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見,親緣關係理論漂亮地解釋了蜜蜂群中不可思議的利他行為。

如果連蜜蜂如此極端的利他行為都可以得到很好解釋的話,那麽其他親緣利他行為就更不在話下了。有一種鳥是實行“二夫一妻”製的,後來研究表明,這兩隻雄鳥原本是兄弟,這種機製仍然是親緣選擇在起作用。

著名生物學家威爾遜(EdwardWilson)認為,親緣選擇是人類文明的敵人。如果人類偏袒自己的親人和部落,那麽這世界就永無寧日了。大家都在為了各自團體的利益而前赴後繼地戰鬥不已時,整個人類的悲劇也就隨之而來。

如果說親緣選擇理論可以讓人理解的話,那麽沒有親緣關係的個體之間也會有利他行為,則多少令人迷惑。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就明確指出:“沒有任何一種本能是專門為了他人謀利而形成的,相反,所有的動物都在欺騙和利用對方。”但到了1981年,漢密爾頓和美國密執安大學教授艾克斯羅德(RobertAxelord)提出的合作進化理論卻對此論斷提出了挑戰,並很好地解釋了互惠利他現象。

該理論認為,在特定情況下,非親緣個體之間的利益部分衝突時,它們往往會進行合作而不是極度自私,合作的過程必然是互惠利他的。動物通過這種行為以期待得到對方更好的回報。佛家宣傳“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因果報應理論,其實是合作進化理論的一種宗教表述。

既然期待對方的回報,這些動物就必須經常見麵才行,這樣山不轉水轉,大家才有相逢報恩以及收取回報的機會。所以,能夠相逢和識別,是合作進化的基礎。這種合作機製一旦形成,就會穩定地傳播開來,因為大家都能從中獲利。比如,大猩猩普遍會有為別人梳理毛發的舉動,一眼看上去,確實可以讓人浮出一種溫馨的感想,甚至會產生舉案齊眉的錯覺。

為什麽在一個沒有強權政府控製的團體中,竟會有這種感人的利他行為呢?它是如何演化並得到推廣的呢?艾克斯羅德用“囚徒困境”理論來解釋此類行為。

“囚徒困境”說的是有兩個合夥犯罪的壞蛋,已經被警察抓了起來,為了便於審問,警察把他們分別關押在兩個地方進行審訊。在這種情形下,兩個囚犯都麵臨著兩種選擇:一,供出同夥。這個簡單,既然供出來了,那就直接定罪好了。誰先背叛誰得利。二,保持沉默。這樣做也有好處,因為警察對他們兩人都無法定罪,最後就隻有全部釋放。不過,情況往往不是那麽簡單,警察也不是笨蛋,他們會設法拿出一點**,讓其中一人背叛另一人。因為根據第一條,首先認罪的可以被無條件釋放,甚至可以得到一筆獎賞。罪犯們當然也都希望能夠早日回到家鄉,在自家裏住著總比在監獄裏要舒服一點。而被供出來的那個笨蛋就慘了,肯定會被加重處罰。

既然敢出來犯罪,總得有點腦子。這兩個囚徒的頭腦也轉得飛快,他們到底應該保密,還是背叛呢?理論上來看,按照第二條辦,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選擇。似乎這樣一來,你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可是!當一個壞蛋在沉默無言的時候,他的頭腦並沒有停止運轉,他不得不盤算他的朋友會怎麽做:他會不會把我供出來,然後帶著一筆獎賞回家過快活日子呢?與其讓他這樣搞我,不如我先搞他了。如果兩人都這麽盤算,就會出現最差的結局,兩個人都會背叛對方,並因此而雙雙被重判,沒有一人從中獲利,除警察以外。

不過,畢竟大家在一起打天下這麽多年了,起碼的信任還是有的,他不相信朋友會在關鍵時刻出賣自己。可惜的是,剛剛有了一點自我安慰,他又在想,那個朋友會不會擔心我會先做叛徒呢?如果他不放心我,豈不是也還會先下手為強嗎?

這樣盤算來盤算去的,最後這個家夥得出了一個結論,最保險的方法還是背叛朋友,把一切告訴警察再說。因為,如果他的朋友選擇沉默,那麽,自己完全可以得到一筆獎賞先回家過好日子。而萬一那個朋友跟自己想的一樣,也向警察告密了,那麽自己更不能選擇沉默,那樣隻會得到最重的懲罰。

就這樣,兩個聰明的笨蛋最終做出了同樣的選擇,背叛對方。他們本都想得到最大的利益,但卻攜手收獲了很慘的結果。他們共同懷著內疚之情,被扔到監獄裏去玩躲貓貓遊戲去了。

艾克斯羅德對這個研究進行了改造,他組織了一場計算機比賽:參加比賽的選手扮演“囚徒困境”中的一方,讓他們把自己的應對策略編製成程序,然後隨機配對開玩“囚徒困境”遊戲。任務很明確,結合對手的情況,在合作與背叛之間做出艱難的選擇,以博取自己最大的利益,然後看哪一種程序會最終勝出。

與真正的“囚徒困境”不同,這隻是電腦遊戲,可以反複PK。發展到後來,對局雙方還可以查看對手的檔案資料,了解他有沒有可恥的背叛行為。這樣一來,各人都可以把對方的脾性摸得很透。這種情形非常類似平常的人際關係,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都是老中醫,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做法沒什麽大用場了。

研究結果很有趣,如果是一錘子買賣,隻玩一個回合,那麽,做個叛徒是首選技巧。可是一旦玩的次數多了,各人對對手的了解也多了,應對技巧就會有所不同。當你麵對一個堅貞不屈的好同誌,在此前的遊戲中從沒有背叛記錄,那麽,為了獲得最大利益,你也可能會對他忠誠一把,這樣雙方獲利,皆大歡喜。但如果對方是一個軟骨小人,遇見誰背叛誰,那好,哥們們同歸於盡吧!

在這種情境下,編製的程序也就相當的複雜了。有的人不論對手如何,一律背叛;也有人采取全部合作的態度。結果獲得第一名的是所謂“一報還一報”策略:我不率先背叛別人,可一旦遭別人背叛,那我也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牙還牙,針鋒相對。

經過反複PK,生存下來的總是這個策略,其他人的策略都輸得最慘。這個策略之所以勝出,是因為具有以下特點:一,首先,我不害別人,這是善意。二,如果對手犯過錯誤害過別人,我可以原諒,隻要他跟我合作就行,這是寬容。三,如果對手不可理喻,悍然加害於我,那我也會害他,這是強硬。四、我的原則很簡單,大家都知道,這是透明。

明白了這一原則以後,再來看現實生活中的人與人的關係或者團體與團體的關係,大致也不過如此而已。就算是被認為是最為嚴肅的國與國的關係,在兩次世界大戰中也把“囚徒困境”表達得淋漓盡致。也就是說,這個原則,不僅僅是生物之間的合作進化的關係。

這種策略具有自我調節機製,並具有自我推廣能力,對於違反策略者會給以重擊,使得叛徒不能安享晚年。在現實生活中,奸細和叛徒是被人們最為不齒的一種行為,這是有著深刻的生物學基礎的。

上麵幾種理論有時可以混合使用,以便更好地解釋更多現象。比如在吸血蝙蝠吐血喂食其他蝙蝠的例子中,就存在親緣利他和互惠利他兩種行為,且這兩種行為是有所區別的。當一隻蝙蝠吐血給自己的親戚時,吐出的血量就比較多,而給一個素不相識的蝙蝠,血量就少了些。而且,它們是嚴格按照“囚徒困境”玩法出牌的。你給我的血多,我下次給你的也多,你不給我,我也不給你。在這種情境下,耍小聰明的蝙蝠雖然可能會一時得逞,但最終將麵臨著悲慘的被餓死的結局,那時大家都不喂它了。

在親緣利他和互惠利他兩種解釋之外,還有一種怪異的理論,就是由華萊士提出,經紮哈維(AmotzZahavi)再詮釋的“累贅理論”。這個理論本是用來解釋性選擇的,但在解釋利他行為方麵也同樣有效,雖然它聽起來是那麽的讓人不舒服,不過卻有著不同尋常的說服力。

與其他動物一樣,很多鳥兒都有放哨和報警行為。這些鳥兒立在高高的樹枝上,一旦發現天空有老鷹來襲,馬上就會大聲鳴叫,提醒正在地麵尋找食物的同夥們緊急疏散。這隻鳥兒的大聲報警被看成是很危險的行為,正在空中盤旋的老鷹極有可能因此而發現了它,並向它飛撲而下。

所以,這隻鳥兒的自我犧牲精神被理所當然地看成是利他行為。

但在紮哈維眼裏,事情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他說,這隻鳥兒並不是要警告它的同夥,恰相反,它是在告訴同夥們:看,這裏多危險,但我仍然不怕,我仍然會為你們報警,因為我足夠強!

也就是說,累贅理論認為,累贅越多,說明個體越強,因為它有這個能力負擔得起這些累贅。所以,敢於放哨並勇於報警的鳥兒會被同伴們看作是老大。基於這種考慮,很多鳥兒都願意充當這個角色,紛紛爭做哨兵,一時間士氣高揚。

有人把這個理論應用於人類的一些裝飾和打扮上,比如刺青,一個年輕人身上的刺青越多,就足以證明他的身體夠強壯,被刺得亂七八糟也在所不惜。很少有人見過一個軟弱巴嘰的糟老頭兒還去搞刺青的,因為沒人會信他這個虛假廣告。

而另一個著名的案例,瞪羚的跳躍報警問題,也已被成功解決。看到獅子到來時,放哨的瞪羚會高高跳起以向正在專心吃草的夥伴們報警,但同時也把自己暴露在了獅子的視野下。這隻瞪羚的舉動太花哨了,簡直就是不把獅子放在眼裏,在這種極端情況下還敢於做出這種高危動作,如果真是為了利他,簡直可以把人感動至死。所以,瞪羚一直被當作群體選擇理論的樣板來加以宣傳。但紮哈維認為,瞪羚並不是愚蠢得活得不耐煩的家夥,恰相反,它是在用自己高高的跳躍向獅子證明:你看我跳得多高!拜托你還是不要費力來追我了,你不如去追那些跳得不高的夥伴吧。

雖然瞪羚的跳躍客觀上起到了向同伴報警的效果,但那實在不是它所關心的。報警作用隻是一種附帶效果而已。

此類的理論還有很多,大多能方便地解釋一兩類現象。也有人認為,鳥兒的報警可以使所有鳥群一同驚飛起來,這樣,老鷹就有點無從下口了。

而對利他行為提供係統的一攬子解決方案的,是1976年英國劍橋大學著名動物學家道金斯提出的“自私的基因”理論。他對利他行為作出了集大成般的解釋,並一舉占領了該領域的主導地位。

道金斯認為,自然選擇的基本單位不是物種,也不是種群或者個體,而是作為遺傳物質的基本單位,也就是基因。因為群體或者種群都隨時處在動態的變化中:老子生下兒子來,但那兒子已完全不是原來的老子了,其中的變化,特別是基因水平的變化是相當的巨大,因為兒子的體內摻進了一半的母親基因。而群體更是如此,因為個體的變動,所以群體也一直處於變動之中。梁山泊的那幫好漢是一個有趣但卻恰當的例子,宋江上山前和上山後的人員組成明顯是不一樣的,但那幫土匪作為一個群體卻一直存在著。也就是說,他們在受降招安以前,作為一個群體,是經受住了自然選擇的考驗的。不過在道金斯看來,梁山泊的旗號雖然不變,但人員卻一直在變,被選擇下來的,嚴格意義上來說,已不能說是原來的梁山泊了。

那麽,在自然選擇過程中,隻有什麽是不變的呢?當然是基因了。基因作為一個基本的複製和功能單位,它們的序列一般不會發生大的變化,並與其他基因一道,通過**與卵子的結合,從一個身體遺傳到另一個身體,大致不會受到什麽損失。在時間的長河中,前赴後繼的英雄們早已長眠地下,隻有永遠不死的基因不假思索地跨過這些英雄的軀體,一代代地接力傳遞直到如今。無論是乞丐小偷,還是帝王將相,甚或才子佳人,都隻不過是基因借以跨過時間長河的工具而已。在那些或勇武,或嬌俏的身體之內,細小的基因靜靜地躺在細胞核內,以複雜的方式操縱著機體的一舉一動與一言一行,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任何計劃,但所有這些操縱卻有一個明確的目的:把基因繼續向下傳遞。

要達到這一目的,注定了基因隻能是自私的。所有生命的繁衍和進化都是基因尋求自身的生存和傳遞的結果。然而,自私也是需要技巧的。基因在漫長的歲月磨礪中已培養出了一套極其精明的自私技巧。這些技巧之高超,甚至會被誤認為是在利他。道金斯用他那英俊的雙眼洞察了基因的種種自私騙局,並用流暢的文筆把這一切記錄在案,向世人揭示了基因的把戲。這就是《自私的基因》一書的主要任務。

道金斯在與神創論者論戰的時候用語是刻薄的,但對自私的基因的闡述卻是冷靜的。在處理雄螳螂壯烈的**案件時,並沒有為雄螳螂的悲慘結局而扼腕歎息。因為螳螂的群體不像螞蟻那樣密集,孤獨的雄螳螂要曆經千辛萬苦才可能找到一隻雌螳螂,眉目傳情之後,機會就不容錯過,否則將會抱恨終生。而且,因為家境貧窮,雄螳螂無力為新婚夫人提供什麽好的生活環境,無奈之下,也隻能慚愧地把自己的奉上了。這個案件中唯一讓人感覺不安的是雌螳螂的冷血無情。它們甚至在**過程中就一點點吃掉雄螳螂的頭部,以確保雄螳螂不會在**結束後溜之大吉。可憐的雄螳螂,雖然頭都沒了,但**仍在奮力工作,**工作就在這種慘不忍睹的情形下得以順利完成。雄螳螂死也可以瞑目了,因為它的基因已經在痛苦的**過後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