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有好報

後來的好幾天,羅戰心情煩悶,時常在後海的小胡同裏徘徊,想程宇。

他兩手插/在褲兜裏,漫無目的地閑逛。

柳蔭街小學的孩子們放學回家,像一群歡鬧的羊羔,呼嚕嚕地從學校大門裏湧出來,背著小書包在小胡同裏飛奔,歡笑的身影繞過前方推著竹篾車佝僂緩步的老大爺。

羅戰繞過恭親王鬼子六留下的那座頗有名氣的花園府邸,步入前海西街,來往的人群漸漸多起來。前海沿兒的飯館和酒吧上燈燃灶,炊煙嫋嫋,豔麗的燈影倒映在微波的湖麵。

老北平遺留下來的古樸的青磚胡同,與繁華的現代酒肆食坊僅僅一牆之隔,卻像是一步邁入另外一個世界。

熱浪撲麵,人流如梭,喧嘩聲不絕於耳,羅戰這心裏卻不知為何空落落的。他那時覺得他跟程宇就像是這樣,仿佛隻有一牆之隔,隨時想見這個人都可以見到,內心卻像是在兩層時空年代裏艱難地摸爬穿梭。

程宇那張黑白分明的英俊麵孔,在他腦海裏逐漸融入喧噪的燈影,五官依稀黯淡。自從重逢之後,程宇絕口不再提當年那一場刻骨銘心的事故,不提倆人之間的交情,羅戰完全摸不透這個人心裏在想什麽,是怎麽看待他的……

羅戰走著走著,路邊一側突然人頭攢動,圍了一夥人,鬧鬧哄哄的。

“呦,有人摔倒了這是?”

“怎麽回事兒啊?這誰家老太太啊,有沒有人管啊?”

“剛才好像被誰撞了一下,可是碰老太太的那人跑了啊!”

羅戰這人不懼湊熱鬧,閑得沒事,就伸脖子過去瞧了一眼。一個衣著平常的老太太側身閉目歪在地上,身體微微抖動。

羅戰在人群裏插嘴道:“呦,這大媽是摔了吧?趕緊打120啊!”

“是啊,是應該打120趕緊送醫院啊……”旁邊一圈兒人大多是路過的遊人和食客,七嘴八舌的,就是沒人動彈。

羅戰走過去了,蹲下來看那老太太仍然有意識,趕緊喊話:“大媽,大媽?聽得見我說話麽?您家住這附近麽?家裏有人在嗎?”

老太太氣息不順,眼神暈迷,說不出話。

羅戰掏出手機打通了120。

人群裏有人提點:“噯,甭隨便攬事,人不知道是誰碰的,小心回頭賴上你!……這年頭最忌諱的就是當街隨便扶老太太!”

有人附和:“就是,老太太最凶猛了……”

羅戰一聽這話音兒不對,扭頭橫了那人一眼:“怎麽叫小心賴上我?怎麽說話呐?”

他拿手指頭點著周圍一圈兒人:“這老太太躺地上躺半天了,你,你,你,還有你,這都圍著看半天了吧,都不知道幫忙叫個救護車啊?叫個車就會賴上你啊?!”

有人小聲嘀咕:“救護車來了誰付錢啊?貴著呢……老太太萬一有個大毛病咋辦……”

羅戰眼皮子都不抬地低聲開罵:“操,家裏都是不是有爹有媽的人啊?!”

圍觀的人一看羅戰那淩厲攝人的眼神氣質,直覺這人就不是個善茬兒,流氓混混啊?

羅戰心裏不舒坦。

其實這一坨人裏就他是家裏沒爹也沒媽的人。

他媽媽生他的時候已經是高齡產婦,那時候條件也不太好,結果因為生羅戰送掉了命。他爸爸又是因為他坐牢給氣死了。

羅戰覺得自己就是一孽障,就像那《西遊記》裏邊兒一露頭就被孫猴子一金箍棒給打死,然後從天上下來一老神仙,甩下個金缽缽,喊一聲“孽畜休走”,把他給收了——就是那種等天收的禍害!

所以羅戰從牢裏出來最懊悔的一件事兒,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

追求程宇這項大業都尚有一線曙光可以期盼,爹媽是永遠都盼不回來的奢望。

羅戰握著老太太的手不停地安慰說話。旁邊兒又出來倆挺好心的小姑娘,撐起一把傘擋住毒辣辣的夕陽。小飯館的老板出來遞了一杯水,問要不要喂點兒水。

其實很多時候,做好人好事就是需要個挑頭的;有羅戰見義勇為似的站出來了,萬一有什麽牽扯不清的麻煩,反正也都是他給兜著。

老太太喝了口水,腦袋清醒些了,哼哼著說:“哎呦……哎呦呦……我兒子呢,我兒子,你們幫我給我兒子打個電話……”

羅戰蹲在跟前,湊近了問:“大媽,您兒子電話號碼您還記得麽?我幫您聯係。”

老太太摸了摸衣兜,掏出個紙條。

羅戰拿著紙條上的號碼正要撥電話,一看這不對啊,這一串手機號碼……咋看著這麽眼熟呢?!

這些天他打過好多遍、屢敗屢戰、鍥而不舍、爛熟於心的一個號碼,能不眼熟嗎!

羅戰拿自己手機裏的號碼一對,趕忙趴過來瞪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端詳老太太,怪不得剛才就覺得這大媽看著麵善呢,原來真神老佛爺就在眼前啊!

老太太被羅戰看得都毛了,這小子沒完沒了地看啥呢?這要是四十年前,大媽我知道你小子在看啥,可是現在大媽這張老臉比不得當年閨閣姑娘家的俏模樣了,有嘛好看的啊?

羅戰笑嗬嗬地問:“大媽,我說大媽,您兒子是警察吧?”

“啊?”老太太懵了,頓時警惕地打量羅戰,“你是誰啊?你怎麽知道我兒子是警察啊?”

羅戰噗哧就樂了,臭美得滿臉都是笑紋兒。

再給他澆點兒水,他腦門上都能開出一朵燦爛的牽牛花兒!

圍觀的人都不知道羅戰為什麽這麽高興。

120急救車都十多分鍾了還沒來,估計堵車堵在三環路上了。羅戰騰得從地上蹦起來,跟老太太說:“大媽,大媽您別著急啊,我有車,我這就開車去!您坐著別動地方,我送您去醫院!!!”

羅戰開著車把程大媽就近送到積水潭醫院。

那天傍晚,程宇匆匆吃過晚飯就被報警電話叫出去,半道兒上卻又臨時接到羅戰的電話,這才著急麻慌地往醫院趕。

到了醫院,程大媽已經瞧完病,從治療室裏推出來了。

程宇滿頭大汗地衝進樓道,一扭頭,看見的是這樣的場景:他媽媽躺在樓道的一架治療**,身旁立著個吊瓶架子,正在輸液。羅戰就雙手撐在床頭跟老太太聊天兒,倆人互相聊得正火熱呢,一高一沉的笑聲在樓道裏窸窸窣窣地透著無比的和諧與愜意。

程宇趕忙過去拉住他媽媽的手緊緊握著,這一路上揪著心,臉有些發白:“媽,媽!您怎麽了……怎麽樣啊?……”

護士阿姨從治療室出來,又換了一隻吊瓶,順嘴問道:“病人家屬呢?”

程宇還沒來得及應聲,護士一眼看見羅戰寬闊的身板,認出這是剛才送老太太進來一直樓上樓下忙前忙後的人,指著羅戰說道:“噯?你是家屬吧?你們家老太太原來就有挺嚴重的高血壓,你知道不知道啊?”

羅戰驀然一愣,趕忙點頭:“哦,高血壓,我知道,怎麽著?”

護士挺認真的:“我可得好好跟你說啊,你們家老太太歲數大了,這高血壓很容易發展成腦血栓,腦血栓嚴重了會中風你知道吧?所以平時在生活上飲食上要多注意,不能讓她累著,還要保持心情愉快,別惹老人發脾氣!”

羅戰一疊聲地點頭應著。

“還有啊,你怎麽能讓你母親這麽大歲數一個人上街瞎溜啊?!——噯?這是你媽媽對吧?”

“是是是!”羅戰點頭。

“以後再上街最好有人跟著陪著,要不然高血壓犯了突然摔了,挺危險的呢!”

護士阿姨劈頭蓋臉就把羅戰數落了一頓,對於照顧老人不盡心不給力的子女表達她的強烈憤慨與譴責,臨了還不滿地低聲嘟囔道,“現在的年輕人啊,一個個兒都是祖宗!就顧著工作賺錢,顧著自己有家有口兒的了,父母有病都不管了,真是的!”

羅戰一聽這個也有點兒不樂意了,這其實刺得不是他,而是程宇啊!

羅戰陪著笑臉兒:“大姐,您也別這麽說,我們怎麽不管父母了?我們挺上心的!”

護士阿姨虎著臉,估計今天是生理期,脾氣也挺大的:“上心還能在大馬路上躺一個小時才給送來?不上心的能什麽樣啊!”

一句句數落聽在程宇耳朵裏,特不是滋味,眼神兒就黯淡下來,拉著他媽媽的手,半晌才說:“媽,以後別自個兒出門了,我陪著您唄。”

程大媽不以為意,笑眯眯地說:“噯,我就是吃完晚飯閑得沒事兒,出去遛個彎兒,今兒就是突然頭暈了,我平常多結實啊,我從來不暈的!……兒子甭擔心哈,甭拿今天這個太當回事兒!”

“媽,以後也不用做飯什麽的,我從外邊兒買回來吃。”

程大媽一口否決:“那哪成啊?外邊兒買的那些東西都不健康,你沒看前幾天電視上《全國質量調查報告》節目曝光的啊?那都是味精,五顏六色的添加劑,地溝油,舊皮鞋什麽的,媽哪能讓你天天吃皮鞋啊?我給你做的最健康了……”

程宇小聲嘟囔:“您就是別太辛苦了麽……”

程大媽白了她兒子一眼:“你甭讓我操心我就不辛苦了,你趕緊娶個媳婦回來,我就再也不用伺候你了,以後讓媳婦伺候你就成了!”

羅戰在旁邊特想插話,大媽,其實不娶媳婦也能有人伺候咱程警官,不就是平日裏給他做做飯,再陪老佛爺您聊個天、遛個早兒麽,這活兒我就能接啊!

程宇把羅戰拽到一邊兒,小聲問:“掛號費治療費輸液費你剛才都付完了?”

羅戰點頭:“都付過了,你不用操心。”

程宇掏錢包說:“一共多少錢,我給你。”

羅戰擺手:“甭給了,你跟我還這麽客氣!”

程宇拽住人說:“什麽叫甭給了啊?該多少就是多少,你把單子都給我看看。”

羅戰挑眉嗬氣道:“我說程宇,咱先不忙算賬呢,咱來日方長,我過兩天還去你們所裏報道呢,回頭你再跟我慢慢算錢,成吧?”

程宇臉上有些不好意思,又挺愧疚,特誠懇地說:“今兒真得好好謝謝你,麻煩你了……”

羅戰一擺頭,笑得親昵:“不麻煩!我看見你媽媽就覺得親近,真的,我們倆剛才聊半天了,特投緣!以後咱媽有啥事,那也就是我羅戰的事,你跟我打聲兒招呼就成,我一定隨叫隨到!”

羅戰特意狠狠地強調了這句“咱媽”!

這一聲“媽”叫得那叫一個厚顏無恥與理直氣壯,聲調裏透著一股子雞犬終於登堂入室得道升天的猥瑣歡樂心境!

程大媽讓兒子回去,繼續值他的夜班去。

程宇說:“我請假了,晚上就在這兒陪著您。”

羅戰說:“不用你陪著,我陪就成,我又不用值夜班,我幫你照顧。”

讓羅戰一個人陪著怎麽成,這叫一個什麽事兒?!自己忙得沒日沒夜地給全管片兒的人民群眾伺候爹媽,偏偏把自己的親媽給漏了,摔倒在路邊上都沒人管!做兒子做到這份上,說出去會被人戳脊梁骨的,程宇心裏可內疚可難受了。

萬幸的是被羅戰撞見了,幫了一把,要不然真出個什麽事兒,程宇簡直不敢想自己怎麽辦。

程大媽瞧著羅戰跟程宇那個親熱勁兒,納悶了:“我說小羅同誌啊,我剛才還忘了問你,你跟我們家程宇,是好朋友啊?挺鐵的啊?”

羅戰點頭,順勢親親熱熱地摟著程宇:“那可不是哥們兒麽,我跟程警官特別鐵!”

程大媽笑眯眯地問:“你跟他是哪一類朋友啊?”

羅戰不解:“呦,程宇的朋友還分門別類啊,有講究啊?”

程大媽笑說:“那當然有講究了!我們家程宇不愛說話不愛搞事兒,平常說得上話的朋友就兩類,一類是他同事,都是警察麽,一幫年輕小夥子;另外一類就是他抓過的、改造過的、教育過的,犯過事兒的年輕人——小羅啊,你屬於哪類啊?”

羅戰麵癱,撇嘴,扭頭瞪程宇。

程宇掩麵,嘴角**,酒窩乍現。

程大媽上下打量羅戰,很有經驗地直接給羅戰定了性:“小羅啊,以大媽我的眼力,我瞧著你不像個警察。”

羅戰哭笑不得:“我說大媽,咱們程宇同誌就不能有第三類朋友麽?我就是一個異類成不成?我跟他別的朋友都不一樣,真的,我們倆的交情,別人絕對都比不了!!!”

羅戰果真在醫院陪了一晚,端茶遞水,盡心盡力,又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好說歹說跟護士阿姨在某間治療室裏討了一張床,讓老太太睡在小屋裏。

程宇不是特別能聊,遠沒有羅戰能侃愛犯貧,三人行基本成為羅戰跟老太太一唱一和,把程大媽哄得心情無比舒暢,跟羅戰那是一見如故,喜歡上這小子了。

程宇後來趁他媽媽睡過去的時候,說:“羅戰,我欠你個人情,改天請你吃飯。”

羅戰眨了眨眼,一張大臉就湊近了過來:“呦?程、警、官,以前每回不都是我上趕著請你吃飯麽?你怎麽忽然想起請我了呐——”

“……我想謝謝你成麽?”

“成!真難得,這心意我領了,這頓飯我一定得好好吃!”

羅戰笑得十分得意,熱辣辣的呼吸噴到程宇耳朵根上,噴得程宇想拿大耳歇子扇他。

羅戰覺得這事兒就叫作好人有好報!

果然還是當個好人心裏踏實,快樂,舒坦,這一趟助人為樂真是太值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別急哈,羅大灰狼追求小紅帽的路途是充滿艱辛波折的,但是,過程是歡樂的!!!

五一出門兒旅遊了嗎?去哪兒玩了?

這算個景點。恭王府,現存最大的四合院,也是保存最完整的王府。前身是清代和紳的官邸,後作為恭親王府邸,在什刹海西南角那裏吧。

有一種說法是曹雪芹大觀園格局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