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網之深 T

緩過一晚上,程宇第二天回家就跟他老媽交待,自己要跟葉老師分手。

程大媽呆怔地看著兒子,臉龐上的紋路被失望的神情吞沒,沒話可說。

老太太心裏原本還存有一絲絲兒的念想,程宇去見葉家長輩,給對方留下個好印象,雙方家長都滿意,這門親事或許真能成,寶貝兒子的終身大事就訂了。

門外咚咚咚一陣凶殘的敲門聲,還帶吆喝的,不知道的以為程家欠人高利貸了。

開門撞進來的是蓮花嬸那張碩大焦躁的臉:“程宇,程宇你小子給我說清楚嘍,你到底怎麽回事兒!!!”

蓮花嬸張牙舞爪地掄著笤帚,身後還支棱出一大堆湊熱鬧的腦袋瓜子,乍一看就跟那千手觀音似的——還是豐腴版本的。

程宇:“……嬸兒。”

李蓮花:“你甭叫我!我剛才打電話問葉老師了,人家父母等了你兩個多小時,你竟然把人家給涮了?!”

程宇垂著頭說:“嬸兒對不起啊,我昨兒個忙工作來著……就給耽誤了。”

李蓮花瞠目結舌:“你忙工作來著?就見個父母吃頓飯都能讓你給耽誤嘍,你那工作是頂天大的事兒啊你是國家主席啊你?!咱這地方兒是什刹海,不是中南海!!!”

程宇咬咬牙,說道:“嬸兒,您別上火,是我不好,您罵我一頓算了!”

李蓮花氣結,笤帚就掄起來了:“我罵你?我我我,我真想拿笤帚疙瘩抽你一頓!

程宇一低頭,躲過一笤帚。

倆人圍著院子當間兒的水龍頭團團轉,一個狼狽躲閃,一個拚命狂追!

胖嬸氣哼哼地戳著程宇的後脖子:“你媽媽都不舍得抽你,算了,嬸兒也舍不得揍你,可是你辦得這都叫什麽事兒啊?你多大個人了!”

程宇低聲下氣地道歉:“對不住啊嬸兒,是我自個兒找抽,可是我……我就是最近腦子有點兒亂,經得事兒也多,沒緩過來。”

李蓮花不甘心地說:“那你也不能對不起人家葉老師啊,你這意思就是占了人家便宜再跟人家掰啦,你這合適嗎?”

程宇麵對整個大雜院兒探出來的七七八八顆腦袋,臉上掛不住了,硬著頭皮坦白道:“嬸兒,我沒占人家便宜,我不是那種人!而且,關係真的沒到那份兒上……”

沒占到便宜?

李蓮花和程大媽倆人臉上的表情,分明是極度的泄氣和失望!

若是有了什麽實質性的深入的關係,程宇這孩子一向為人正派,臉皮兒又薄,還能拿出來說的說的。可是連個狗屁關係都沒有,相個親處個對象兒而已,合則成,不合則分唄,還能死按著頭不許人家分手麽?彪悍的蓮花嬸也沒轍了。

程宇當然也還沒有蠢到跟他媽媽和全院兒看熱鬧的老鄰居直接坦白實情:他跟葉雨桐的關係,遠沒有他和羅戰更加親密。他跟羅戰,抱過了,親過了,裸過了,在一個被窩裏睡過了!

程宇打定主意跟葉老師分手,直接原因是弄砸了與對方父母的飯局,覺得特對不住人家,長痛不如短痛,但也並非完全因為昨兒晚的混亂。

他扒拉著腦瓜子做了深刻的反省,羅戰之前削他的話一點兒都沒錯,特一針見血。他這人對感情的事兒就沒弄明白,拎不清楚。北海的一夜隻是壓倒相親鬧劇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愛葉老師嗎?

別說愛不愛的了,根本都扯不到份量力道那麽沉重的一個字。倆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感情基礎,相親相得就是為了卻父母和全院兒街坊鄰居心願完成任務似的,每頓飯吃起來都好似年末跟警務督察例行匯報工作情況,程宇寫一份報告遞上去,督察逐條批閱問話,對方問一句程宇答一句,最後給幾條評語,打出個崗位考核分數,再向分局上級領導交差。

這樣子就最後邁進婚姻圍城,甭說對不住人家葉老師,對得起自己嗎?

跟葉老師嚐試著培養感情,他還可以勉強去試,但是被人推著拱著強迫著甚至起著哄地結這麽一個婚,那感覺怎麽就跟犯人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到法庭上等待宣判似的,法官啪一錘子砸下來,給咱判了個無期,剝奪自由權利終身,然後咱就得去履行這一輩子的契約,這就是自己要過的生活嗎?不是那麽回事……

用羅戰的話來說,談戀愛不是像你這麽談的,程宇你就沒愛過誰,你就沒弄明白!耽誤別人,也耽誤你自己!

程宇在一群人圍攻勸誘之下,心思極其堅定,就是不鬆口。

李蓮花氣哼哼地質問:“程宇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心裏有別人了?你要是有別的更好的對象,嬸兒也就不跟你廢話了!”

程宇沉默了半晌,隻能說:“沒有。”

李蓮花說:“你又不談對象又沒有別人,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打光棍啊?!”

程宇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心裏這時候想的是羅戰,但是這話一丁點兒都不能往外透,隻能自個兒生扛了。早晚都得過這道檻兒,走這麽一遭,那滋味兒就跟舊社會犯人背枷遊街似的,人人喊打,收一筐爛菜葉子。

李蓮花看慣了程宇非暴力不合作的悶罐態度,急脾氣真是受不了這種肉性子,怒道:“程宇你這孩子真是太固執太不懂事兒了,你就等著一輩子娶不著媳婦沒人要你吧!!!”

程宇心裏也起火了,執拗地說:“我現在一個人過得挺好的,我幹嘛就非要找個人結婚啊?!”

這句話把程大媽給愁到了,這輩子簡直沒指望了,血壓突突突就湧上來了。

程大媽最了解她兒子的脾氣。程宇是蔫兒有主意,嘴上不說,心裏有數,更何況這一回是嘴上明明白白地表了態。老太太即使再懊喪難受,頭疼心燒,也隻能眼瞧著這個門當戶對的對象又泡了湯。

葉雨桐是典型的小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小家碧玉。這麽合適的姑娘都跟程宇走不到一塊兒去,程宇將來還能找哪樣兒的啊?

程大媽心裏掰算著兒子過往的那些相親對象兒,開花店的,賣保險的,精品店售貨員,外資公司小白領兒,國有企業小技術員兒,還有這位中學女老師……程大媽掐指一算,她兒子也就沒傍過富婆了,沒找過有錢有勢的。

傍富婆還來得及麽?

扯吧,程宇這種冷硬死倔的脾氣,他自個兒也得樂意伺候富婆啊!

程宇給葉家父母打了電話,正兒八經地道歉,然後跟葉雨桐最後約了一回。

程宇說話特委婉客氣,說自己最近事兒比較多,極不適合談對象結婚,不想再耽誤對方,請葉老師原諒,就分手吧。

葉雨桐有備而來,不急也不惱,更不會跟程宇撒潑無理取鬧。程宇一口答應分手的痛快態度,更加讓她想通透了。

葉雨桐問:“程宇,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對我不滿意?”

程宇連忙搖頭:“沒有,你挺好的,是我自己太糟糕了……”

被直接發好人卡了,葉雨桐這聰明姑娘也明白,沒什麽值得挽回的。她心裏非常失落,表麵風度維持得很好,笑著說:“程宇,其實我本來也瞧得出來,你對我一直就很冷淡,不像那麽回事……”

程宇:“……”

很冷淡嗎?男女之間談戀愛,都要親親熱熱摟摟抱抱朝思暮想啃在一起才正常吧?程宇自個兒都覺得自己有毛病,他對葉老師從來就沒那方麵的欲/望,他這些年記憶裏最深刻的一次身心俱醉熱烈,就是那晚跟羅戰酒後亂情……以至於之後一次又一次在夢裏不斷回味和體驗,美妙的滋味兒餘韻繞梁,揮之不散。

葉雨桐裝作不經意地問:“程宇,你是不是,心裏有別人?”

程宇無話。

葉雨桐眼底浮出淡淡的憂傷:“程宇,你喜歡的就不是我這類型。你喜歡的是另外一種人,你心裏,有另外一個人,你為什麽就不敢承認呢……”

程宇都沒心思聽葉老師說什麽。他怔忡地盯著麵前的一盤兒菜,忽然發現那盤兒菜是魚香燒茄子。

茄子燒得皮兒焦瓤軟,火候還算不錯,但是程宇能吃出區別。他胃口已經被養刁了,不會做,但是他現在會吃了。

這家店的廚子,糖醋汁兒調得醋不夠,齁甜齁甜的,水澱粉兌多了,口感黏糊糊的,不夠滑;而且這家也沒有羅戰那小子的絕活兒秘製醃肉,鮮香,麻辣,筋道,爽利,那種滋味兒才是程宇最稀罕的那一口兒!

蓮花嬸因為這件事兒,跟程宇慪氣慪了挺久,到臨近年關才緩過來。她每回看見程宇,氣哼哼地遞個白眼兒,不搭理他。

做媒拉纖這種事兒就是這樣,成了的話皆大歡喜;一旦不成,談掰了,熟人之間搞得挺尷尬。程大媽也覺得特對不住李蓮花,見著院兒裏相處多年的老鄰居,都抬不起頭來。

隆冬時節,暖氣片子熱得燙手,在窗玻璃上熏出一片白花花的哈氣。

程宇接了一盆兒水,擱在暖氣上,做成山寨加濕器。

窗外牆根兒下擺了一溜大白菜,凍得硬邦邦的,鮮綠菜葉子上帶著一串兒小冰渣兒。現在生活漸漸好起來了,郊區的菜農都是用暖氣大棚種菜,京城冬天的菜市場和超市裏也有充足的蔬菜供應。然而,大雜院兒裏這些過慣了樸實日子的老人兒們,還是習慣過冬儲存便宜大白菜。

屋裏牆旮旯還有兩隻小瓦罐,密封得嚴嚴實實,那是程大媽醃的酸菜,準備元旦的時候拿出來吃。

程大媽吃過降壓藥,靠在被子垛上沉思,翻來覆去地,忍不住招呼程宇:“兒子,你過來。”

程宇乖乖地拎個凳子在床邊坐了。

程大媽麵露憂愁:“兒子,媽好久沒跟你聊聊了……你跟我說說,你心裏到底咋想的呢?”

程宇垂眼囁嚅道:“沒怎麽想的。”

程大媽:“咳,咱娘倆有啥心裏話還不能說的呢?你是不是另外喜歡上什麽人了?喜歡誰就帶回來,媽給你掌眼,我看人特準!”

程宇輕輕搖頭:“沒有。”

程大媽表現得很開明豁達的樣兒:“你喜歡誰媽又不會反對,你要是像你們所裏華子似的找個郊區農村的,媽也沒意見,人好、對你好就成,真的!”

程宇:“……”

能說實話嗎?程宇心想,自個兒要是把羅戰領回來跟老媽說,就是這人,您幫我掌掌眼,這廝是真心的麽,您能接受這“媳婦”麽,老媽不得背過氣兒去。

程大媽聲音有些哽咽,抹了抹眼角:“咳,你這孩子,你一輩子單著啊?那我以後要是不在了,誰伺候你,誰照顧你啊?”

程宇心裏針紮似的難受,好像對所有人都虧欠著都愧疚著,可是轉頭再一想,其實夾在中間兒最掙紮最糾結的是他自個兒,自己都對不住自己。

程宇垂著頭,狠狠地啃咬嘴唇,半晌說:“媽,我真的不想就這麽結婚,找一個人湊合著過日子。

“結婚應該是倆人有了感情,特別深的那種感情,水到渠成的事兒,就像您以前跟我爸,倆人多好啊……我也想像我爸愛您一樣找個自己特喜歡、特想照顧一輩子的女孩兒,可是,沒那種感覺……”

程大媽讓程宇說得,眼淚兒就啪嗒啪嗒掉下來,拿小手絹兒不停地抹。

程宇的爸爸活著的時候,每天騎自行車去國子監街上班兒,在首都圖書館做了二十多年的古籍文獻管理員。

他夏天每晚下班兒的時候,自行車把上掛著兩個菜兜子,車後座上夾著個大西瓜。進了大雜院兒往小廚房一看,程宇的媽媽一定是在小廚房裏給老公兒子做扁豆涼麵、茄子汆兒麵呢。

後來程宇考上八中,每天上下學騎自行車跑挺遠的路,早自習晚自習,冬天早上摸著黑出門兒,晚上摸著黑回家,挺用功,挺懂事兒的。

程宇的爸爸有一陣兒總是咳嗽,呼吸不暢,再後來就突然病倒了。進醫院一查,肺癌。常年在圖書館裏工作,或許是職業病,整天在陰暗發黴的地下室資料室裏查閱古籍舊書,編排目錄檔案,吸入了致癌的粉塵,感染上肺病。

住院治病花了很多錢,家底兒都快掏空了。

程宇的爸爸沒剩幾天的時候,就把兒子叫過來,拉著手悄悄地說:“兒子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你可得記好了,別給我忘了。

“咱家你爺爺那小書房裏,紅木書桌下邊兒有個夾層,我還藏了一張存折,咱家其實還有錢呢……你先甭告訴你媽,告訴她了她又得著急麻慌地把這錢全拿出來給醫院了,我想給她留點兒錢吧。程宇,你過了這陣兒再告訴她,明白麽?可別讓她把那紅木桌子當成廢品,直接給我賣了……

“密碼是我跟你媽的紀念日,她知道的,猜的出來……”

程宇的媽媽後來從小書桌的夾縫裏把那張存折摳哧出來,捧著,在小屋裏坐了一整天。她自言自語似的嘮叨說:“給我留這麽一張存折,幹什麽呢?

“錢還在,人沒了。

“這輩子最疼我的那個男人,沒有了……”

這章結尾我自個兒把自個兒虐到了55555,讓我先找個沒人地方哭一會兒你們別攔著我5555……

找到這麽一張照片不容易,看年齡……不太像羅爸爸和程爸爸,更像羅二大爺和程三大爺![img]/DownFiles/Book/64/64936/2012/6/28/[/im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