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部臥底

程宇很快發現,羅戰這個徹底沒長臉皮的玩意兒,就這樣按部就班似的打入他每天上班兒工作的勢力範圍,一步一個樁子,踩進他的地盤。

吃過那頓飯之後,沒幾天,羅戰再次踏進派出所的門檻兒,帶著他的一大堆刑滿釋放人員檔案材料,往桌上一拍:“警官同誌們,老少爺們兒們,今兒個呢,老子就正式到你們所裏報道了!”

華子納罕地問:“羅三兒,你來我們這兒報什麽道啊?”

羅戰一本正經地說:“我連檔案都帶來了,我以後就是你們管片兒的人了,你們得管理我啊!”

華子樂著揶揄他:“你打算讓我們怎麽管理你啊?”

羅戰很瀟灑地一騙腿兒往華子的辦公桌上一坐,晃悠著一隻腳,說:“隨便怎麽管理都成啊!

“噯?你們這所裏開講座或者學習班麽?有那種什麽誌願者勞動服務的機會麽?或者讓我幹點兒什麽都成,穿便衣巡邏?反扒?在街上幫你們抓刷小廣告的,碰瓷兒的,傳銷的?”

一屋子警察再次樂得東倒西歪。

吃過牢飯的犯人都最怕見條子,條子們從來就沒見過像羅戰這般主動糾纏警察要求被管理監督改造的好同誌。

程宇實在忍不住了,把羅戰拎到一邊,用精明透亮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說你,你是我們管片兒的人麽?”

羅戰裝傻似的眨巴眼睛:“怎麽了,我不能來啊?”

程宇一點兒都沒客氣:“你戶口是哪個片兒的,你以為我不知道?”

“呦?你還真調查過我的底細啊……”羅戰樂著咂嘴,“我說程宇,這都什麽年代了,你還這麽老土,屁大個事兒都要查我戶口本兒啊?”

程宇:“甭廢話,該是哪兒的回哪兒去,你回你自己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瞎折騰去!”

羅戰把胳膊搭在程宇肩上,歪著頭,嘴角橫出一絲挑釁的神情:“程、警、官,我今兒一早上已經跟我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都打好招呼了,不信你往廠橋派出所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他們王所長?我以後要在後海這片兒開店,租房,營業,我就住在這兒了而且就在你的管片兒轄區裏做生意賺錢!所以我就應該來你們所裏報道!”

程宇瞪著羅戰,沒話說。

羅戰那個死皮賴臉的流氓樣兒,有時候特欠抽。

羅戰還不依不饒地叫喚:“程警官你可別不仗義啊,我現在放出來了我落魄了我沒人要了,你不管我誰管我啊?!”

程宇覺得羅戰這廝永遠都是這麽一種貨色,胡攪蠻纏還整得好像別人都欠他的,就丫的最有理了!

自從這天之後,羅戰開始三天兩頭跑到後海派出所報道。

公安部確實有這方麵的規定,刑滿釋放人員需要每三個月到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匯報情況,跟管片兒民警談一談改造後的工作生活狀況,吃了啥穿了啥找到什麽工作交了什麽朋友需要什麽幫助,體現黨的英明領導,政府的寬大為懷。

真正執行起來卻沒有那般嚴格。每個派出所也都大致了解自己管片兒轄區裏住著幾個從牢裏出來的人,隻要你老實做人別鬧事兒,警察平時忙著呢,沒閑工夫搭理你。

但是羅戰這廝報道得也忒勤快了!

規定上說三個月來一次,羅戰一個禮拜就來三趟了!

而且這廝屁股老沉的,來了就不挪窩兒,就好像派出所這座看起來平淡無奇的小院落裏藏了一塊巨大的磁石,強烈地吸引著他,撒不開手,上癮了。

羅戰每次來報道還都不是空著手。

“哥兒幾個,地安門‘秋栗香’他們家的糖炒栗子,華哥陽子你們都沒嚐過吧,這是城裏炒得最地道的一家,沒第二家了!”

華子和潘陽倆人把腳翹在辦公桌上,剝栗子,連聲說“確實好吃”。

過幾天某人又串門兒來了,已經熟門熟路了,進門兒就大聲吆喝:“兄弟們都沒吃飯呢吧?今兒買了幾屜香噴噴好吃剛出鍋的,趁熱吃趁熱吃!”

潘陽就好像沒吃過飯的瘦猴樣,飛似的躥過來,眼巴巴地問:“這什麽啊,包子啊?”

羅戰得意地飛了個眼兒:“什麽包子啊?這叫燒賣!我買的這可是城裏獨一份兒的最正宗的燒賣,乾隆皇帝禦用的,嚐嚐吧小潘警官!”

派出所的一幫警察現在已經習慣了羅戰時不時地在眼前晃悠一圈兒。

大家還都挺待見這人的,性子豪爽,說話帶勁兒,脾氣合得來。

程宇剛接警回來,一腦門子的汗,襯衫胸口處都洇濕了。

羅戰拎著一袋單獨打包的燒賣遞給他,還特別有心地拿塑料小盒裝了一盒香醋,幾瓣兒糖蒜。

程宇是真的餓了,聞見熱騰騰的香味兒,臉上抿出笑模樣:“大熱天兒的,你還跑到前門去了?多遠啊!”

羅戰終於遇見個識貨的,心裏也美翻了,覺得自己沒白折騰:“要買就買老字號最正宗的,有你這張嘴把關呢,我可不敢糊弄你!”

程宇撇嘴笑問:“就隻有燒賣啊?”

羅戰道:“還有醋啊!”

程宇的眼神拽起來了:“我愛吃三鮮的,豬肉大蔥的,你買的對麽?餡兒不對我不吃啊!”

羅戰比他更拽:“你先嚐嚐我買的對不對你再說!”

程宇抿嘴,酒窩流露:“幹炸小丸子呢?!”

羅戰從背後伸出一隻手,晃晃塑料兜子,樂出一臉得意暢快的紋路:“我買了啊!”

羅戰後來聽潘陽說,程宇給所裏幾個常坐班兒的同事買了一條兒好煙,請大夥抽煙,說“羅戰是我朋友”,“人其實不錯”,拜托同事們多擔待和關照“這煩人的家夥”,這人要是哪天做出什麽出格礙眼不合規矩的事兒,我私下裏收拾他,大夥甭跟這人一般見識。

羅戰覺得,程宇那張冷冰冰的小臉兒和硬邦邦的小嘴兒,啥時候也能變得和那顆心一樣暖乎燙手又會疼人的,該有多好啊!

程宇越是這樣,他就越喜歡這人。他每一天都更加喜歡這個人,朝思暮想。

羅戰在派出所小院兒裏耗著,又耗到快下班的點兒,問程宇:“今兒值班兒麽?晚上喝酒去?”

程宇說:“值班。”

羅戰麵露失望:“你怎麽成天都值班兒?多累啊,你就不能少值幾次啊?”

程宇點了一根兒煙,似笑非笑地端詳羅戰:“是我值班兒又不是讓你值,你叫喚什麽啊?”

程宇又解釋道:“我都跟你說了麽,四天值一回,早上八點到第二天早上八點。運氣好的話,接警到淩晨兩三點,還能睡個後半夜。”

羅戰亮嗓子開罵:“從早八點到第二天早八點?熬鷹呢這是!這不是要把人往死裏用啊?你們條子都不是人,都是一群牲口吧!”

程宇:“你才牲口呢!”

羅戰:“程宇,我這不是……覺得你太辛苦了麽。”

羅戰看旁邊兒沒人,又湊過頭說:“程宇,哥跟你說個事,我現在沒房子住,你給我找個房子唄?”

程宇皺緊眉頭:“沒房子住?那你出來這半年都住哪兒了,你睡天橋底下啊?”

羅戰撓頭撇嘴:“東家西家地湊合擠著唄!我兄弟剛結婚了,有媳婦了,不能讓我住了,把我趕出來了,你說我咋辦?程警官您可別不管我啊!”

程宇從羅戰的話音裏,隱隱約約聽出想要訛人的調調,眯細一雙精明的眼:“我說羅戰,你在道兒上的兄弟多著呢吧?開飯館的那楊油餅不是你兄弟?你讓他幫你找房子去。”

羅戰歪著頭,叼著煙:“楊油餅人家也拖家帶口的,我一個單身的大老爺們兒,我哪能老麻煩人家啊我……”

程宇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人,那你就好意思的整天麻煩我?!

羅戰的臉皮厚度不是一般人能比,那是多年在三教九流叢生的八大胡同裏打磨出來的,真的比紫禁城城牆還要厚,追著程宇說:“程警官,你不幫我找房子我就真得睡天橋底下了!要不然這樣,我今兒就把鋪蓋卷兒拿來,沒地方睡那我就在你們所裏打地鋪您看成麽?反正你也三天兩頭值夜班,那正好,我陪著你值班兒唄……”

程宇瞪著他:“你到底算幹嘛的啊?所裏是你隨隨便便睡覺的地方麽,要不然你睡拘留室裏?”

羅戰腆著臉用手一指:“程宇你小子真夠不仗義的!兄弟一場,媽的,你最後就讓我睡拘留室!!!”

羅戰直接就從車裏搬出鋪蓋來。

他這人脾氣也是死硬很倔的。

豁出去了,都準備停當了。臉皮厚而且腦子快就有這點兒好處,永遠都先一步走在程宇前頭,讓程宇措手不及得。

前幾天被治安拘留十五天的那賣/**/女從被窩裏抬頭一看是羅戰:“大哥,你怎麽也進來了啊?”

羅戰麵無表情哼道:“你睡你的,沒你事兒。”

賣/**/女一翻身起來了:“咋叫沒我事兒啊?這屋明明是我的,我先來的呢!”

羅戰:“……您要是嫌我礙眼,咱倆在中間兒拉一簾兒成麽?”

女的特別不樂意:“拉簾也沒用啊!本來我一個人住單間兒的,你進來了,我八米的房子一下子就變成四米了!條件就差多了,我住得還不舒服呢!”

羅戰磨牙:“你要是不舒服你搬到隔壁值班室裏住去!那屋寬敞,人多,還都是一水兒的帥哥!”

女的哼哼唧唧地躺回去了,過一會兒在被窩裏幽幽地說:“我告訴你,姐今天身上不舒服,姐不接客的!”

羅戰腦頂生煙,我呸!老子看上的是隔壁值夜班兒的那位鮮亮水蔥兒似的大帥哥,老子能看得上你這貨色啊?!

都是程宇欺負我!

他姥姥的!!!

羅戰假模假式地撲了一床鋪蓋,然後就在值班室裏找程宇繼續閑扯淡。

程宇被這人糾纏得沒轍,兜裏電話響了。

“喂,媽……我今兒值夜班呢,忙呢。

“嗯,我知道了,回頭再說吧。

“要不然算了,我也挺忙的,最近沒什麽興趣……

“媽我錯了我知道了!!!您別高血壓了您,我盡量周末抽空見,成了麽?”

程宇被他老媽的緊箍咒巴巴巴巴地念得腦仁疼。

羅戰笑問:“呦,怎麽著,你家老太太跟你念什麽經呢?”

程宇心不在焉地說:“咳,非要讓我去見個女的唄。”

“什麽女的?”

“熟人給我介紹的對象。”

羅戰的笑容僵在嘴角,抽了半天沒抽出一個像樣的表情,口氣有點兒酸溜:“呦,程宇,你已經有對象啦……”

“沒有,都還沒見過麵呢。”

“幹什麽工作的?”

“聽說是個中學老師,就在八中,你知道吧?”

“八中我知道啊,市重點呢!呦嗬,這老師條件挺不錯的啊?”

羅戰的語氣更加地酸了,配燒賣的那盒醋都被他喝幹了。

程宇露出略顯得意的淺笑:“八中也是我母校。”

羅戰的表情徹底僵了:“真的啊?哎呦……程宇你念書的時候也是好學生啊?你當初怎麽沒去考清華啊你?真可惜了……”

羅戰心想,程宇都小三十歲的人了,竟然還沒結婚,深交的女朋友都沒有一個,這人想必也是眼光挺高,等著天上掉下來一個天仙呢!

可是如今大事不好,計劃要黃。

自己這還八字沒一撇兒呢,都沒找到機會上手,程宇那邊兒已經有潛在對象兒出沒了。

這對象兒聽起來條件還不錯。人民警察配人民教師,我靠,都是正兒八經受人尊敬、被全社會認同的正派體麵職業!聽起來就像是美好的一對兒,而且還是校友!

自己呢?

自己他媽的就是個不務正業的大混混,做學生的時候就能折騰得全學校雞飛狗跳,老師成天請家長,考試門門掛紅燈,校長求爺爺告奶奶似的懇請他為全校師生做貢獻主動退學算了,於是他高中都沒念完就出去混了。

而且有案底,就算是現在做正經生意,這身份也洗不白了。

人人都說警察抓壞蛋。

沒聽說過壞蛋泡警察的。

程宇這種骨子裏挺傲氣、正兒八經的人,能樂意讓自己泡上麽?

羅戰那天晚上沒再去騷擾程宇,真的在拘留室裏睡了一宿,睡得無比淒涼,形單影吊,孤枕難眠。一顆原本滿懷熱烈鍾情的心,被殘酷緊迫的現實一碾而過壓成肉餅兒再丟進冷櫃,慘烈慘烈,拔涼拔涼的!

作者有話要說:羅大灰狼竟然被虐了?!哼,大家說,我要心疼這家夥嗎?

“秋栗香”的糖炒栗子,每次去都排大隊,個兒大皮薄味道靚~ 在地安門路口。

正宗的燒賣老字號“都一處”,據傳乾隆去過的那家店也就是現在的總店,位於前門大街38號,大柵欄東口。吃燒賣要配幹炸丸子和小米粥什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