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種起源》既沒有研究物種的起源,更沒有研究人的起源,他甚至都沒有在書中明確提到人類可能起源於動物。當華萊士寫信問他是否打算在書中討論這一問題時,達爾文回信承認:“應該避開這整個主題,因為這一主題被太多的偏見所包圍。”但達爾文仍然對這個問題有強烈的向往,並在《物種起源》中明確指出“人類的起源及其曆史將被照亮”。人類起源及發展問題最終將得到完美的解釋。

誰來解釋呢?當然不能靠神學家,他們那一套說法太容易,以至於沒有挑戰性,我們仍需要科學的解釋。

為此,達爾文一直在努力。

早在達爾文之前,布豐就已提出過“人猿同祖”的概念。而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也暗示了人類起源於動物的可能性。後來的學者們紛紛對此進行了詮釋,赫胥黎於1863年出版《人在自然中位置的依據》,從解剖結構上論證了人類與大猩猩和黑猩猩等靈長類動物存在密切關係,一棒子把人類打入了動物王國。這一研究在全英國引起了轟動。當時一位虔誠的女教徒曾不知所措地說:“我的上帝!讓我們祈禱這不是真的。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希望沒有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情!”

對此,達爾文曾不無憤怒地指出:“無知常常比知識更容易使人產生自信。正是那些什麽也不知道的人,而不是那些懂得很多的人,才絕對地斷言這個或者那個問題不可能由科學來解決。”

吃一塹長一智的達爾文知道寫書要快的道理了,從1860年到1872年十二年間把《物種起源》不厭其煩地修訂了七次,並不斷接見各地湧來的粉絲。此外還出版了十部專著,這些作品都以《物種起源》為中心對生物進化理論展開地毯式論證,其中比較有分量的是1871年出版的《人類起源和性選擇》一書。關於性選擇,將在後麵專門討論。

因為關於人類進化的化石資料少得像葛優的頭發,達爾文主要還是依靠他那強大的頭腦開展推測工作,並得出了人類的祖先與大猩猩和黑猩猩的祖先有親戚關係,而且很有可能起源於非洲的論斷。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這些推測甚至人類大致起源時間的推測基本都已被現代考古學所證實!

與江湖中廣為流傳的說法很不一樣,達爾文並沒有說過人是由猴子變來的,也沒有說是從類人猿變來的。達爾文隻是推測,人應該是由一種與類人猿相似的家夥進化來的。他很自然地從人類胚胎學著手探討人的起源問題,人胚胎中的退化器官及返祖現象讓達爾文情不自禁地浮想聯翩。他當然也很相信當時還沒有過氣的胚胎重演論,從中他得出結論:“我們知道人類起源於一種帶毛的、長有尾巴和尖耳朵的哺乳動物。”

這怪不得達爾文。胚胎重演論實在是一個迷人的理論,德國生物學家海克爾(ErnstHaeckel)畫的那個幾種動物胚胎發育過程對比圖充斥於大批的生物教材中,這些圖片清楚地表明不同的動物在胚胎發育過程中有明顯的形態相似階段。這似乎可以證明,所有的阿貓阿狗雖然現在看起來不一樣,但它們的胚胎在重複了它們祖先走過的光輝歲月,並表明它們的原始階段的長相是大差不差的,胚胎發育過程等於是回放了一次動物從簡到繁所走過的江湖故事。也就是說,胚胎的發育再現了係統的進化過程。

這個事情聽起來有點玄乎,很難想象胚胎會在如此短的發育時間裏用快進的方式迅速播放一遍遠古的祖先所經曆的所有往事。如果是真的的話,很難找到一種合適的機製來解釋清楚這件事情。因此總給人以不太靠譜的感覺,哪怕是現代分子生物學的發展也不能把人講得心服口服。加上當年海克爾為了使所有的胚胎發育圖看起來更相似些,不惜耍了一點小聰明動了一點小手腳,卻又被人給揭發了出來,給這個學說帶來了沉重的打擊,後來又被哈佛大學生物學家古爾德等人踹了幾腳,胚胎重演論基本上是死得差不多了,雖然還沒有被徹底裝進棺材,但其科學性無疑受到了嚴重挑戰。好在也沒有多少人認真地要用一種動物的胚胎來研究這種動物的漫長的進化路線,不然的話,搞古生物研究的那幫老學究們就要失業了,大家全去研究動物胚胎得了。

也並不是說胚胎重演論完全沒有道理,而是這種簡單化的處理方法已失去了昔日的權威性,不能拿它太當回事。

但在當時,達爾文是很信服海克爾的這一學說的。他把胚胎發育的某些相似性當作是生物在進化過程中殘留下來的提示信息,可以看作是物種進化的痕跡。從而堅決地證明生物是進化的。更重要的是,因為人的胚胎看起來也是一個德性,似乎可以由此證明人也是這麽一步步地進化而來的,其中甚至經過了帶鰓的魚的階段。現在已有人證明那所謂人臉上的“鰓”,不過是皮膚的皺紋罷了。

但達爾文並不了解這些,他有了胚胎重演論這一認識基礎,後麵的事情就不難理解了。達爾文進一步論證說:野蠻人和高級動物的智力存在很大差異,但這種差異不是本質上的差異,而隻是級別上的差異。人類的感情、直覺以及一些心理活動,都沒有與動物之間拉開絕對的鴻溝。我們人雖然有道德,但動物也有道德,無論從哪個方麵看,我們與動物仍然是趴在一個戰壕裏的戰友。

達爾文相信人的智力也是一點點進化而來的,甚至可以把動物按照智力高低排出一個排行榜來,一個比驢還蠢的白癡與牛頓在這個排行榜上的位置肯定有很大的距離。

那麽道德的起源也就不需要上帝的啟示了,原始人先進化出了基本的道德,然後才使社會性的群居生活變成一種可能。此外的關於人的素質、良心和利他主義行為,也毫不例外是選擇和遺傳的結果。這個問題研究起來雖然比較複雜,但還沒有複雜到非得請求上帝出來發話的程度,完全可以在生物學的範圍內加以徹底解決。比如說,一個人之所以幫助別人,是因為他估計到會因此而得到別人的幫助。崇高的離譜的絕對利他行為不是不可能,而是不被“自然選擇”所認可。比如由於突然的變異,你變成了天字第一號絕頂大好人,你每天忙死忙活不計名利地去學習雷鋒做好事,結果忙得連老婆都找不上,於是你這種超級高尚的基因就失傳了,活下來的仍是那一批庸庸碌碌的偶然發發善心的凡夫俗子。

此外達爾文還相信人類的知識是可以遺傳的,也就是說,如果老子學習認真水平也高,生下來的兒子就要比笨蛋們的兒子聰明一些。這其實是智力版的拉馬克獲得性遺傳理論,這一理論現在已基本被認為是不大靠譜的,盡管仍有一批人正在為這一理論而奮鬥不已。

達爾文有群體選擇意識,他也在為愛國主義之類的行為尋找生物學依據,所以在他眼裏,崇高的道德品質雖然可能對個人生存不利,但是如果同誌們共同努力、普遍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的話,就會提升這一小撮人的整體實力,相對於其他部落很容易在打架時占有上風。基於此,遵紀守法具有愛國主義情結的人越多,大家都勇於為共同的利益而犧牲個人利益,這個國家就會越來越強盛,他們本來所作出的一點犧牲也因此而得到了回報。所以,達爾文認為,愛國主義是受到“自然選擇”歡迎的一種行為。

因為怕大夥不信這一理論,達爾文信誓旦旦地說:“在全世界的任何時代,一些部落取代另一部落,是由於道德是它們成功的因素之一,因而道德水準正在提高的人類數量到處都在增長。”

不知道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大漢民族被滿清鐵蹄踩得死去活來的時候,還能不能把這一原理小小地應用一下。

現在不去評論這一理論的正確性如何,等到介紹完自私的基因理論和群體選擇理論的時候,各位看官可以自行判斷。

在人類各種族地位座次高低問題上,我們希望達爾文能做到一碗水端平。而事實上,盡管他非常注意克製自己的看法,但仍然表達出了種族等級的思想。

在他的眼裏,出產了莎士比亞和牛頓,自然也包括他老先生自己在內,這群偉大人物的種族,肯定要比那些“沉默寡言的南美土著人和輕率而受嘮叨的黑人”種族要高級些。還好,他沒有沿這條路走得太遠。他說:“在各種族中,黑人和歐羅巴人族的區別是相當大的。”但達爾文並沒有被這種“相當大”的區別所蒙蔽住,因為這些種族具有明顯相同的身體結構和相似的思維方式。所以達爾文認可了他們來自共同的祖先,而這個共同的祖先完全有資格被稱為“人”。這一觀點比那些把黑種人看成低等物種的壞蛋科學家們要強多了。

達爾文對人類的認識的另一個重要方麵在於,他沒有把人和動物一刀砍到兩個陣營裏去。在他的轄區內,人與動物的關係是連續的,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在生物學的領域內研究人了。就算是組成了社會,自然選擇仍然在起作用。

為了論證這一問題,達爾文甚至把眼光投射到了曆史事件中去,他看到了希臘文明的倒退,也看到了歐洲各國的崛起,並對西班牙民族在這場賽跑中的落後成績表示奇怪,他想不通這是為什麽,最後把罪責加到了宗教裁判所的頭上。宗教裁判所過去的工作嚴重違反了自然選擇原理,把本不該被自然淘汰掉的優秀選手人為地淘汰掉了,布魯諾就是這樣被悲慘地烤死。而宗教裁判所在西班牙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大批有思想而又不怕死的精英人士基本都被做成了燒烤。在達爾文眼裏,這無疑是阻礙文明進程的巨大災難,他本人就曾被這種情景嚇得心驚肉跳。

但進步的力量是不容小視的,歐洲仍然在向文明發展。達爾文把很大的功勞都歸於他所在的英國,他認為他們盎格魯撒克遜民族要比歐洲的其他民族“具有明顯的優越性”。後來的希特勒明顯是不同意這一論點的,所以打了英國佬。

不過達爾文充分肯定了美國所取得的成績,他認為美國的進步與美國精神是分不開的,而這一切都是自然選擇的結果。既然連國家都逃不脫自然選擇之手,更別提個人了。

這樣繞了一圈,達爾文就把人類的社會現象納入到他的自然選擇體係中來了。

馬克思恩格斯他們肯定對這種說法不開心,他們需要把生物的人和社會的人分開來研究。如果硬要把社會的人也納入到生物的瓶子裏去觀察的話,似乎無法洞見人的社會本性。

但達爾文不管這些,他繼續用生物學眼光來看待社會問題。他提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如果是在不開化的原始部落,自然選擇會非常有效的工作,不斷淘汰體質不好病歪歪的個體,而把那些肌肉結實的家夥保存了下來。但進入文明社會以後,這些病人們卻可以得到很好的醫療,那些白癡和殘疾人等不健康的群體都沒能順利死去,窮人也因為得到了政府的援助而活得更長。達爾文因此而擔心,長此以往,人類文明就會被這些本該被淘汰而沒有被淘汰的病人們拖垮掉了。

好在達爾文是一個紳士,他沒有就這個話題進一步拓展,所以,冷漠無情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與他基本沒有太大的關係。他隻是寄希望於讓這些病人們難以找到老婆或者丈夫,以此來緩解這一困局所帶來的惡果。

不過在他那裏,似乎還有一個更大的困局,那就是兵役與戰爭。

因為國家招兵往往都要結實的小夥子,然後在戰場上大批被打死,留在後方的都是一些沒人要的癟三,可是他們卻可以趁機弄到本來沒有機會弄到手的老婆,而他們的兒女,將很難承擔起建設國家的重任。

達爾文還談到了財產繼承而帶來的麻煩,有些壞孩子好吃懶做人品極差,有的甚至天生有病,這些人本應該在競爭中被那些健康的窮孩子們淘汰掉的;但是,因為這些壞孩子們有一個富爸爸,留給了他們一大筆財產,這樣一搞反而倒過來了。這些壞孩子們不但沒有被淘汰,反而吃香的喝辣的,討老婆娶小妾,大的小的弄了一堆。那些本來應該在競爭中占有優勢的窮孩子們反倒打光棍打了很長時間。於是,自然選擇的原則也被破壞掉了,長此以往,人類總體的前景是不妙的。

達爾文也沒有因此而絕望:靠體力吃飯的年代已經過去了,社會的進步更多的是要依靠知識和技藝,自然選擇在這個層次上仍然可以發揮餘熱。至於那些靠繼承來的大筆財產而終日揮霍無度的無恥之徒,達爾文認為他們必將千金散盡,如果不能洗心革麵,總有仰天長歎痛哭流涕之日。

因為資料稀少,而且擔心這些話題更容易挑起麻煩,所以達爾文把很多話都說得模棱兩可,幾乎看不出他到底站在哪一個立場上;而且他視野很寬闊,幾乎把能想起來的話題都扯了一遍。這樣一來反而帶來了更大的麻煩,後來的研究者和一些思想家都在從他這裏扯虎皮作大旗,包括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主義都在和達爾文理論套近乎,戰爭販子更是把達爾文倚為好友,他們都認為自己的那一套理論完全符合達爾文主義的科學理論。另一方麵,另一些思想家當然不願坐以待斃,在他們眼裏,達爾文又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種族平等主義者、男女平等主義者及和平主義者,他們為擁有達爾文這樣一位偉大的同盟者而驕傲。這兩方都拚命指責對方誤讀了達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