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月夜

北風卷地,雪路難行,遙望一片灰茫。

沐王爺率車隊出了京城,在荒涼的官道上緩緩而行。

行前沐王爺賞了孟燁幾件新衣,權作入門賀禮。

因為沒時間為他量體裁衣,就讓管家從庫房裏挑了幾件,不是什麽頂級的料子,繡工一般,比不得沐王爺的白狐裘熬襖,不過比孟燁當日所穿要柔軟保暖許多。

孟燁一番梳洗打理之後,換上新衣,竟像變了個人似的,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那種謹重嚴毅的氣度,讓沐王爺激賞之餘越發懷疑他的出身來曆。

當日孟燁在沐王府前大敗王府侍衛隊,沐王爺曾秘密著人去查孟燁來曆,據說乃青州人氏,家住山中,舉家打獵為生,尚未成婚,雙親健在,另有一弟,年方十四。除此之外,就什麽都查不到了。

這點東西,沐王爺心底是不大相信的。一個普通的獵戶人家,怎麽能養出孟燁這樣的兒子?即便說真有個什麽身份不明的師父傾囊傳授,但這樣的氣度城府,沒在上位曆練個十年八年是絕然端不出的。這也正是疑點之所在——他派出去的人,除了孟燁的身世,其他什麽都查不到,好像他一出家門就直奔沐王府而來似的。

孟燁的背景單純得太過可疑,又太過可怕。

久行無聊,沐王爺騎著雪玉白馬,一邊悠然欣賞沿途風景,一邊像是不經意地隨口問道:“孟燁,你是哪裏人氏?”

孟燁忙驅馬上前答道:“在下青州人氏。”

“青州啊……”沐王爺有些感歎,“離京城真是遠哪。”

孟燁“恩”了一聲,顯然不想多談。

沐王爺卻很有閑情逸致,又問:“你的武功,是跟誰學的?”

“小時候我救了一個人,那個人死前將心法口訣傳給我。”孟燁道。

這麽說……是死無對證?

沐王爺抓著韁繩的手頓了一頓,繼續漫不經心道:“那根金羽也是那個人給你的?”

孟燁點點頭。

沐王爺斜看他一眼,望著遠方冷冷一笑:“我們這次會經過你家吧。”

“……恩。”

“家中還有什麽人嗎?”

孟燁道:“……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弟弟。”

沐王爺輕笑:“聽說是打獵為生?”

沐王爺這是明白告訴孟燁已經徹查過他的底細。孟燁不由眼皮一跳,看了時維一眼,又低低“恩”了一聲。

沐王爺凜冽地眯起眼,不再問話。

五天之後,車隊浩浩過了京畿地界,到達三道穀,因為地勢險要,這裏常年流寇為患,宣帝繼位三十多年,換了近二十個縣令。曾有朝中大將專門領兵圍剿過,不過總是散了複聚,滅了複生,不甚頑強,久而久之,朝廷也就習以為常不了了之。

沐王爺與王楓在鄰近小鎮找了家客棧住下,商量著加強戒備之事。流寇還算好對付,卻是怕太子殿會趁機動手。太子殿的手段沐王爺是自小領教,因著宣帝偏寵生母德妃,時維自己又聰明伶俐,自小就備受宣帝疼愛。他幼時不明世事,以為父疼母愛就幸福無比,後來才發現,原來兄弟的嫉妒怨恨足夠扭曲他所有的幸福。當他為宣帝的一句讚賞歡欣雀躍時,下一刻就要擔心如何應付兄長的苛責陷害。

出京五天平安無事,這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兆。

沐王爺蘸著茶水在桌上畫起地圖,對王楓道:“三道穀地勢險要,這裏,穀口最易埋伏,明日本王領銀車入穀,你領石車隨後。太子必以為你護的才是真銀,待本王與流寇動上手,他就來取你石車。你先與他們周旋一陣,待本王了結了匪寇,與你前後夾擊。”

不用看密報,沐王爺也知道太子殿會在何處動手。

王楓道:“王爺所慮自是周全,不過屬下擔心那個孟燁……不知會否有變數。”

王楓一直不待見孟燁,處處提醒沐王爺要多加小心,沐王爺不以為意,看著桌上的水漬慢慢消失,語氣篤定:“先不用管他。他若要殺我,早就動手了。”

孟燁?太子殿?

沐王爺冷笑,太子殿請不動那樣的人。

太子殿隻養狗,從來不會,也不敢,養一頭會咬人的獅子在自己身邊。

畢竟,人老了,就會怕死。

所以注定要輸。

是夜無月。

客棧的屋簷上蓋著一層薄雪。

沐王爺坐在雪上賞雪。

沐王爺雖對王楓說得肯定,心中卻難免煩鬱。二十歲的沐王爺操了十八年的心,沒睡過幾晚好覺。

沒放聲笑過幾次。

也沒哭過幾次。

沒人可以分擔他的快樂和恐懼。

更沒有……赤腳走過雪地。

二十歲的沐王爺看著四周白茫茫冷冰冰的雪光,左右一望,確定無人,緩緩將身子後仰,慢慢躺在了屋簷上。

冷意隔著裘襖鑽進沐王爺心裏。

沐王爺哆嗦了一下,咬著牙開始享受也許太子殿年輕時也曾偷偷享受的樂趣。

有時候沐王爺甚至會想,沒有太子殿,就沒有今天的他。

這麽想的時候,沐王爺對太子殿切齒的怨恨之情就陡然消失了大半。

沒有練就鐵石心腸雷霆手段如何坐得穩大位?

沐王爺一開始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麽非要坐上大位不可,那個位子一來要令朝臣服氣,二來要令百姓順心,這是何等費力不討好的事?加之覬覦大位之人又都是有些手段的,稍有不慎,就會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自己為什麽非要往這釘板上坐?

沐王爺想來想去,最後歸咎於太子殿的步步相逼。

沐王爺為自己找了個“不得已”的借口之後,終於可以把奪位之舉進行得名正言順。

一切都是時勢逼人。

蒼穹如幕。

萬籟俱寂。

沐王爺望著冷冷的夜空回想起往日種種,忽然眼前一暗,被人擋住了視線。

沐王爺抬眼,正對上孟燁居高臨下的俯視。

識相的近侍是不會在這時候以這樣的方式來打擾他,這個孟燁,太過直銳,不知進退,要好好□。不過時維雖然不悅,卻仍舊泰然自若地手枕雙臂躺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問道:“何事?”

孟燁將臂間挎著的披風取下,抖了抖,披在沐王爺身上,低聲說:“夜裏冷,王爺多保重。”

說完便轉身離開。

沐王爺頓時愕然,扶著披風坐起身向孟燁望去。

屋頂上隻剩下空****一片。

沐王爺低頭摸著手裏的披風,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看透過孟燁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