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病獲福

程宇因為他媽媽犯了這麽一次病,歇了好幾天假。

說是歇假,其實完全不可能全天候休息。

他們這間什刹海派出所,管著前海後海一大片老城胡同,管片兒範圍北至德勝門,南到北海公園,西臨新街口,東接北新橋。

派出所裏一共就三十幾個民警,一個所長,兩個副所長,政治指導員,戶籍民警一坨,內勤民警一坨,網警兩位,督察兩位,除此之外最大的一夥人就是分管刑偵治安的警察,一個蘿卜一個坑兒,一個蓋兒配一口鍋,少了哪個都不成。

以程宇的專業和資曆,要是整天就坐在辦公室裏對著電腦,給街坊居民辦戶口卡,這活兒他當然也能做,但是就屬於糟蹋人才了。他自然是刑偵分隊的骨幹。這夥人是最忙的,不僅要成天出外勤,治安巡邏,打擊違法犯罪,掌控管片兒區域內的嫌疑分子重點盯防對象,抓回來的人還要挨個兒審理,尤其夜班接警的任務最重。

在派出所這一幫同事裏邊,程宇算是履曆表挺牛掰的,公安大學的本科雙學士畢業,各項考核成績都很優秀,畢業就分配進入市局刑警大隊。

同事們私底下一致認為,程宇就是因為那場具體詳情其實大家也不太清楚的事故把前程給耽誤了!右手廢了,槍不能打了,沒辦法了才從刑警隊裏退下來,不然這小子挺有前途的。

但是也因為程宇的資曆,他進派出所時不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一進來就是二級警司,深受所長副所長指導員的器重。

所長跟程宇說,好好照顧咱媽,準你三天假,你每天不用早上八點鍾來,十點鍾過來就成,然後晚上六點我讓你準時下班!

羅戰聽說了,瞪大眼睛質問:“噯喲我靠,我說程宇,這就是你們領導給你準的‘假’啊?這忒麽的也叫‘放假’啊?”

程宇仍然是一副習慣性受虐的表情:“怎麽了?”

“你們領導也真好意思啊?一天八小時坐班兼外勤,這也叫‘放假’?!”

程宇解釋道:“領導這就算對我不錯了,我這每天比同事少一倍的上班時間呢。”

早上十點才上班,就有時間照顧老媽起床洗漱,買早點,再把中午飯弄出來。

晚上六點鍾準點兒下班,就有時間回家做晚飯。

程宇覺得,領導多麽通情達理啊,刑事治安分隊的同事們平時從來都沒有六點準點兒下過班!

羅戰自從這件事跟程大媽攀上了交情,於是開始厚著臉皮不請自來,天天來程宇家報道。

程宇在院子角落裏跟羅戰遞眼色,你怎麽又來啦?

羅戰每次來還都不空著手,手裏提著各種五花八門的東西,對程宇的威懾眼神視而不見:我又不是來看你的,小樣兒的你甭臭美了,我是來看大媽的!

程宇說:“我媽我自己照顧就成,不用麻煩你。”

羅戰說:“我樂意過來瞧老太太,怎麽了?我自己沒媽,我喜歡你媽這人,我就想孝順孝順她,不成啊?”

羅戰還不依不饒地臭美了一句,笑得特壞:“程宇你也甭太自私啊,你們家老太太喜歡我,你瞧著不樂意了吧?你是嫉妒了吧?老太太也有交朋友的權利,你沒有理由限製她!”

程宇現在覺得羅戰這廝比胡同裏的哪個大媽都更加難纏!

程宇白天去上班兒的工夫,羅戰就主動陪程大媽在家裏聊天,做飯。

程家在這戶大雜院兒裏占了一大間和兩小間屋子,程宇睡在有沙發茶幾和電視的大間,程大媽睡小間。自從程老太爺和程爸爸相繼去世之後,那間背陰的小書房也就慢慢變成了雜貨鋪,堆滿古董垃圾,還保留著老太爺傳下來的那張極有年代古舊感的紅木書桌。

羅戰白天閑得沒事兒,就買一堆材料和家夥事兒回來,給程大媽做好吃的。

這是羅戰最拿手的,他是存著心在程大媽和程宇麵前顯擺,歇了虎子掀門簾兒——露一小手兒。

午後的陽光掠過紅木棱子小窗,穿透綠瑩瑩的窗紗,暖洋洋地堆在大間屋的桌案上。羅戰站在案前鼓搗他的京味兒小吃,程大媽給他打下手,看得嘖嘖稱讚,哎呦喂,大媽就沒見過哪個禿小子這麽會做好吃的!

羅戰把綠豆麵和白麵混合成很細的麵糊糊,在餅鐺裏攤成極薄的煎餅皮,擱在案板上。

餡兒料是程大媽用擦子擦出來的胡蘿卜絲兒,香菜末子,再拌上白胡椒粉和五香粉,香噴噴的。

在煎餅皮上鋪了餡兒,再蓋一層煎餅皮。

這玩意兒是老北京坊間的特色小吃,名曰“咯吱盒”。

傳說是慈禧太後親自嚐過的小點心。太後老佛爺吃完兩塊沒過癮,李蓮英按規矩要把菜端走了,太後攔著說:“別端走,擱——著!”於是這道小吃就有了太後親賞的名字:咯吱!

羅戰操刀,把夾餡兒大煎餅小心翼翼地切成寬條兒,還跟程大媽講解:“先切寬條兒下鍋炸,炸完了再切成菱形小塊兒,不然下了鍋容易散!”

程大媽虛心地點頭稱讚:“噯你這小子,你也忒能幹了!我們家程宇讓我和他爸給慣的,就不太會做飯!”

羅戰笑說:“不打緊,他不會做我做啊!您隻要樂意賞臉吃,以後我常來給您做飯!”

吃過午飯,羅戰沏了一壺茉莉花茶,特有耐心地陪老太太聊天。

聊天的話題自然基本都圍繞著程宇;程大媽是有心誇耀自家寶貝兒子,羅戰是存心打聽程宇的各種隱私。

程大媽問:“小羅噯,你認識我們程宇多久了?”

羅戰說:“挺久的,好多年了。”

“你們以前不是同學吧?”

“不是不是……我可沒有程宇學習那麽優秀,還能考上八中!”

程大媽特激動:“你都知道啊?他們八中出名的校友可多了,就那個沈祥福,以前北京國安隊的主教練!……還有個唱歌的,叫什麽狼的,唱校園歌曲的!”

羅戰點頭:“知道,我知道,老狼,唱《同桌的你》的那位!”

大抵每個做母親的,聊起自家優秀的兒子,都特來精神,特別亢奮。程大媽從櫃子裏掏出塵封久遠的好幾隻牛皮紙袋,給羅戰一一展示。

羅戰倆眼放光,一件一件翻看得津津有味兒:“哎呦,小學時候還是三好學生呐……

“考試成績都挺不錯的啊!數學動不動就考九十多分啊,比我的考試分兒翻了一倍,我總是考四十五……

“哎呦,程宇小時候就長得這麽可愛啊!看其他男生都歪瓜劣棗、髒不啦唧的,就程宇穿得最整齊,噯這小紅領巾係得,挺著小胸脯,規規矩矩的,還抿嘴樂著,這小樣兒的!”

羅戰把程宇上小學時的小帥哥照片端在手心裏,使勁地瞧,愛不釋手。

程大媽特驕傲地給羅戰指點,每一張學生時代的集體合影裏哪個小男孩兒是程宇。倆人很歡樂地分享程宇從小到大的所有照片,各自心裏都是一片春暖花開草長鶯鳴,那美好的起膩的滋味兒,真是無法對外人言說。

程大媽笑得滿臉皺紋開花兒,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跟羅戰說:“他們中學班裏,那時候可多女孩兒都喜歡我們程宇了!”

羅戰笑問:“真的啊?”

程大媽特自豪,眼角都飛起來了:“當然了,三天兩頭有女孩兒往家裏打電話呢!我們程宇一般的女孩兒他都不招,不愛搭理人家,心裏可有主意的!”

羅戰很有興致地打探:“那程宇當初怎麽想起當警察的?”

程大媽擺手說:“咳,男孩子麽,喜歡拿槍,就愛好這個!當初我也想讓他考個好點兒的大學,他非要去做公安唄,他心裏有主意……”

程大媽念叨著念叨,臉上的笑模樣慢慢地就沉下去了:“咳,我們程宇啊,就是命不太好,那時候在市局刑警隊裏幹得挺好的呢,他們大隊長特喜歡他,誰不喜歡他啊……”

羅戰垂下眼,緩緩地接口道:“是麽,那時候,怎麽回事啊?”

程大媽頓了頓,抬頭問羅戰:“你知道我們程宇,一條胳膊,受過傷吧?”

羅戰麵無表情地僵硬點頭:“我知道。”

程大媽略微納罕:“你還知道這個事兒啊?……那你跟我們家程宇還真挺鐵的哈?他最不愛跟別人說這個了,跟誰他都不說。”

羅戰低頭給老太太添茶水,半晌沉著聲問:“那程宇後來……沒想著轉行?”

程大媽發愁地說:“他大學念得就是公安,能轉什麽行啊?再說轉業也得他自個兒樂意啊,這孩子脾氣可倔了!”

那天,程宇從急救室裏推出來,羅戰隨後就被押解送監了,沒看到後來發生的事兒。

程大媽趕到病房裏看見她兒子那樣兒了,一條胳膊幾乎要截肢了,命差點兒沒了,當時就快急瘋了心疼死了,哭天抹淚地抱著程宇哭了一會兒,又去找程宇的大隊長,說程宇這工作不能幹了,說什麽也得讓我們家兒子轉行,你們領導幫我勸勸這孩子吧,別再幹警察了,這是要命的事兒!

大隊長也很體恤地勸程大媽,程宇這位小同誌,我們領導都是很喜歡很器重的,這次受傷純屬意外事故,我們也很難過!程宇屬於工傷,醫療費用上我們局裏都會負擔,這個事兒大媽您可以放心。

程大媽說,這不是工傷不工傷費用不費用的事兒,平時動刀動槍的我就整天擔驚受怕,這回真出事兒了!程宇是他們老程家千頃地的一根獨苗兒啊,他還沒娶媳婦呢!孩兒他爸走了好多年了,你說我守寡這麽多年我就守著這麽一根苗兒,我們家程宇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也甭活了我怎麽去見他爸爸啊嗚嗚嗚嗚嗚……

程宇拗不過他媽媽那一陣子每天在病床前哭,自個兒心裏也難受,養好傷之後就調職到什刹海派出所了。

因為他右手舉不起槍了,手掌抖得厲害,瞄不準,於是就進了基層派出所。這也是程宇和他老媽互相妥協以及領導體恤照顧的結果。程大媽認為做片兒警要安穩多了,而且這派出所就在自個兒家門口,每天啥時候想見都能見著兒子,絕對跑不了,放心了。

小窗外的日頭緩緩西沉,暖暖的陽光籠著小屋裏沉浸在各自回憶中的兩個人。

程大媽悶頭坐著,心裏特不是滋味:“熟人給我們家程宇介紹了好幾個對象,都沒成。我覺著吧,人家那些閨女表麵上沒往那方麵說,心裏肯定也都在乎,覺得他,他那條胳膊不太好使喚吧……雖然外表也看不出來……”

羅戰一聽這個就反駁道:“咋不好使了?那是那些姑娘們不識貨!程警官好使著呢,程宇在外邊兒多能幹啊,他比誰差啊?”

程大媽小聲嘮叨:“是啊,我也沒覺得我兒子比誰差啊,可是要是嚴格說起來,他這也算是殘疾了吧……以後娶不著媳婦,沒人照顧他,可怎麽弄啊……”

羅戰一聽那倆字,立刻就受不了了,心口被人掐著擰著似的抽抽地疼。

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沉著臉,平日裏吊兒郎當神侃胡混的德性收斂得無影無蹤,像一尊黑黢黢沉默的雕像,胸口確是一陣翻江倒海抽筋瀝血刀割斧劈般的痛苦和愧疚。

自己這算是幹嘛的呢?

跑這兒來報恩贖罪來了,還是戳人家痛處呢?!

要說實話麽?

還敢說實話麽!

老太太看來是真不知道他是誰,這要是哪天弄明白了,估計就沒心情在這裏拉著他聊家常了,案板上那一盆生胡蘿卜餡兒現在就直接糊他臉上了,拿擀麵杖和笤帚疙瘩把他打出去!

程大媽說著說著,拿手抹了抹眼角,叮囑道:“小羅同誌啊,大媽今兒跟你說這些話,你可千萬別去跟程宇說,知道麽?”

羅戰默默點頭:“嗯。”

“我們家程宇特不愛跟人說這事兒,你別跟他提啊,別讓他心裏又別扭了。”

羅戰喉頭有些哽了:“我知道……”

程大媽的話音兒裏特委屈,眼淚嘩嘩的:“我每回想起來也挺難過的,你說我這兒子生下來的時候好好的呢,長得可好了,可漂亮了,不缺胳膊不缺腿兒的,你說說,怎麽就忽然成殘疾了呢……”

羅戰顫抖著聲音打斷了老太太:“大媽,我覺得,程警官是一個特好的警察,真的,我覺得他這人特好,特別好……”

他從沙發上騰得站起身,兩手攥得自個兒的手骨幾欲斷裂。

“大媽,我,我,其實我就是……我出去上個廁所!”

羅戰說罷匆匆地跑出屋,踏進太陽地裏,浸濕的眼球被屋外的陽光刺得生疼。

傍晚,程宇下班回來,看見大雜院門口的牆旮旯底下,鋪了一地七八個煙頭……

“羅戰?”

程宇心頭一緊。羅戰這邊兒有個風吹草動的,特讓人操心,程宇總是惦記著,不知道這人又玩兒哪一出了。

作者有話要說:過節送好吃的,順便求愛虎,求花花~

咯吱盒(轉載自曉兒的美味食記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