燒出淡藍色的火焰。老爺子用鐵鉗夾弄著燒紅的煤球兒,水壺在爐口上滋滋地冒著熱氣兒,白薯在爐膛裏漬出油汪汪的糖汁兒。

生得濃眉大眼機靈勁兒的小男孩兒,穿著大棉褲蹲在爐子邊兒上,眼巴巴地饞著爐膛裏的幾枚烤白薯,偷偷地伸出長滿紅皴的手去掏。

老爺子手裏的鐵鉗揮過來:“三兒,燙了你的爪子!”

那一雙布滿皺紋的眼角裏填充的盡是家的溫暖,那是羅戰久遠的記憶裏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時光。

“我爸他老人家每天騎自行車下班兒回來,給我們哥兒仨做飯,做好飯我們吃,他其實在廚房裏一邊兒做就一邊兒先吃飽了!

“然後呢,他就提著鳥籠子出去遛彎兒。他一般去哪兒遛彎兒你知道麽?他往前海沿兒上走!那時候北海公園前門兒那裏有個花鳥市,夏天的晌晚兒特熱鬧,賞花兒的,遛鳥兒的,賣字畫古玩的,唱昆曲吊嗓子的……我爸這人呢,其實就是去那兒找別的老頭兒陪他下棋!”

程宇輕輕地點頭。

他當然知道前海有個花鳥市,夏天每個涼爽的傍晚都有很多人遛鳥,下棋,他們老程家自打程宇他爺爺活著的時候,就住那一片兒,太熟悉了。

羅戰的眼睛不看程宇,看著窗外,仿佛陷入回憶的暢快,自顧自地講:“我爸每晚兒遛鳥兒回來,都跟我們哥兒仨嘮叨,我今天又碰上那老小子了!那老小子他娘的又贏了我兩盤棋!老子又把那一兜子脆棗兒輸給那家夥了——我爸每次去下棋都帶吃的東西過去,給人家吃,帶去的東西基本是肉包子打狗,每回都輸給人家,我爸這人還特實誠,特逗!輸了棋他不服,下回他還去輸!”

程宇默默地品讀羅戰入戲著魔似的神態,突然插嘴問:“你爸都輸給過人家什麽啊?”

“他什麽都樂意輸啊!他做的東西好吃,就喜歡聽人家誇他手藝好唄!經常帶一盤兒他做的芸豆糕,幹奶酪,或者糖耳朵……操,我都吃不著的好東西,他都帶給他的老棋友分享去了!”

羅戰說得身前的大毛和白遠都抖著肩膀樂,交口讚道:“你們家老爺子不錯,是個厚道人,這就叫作有棋品!”

就隻有程宇沒有一絲兒笑模樣。

羅戰爽快地笑說:“你們別以為隻有娘們兒才有那種關係特別近的蜜,男人也有,我爸就有蜜!他那時候老是找同一個人下棋,人家老能贏他,他偏就不甘心,較勁似的,每天晚上去找那個人下棋,有好幾年吧……那個老頭子就是他的‘棋蜜’!

“咳,可是後來呢,有一天再去的時候,他的棋蜜沒露麵兒。

“我們家老爺子是個棋癡啊,每天去等,每晚兒端著一碟兒芸豆糕在鳥市裏遛達,等了挺長一段時間呢……老頭子因為這事還挺失望的,覺得他棋友不來了咋也不通知他一聲,他也忘了打聽對方家住在哪裏,甚至都不知道對方姓什麽叫什麽,他為這事兒惆悵了挺久呢……”

程宇那時候安慰他說:“也許那人突然碰上了什麽事,不再去了,不是故意放你爸鴿子。”

羅戰表示理解寬容地點頭笑笑,望向車窗外的眼神竟有些氤氳,眼前晃動的是冒著熱氣的灶台邊,那忙碌晃動的熟悉身影。

程宇默默坐在他身旁,眼睛望向另一側的車窗,眼底緩緩積聚起兩團濕潤的紅潮,舌尖回味的似乎是那碟兒芸豆糕,早已淡漠久遠的味道……

津津有味兒聽故事的白遠摸不到頭腦,好幾次回頭看這兩位沉默的大神,咦,這倆人怎麽忽然都不說話了呢?

淅淅瀝瀝的雨從山穀中飄落。

彎曲盤桓的山道變得濕滑。

雨夜裏打開的車窗傳出羅戰那一口頗有豪爽氣魄的亮嗓兒,嚎起皇城根兒小胡同裏老手藝人的吆喝,帶著一股子炙暖人心的鄉土味兒。

“冰糖——葫蘆兒——

“硬麵兒——餑餑兒——

“磨剪子嘞——嗆——菜——刀——”

……

或許是那晚雨越下越大,彎曲的盤山公路及其難走。

又或許是連續開了一整天的車,白遠替大毛開了一會兒,然後又換回大毛,這人疲倦過度,瞬間走神兒了。

要不然就是被羅戰那幾嗓子嚎得太正宗了,太有滋味兒了,空穀之中浸透一股濕潤的蒼涼,勾搭起所有人埋藏在心底的記憶中的鄉音,一車的人都魂不守舍……

事後羅戰回憶,其實最直接的原因是剛剛拐過一個近乎九十度的直角彎路時,對麵一輛從山區運送滾木出來的大貨車車速過快,雨天車軲轆嚴重打滑,而山路上逆向行駛的車輛之間沒有任何的隔擋!

大貨車高亮耀眼的前車燈在羅戰瞳膜上劃過兩道灼燒般的痕跡,滿眼天地顛倒!下意識地自我保護意識讓他在那時候偏過頭去,都沒機會吭一聲,身體失控時肩膀被甩向一側的窗玻璃!

肩胛骨的劇痛連帶輪胎急刹聲草木枯枝斷裂聲窗玻璃爆裂聲與車廂裏身體翻滾撞擊骨骼血肉摩擦的驚駭聲音尖銳地踐踏蹂/躪一切感官神經!

車翻了。

押解車為了躲避打滑的大貨車衝出了公路,翻滾嘯叫著墜落山穀……

羅戰連掙紮叫喚的機會都來不及,背銬的雙手掙不脫,完全無法護住要害或者掌握平衡,身體躥著就衝向車頭。

生與死的幻象交織的那一瞬間,羅戰的魂兒都快要嚇脫竅了。

他的腦殼兒就算再硬,也硬不過那扇厚實的前擋風玻璃。這一撞,如果撞不碎玻璃,他腦袋就碎了;如果撞碎了玻璃,他整個人就會直接從前窗飛出車廂,栽進深穀。

他被一股力量拖拽著拖回了後排座位。

腦殼兒距離擋風玻璃似乎隻有兩寸,耳畔的風聲雨聲和掙紮痛叫聲撕裂神經末梢!

他的身體突然被身邊兒的人緊緊勒在懷裏,鋼筋樣的一條前臂箍得他有一刻在劇烈的肉體碰撞翻滾之間幾乎窒息斷氣兒。

破裂繃斷變形的車廂四壁從四周瘋狂地撲壓上來,在距離羅戰眼風寸許之處猛然撞向護住他的那具身體!

金屬與肉體劇烈的撕扯撞擊並沒有傷到羅戰的身體,卻仿佛狠狠地擰上他的心口,讓他在極度驚恐中想要大喊,想要呼救,想要掙脫捆縛他的鐐銬,想要抱住身邊的人……

血噴了出來。

頭皮突然像被電鋸切割般的劇痛,倆眼一黑,鮮紅黏稠的**在羅戰眼前炸開,在他失去意識的那瞬間……

嘩啦啦的雨水透過殘破的車窗玻璃,抽打在羅戰臉上,讓他很快就恢複了意識。

濃重的血腥味兒彌漫整個兒車廂,淺淺的呻吟聲仿佛很近卻又似乎遙不可及。恍惚中,羅戰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車子翻倒在一段很長的坡下。

哼哼唧唧的呻吟聲來自於坐在前排的小白警官,半邊兒腦袋淌著血。

羅戰身下是暖的,熱辣辣黏稠的漿液沾染全身。

他驚恐地活動身體,慌忙用背後的兩隻手去摸:“程警官?……程宇?程宇?!”

“操,有手電嗎?給個亮兒啊!哥兒幾位都吭個氣兒說句話啊,還能喘氣兒嗎?!”羅戰急得大喊。他倆眼一麻黑,完全看不見誰是誰。

白遠呻吟著動彈,想要從車廂裏脫身卻一時沒有辦法,但是總算騰出手來,抽出腰上的小手電。

光柱撕破寂靜染血的黑夜。

羅戰一側頭皮上也舔著血喇子。側窗玻璃上鑲嵌的一道鋼條被破裂的車體揉爛著紮向他的頭顱,卻被人擋住了,隻是擦著他的頭皮留下一道深刻的傷痕。

羅戰艱難地扭過頭,看到壓在他身下的程宇。

他那一刻因為眼前的景象近乎瘋狂,身體四肢**。

他覺得他長這麽大就從來沒恐懼過什麽,害怕過什麽。無知者無畏,他羅三兒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在八大胡同挺著胸光著腳橫著走的一霸!

有那麽幾秒鍾,他快嚇傻了,快要哭了。

他想,程宇大約是在某個瞬間用肩膀扛住一片混亂的車廂,把他抱在懷裏。

本來應該戳進羅戰眉心戳穿他頭顱的那根鋼條,被程宇奮力擋開了,然後就這麽插/進程宇的手臂,從右手肘外慣穿,上臂骨一側刺出,再刺進了右肩,就好比一根兒穿羊肉串的鐵扡子,把程宇像個肉串兒似的穿在上邊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給我留言打分的妹紙,我喜歡這章表達的感情,真的……【別扔西紅柿啊喂!

2008年冬是鼓樓煤廠給居民供應蜂窩煤的最後一個冬天。隨著煤改電工程的進展,北京二環以內逐步將燒煤取暖的平房住戶改成用電取暖,蜂窩煤和煤爐子成為曆史。

還記得這種老式燒蜂窩煤的爐子麽?有人用過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