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二爺每次想到這段快板,心裏就高興。他覺得人活一生,能有幾件值得高興的事,也算沒有白活。於是,隻要有人肯坐下來與他聊天,他就會想著法兒把話題扯到革命故事上。然後,搖起孫子給他製做的毛竹快板,一板一眼地表演起來。這一招,還真靈,逗得孩子們很開心。翠翠定是讓她爹做了一副快板,學著楊二爺的樣子說:“四明山上遊擊昨”,翠翠把“戰”念成“昨”。

拖油瓶那年暑假,來到大楊村二姨媽王瑤琴家住了幾天。他看見楊二爺敲快板很有趣,便走過去湊熱鬧。這時候的拖油瓶,長得瘦瘦高高的,膚色不像鄉裏人那麽黑,有點白麵書生的味道。楊二爺見來了個陌生人,停下手中的快板問:“鎮裏來的嗎?”

“不,我是王家莊的。”

“噢,王家莊的。”

楊二爺已記不住孩子們,誰是誰。他隻知道這個孩子文文氣氣的,將來可以做個文化工作,寫寫快板什麽的。大楊村從前有不少快板,六七十年代還有人編過一本書,叫做:鄉間俚語快板集。

“來,坐下坐下。”楊二爺很熱情地招呼拖油瓶。

“好,好。”拖油瓶說:“聽說您老會講很多故事,講我聽聽吧!我正愁作文沒東西寫呢!”

“咋會沒有東西寫?”

楊二爺說著,就開始講他的革命故事了。他說:“那時候啊,還沒有你,也還沒有你的父母呢!那時候老百姓最怕戰爭,誰也不願意在戰爭中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但是沒辦法,戰爭來了就要與敵人作鬥爭。”楊二爺講得很有表情,講著講著他又捋起了褲腿,說:“看,這就是戰爭給我留下的瘡疤。”

拖油瓶覺得楊二爺講故事就像礦井一樣,掏了一個又一個,仿佛取之不盡。拖油瓶想假如楊二爺多識幾個字,也許在20世紀50年代就當上作家離開大楊村了。“作家”二字,是語文老師對他們再三說的。語文老師說:“要有當作家的勇氣。誰都可以當作家,隻要敏銳勤奮。”拖油瓶想勤奮他可以做到,敏銳就難說了。敏銳需要感覺靈敏,目光尖銳,也就是看問題往深處看。但他不知道什麽叫“深處”?“深處”有多深呢?

楊德宗與楊德華兄弟倆過了農忙時節,又進城打工去了。大楊村的男人過了農忙時節,都紛紛進城打工去了。村裏隻剩下老人、婦女和孩子。寶龍已經能夠站在立桶裏,嗬嗬地笑了。這孩子天生的一副笑臉兒,讓大人們喜歡。自從婆婆死後,丈夫進城去,家裏的一切就由王瑤琴作主了。王瑤琴仿佛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終於感到有一種自由。那天她燒了一桌好菜,邀來村裏幾個媳婦,還有楊五爺。楊五爺不過40多歲,但他輩份大,與楊二爺是同輩人。村裏媳婦們有什麽事,都會找楊五爺幫忙。王瑤琴也不例外。她尤其喜歡楊五爺做事誠懇踏實,還有他的幽默感,以及他會唱皮影戲裏的曲調。那天,他是唱著曲調兒進門來的。站在立桶裏的寶龍,興奮地跳著要往他身上仆。

楊五爺也喜歡寶龍。寶龍長得與他像,與他的兒子也很相像。隻是他的兒子前些年,在康寧公路上出車禍死了。楊五爺的老婆,看到慘不忍睹的兒子,精神受到巨大刺激後,瘋了。兒子死了,老婆瘋了。楊五爺很長一段時間,悲傷鬱悶。現在楊五爺懷裏抱著寶龍,親著他的小臉蛋,又唱起了女人們才唱的《搖籃曲》。他那個樣子,讓其他幾個媳婦看了別扭。她們說:“楊五爺,你別這麽娘娘腔。”然而,王瑤琴望著楊五爺很感慨。不由想起自己的大姐王瑤芬來。她想大姐當年要是嫁給楊五爺就好了。嫁給楊五爺,她就不會那麽苦了。

自從這一次聚餐後,王瑤琴與楊五爺的來往就更加頻繁起來。王瑤琴家的燈壞了,王瑤琴就讓翠翠去喊楊五爺來幫忙換一個燈炮。王瑤琴家的煤餅沒了,王瑤琴又讓翠翠去喊楊五爺幫忙挑一擔。一轉眼幾年過去了,翠翠13歲了,跟著楊五爺學唱皮影戲裏的曲調,也有幾年了。那天翠翠脆脆亮亮的嗓門兒,一邊唱著曲調兒,一邊牽著寶龍的手,到磨房門口玩。磨房裏楊五爺正在推磨,石磨軲轆轆壓著石盤。

寶龍在地上玩石子,兩隻小手的指甲縫裏嵌滿了爛泥。翠翠在一棵樹下,抓著樹柳條,小曲兒唱得十分動聽,惹得過路的那些二流子似的小夥子停下來喊:“小娘子唱得好,小娘子再來一個,讓大哥我親一口。”

楊五爺聽到聲音,從磨房出來。他衝著那幫小夥子罵:“你們長著狗眼啦,大天白日的欺負小姑娘,還不快滾。”小夥子們被楊五爺罵得一個個跑了。楊五爺回過頭來看翠翠,隻見翠翠鵝蛋臉上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很美麗。兩隻正在生長的還沒有峰巒的****,像兩座小山坡。楊五爺忽然地對這兩座小山坡,想入非非。他站著一動不動,眼睛直直地盯著翠翠。

“五爺爺,我要吃米粉。”翠翠與楊五爺熟了,想吃米粉就向楊五爺要。楊五爺這才收住目光,說:“來來來,看我今天磨的米粉,又白又細,像你的人一樣嫩嫩的。”楊五爺一邊說,一邊摸著翠翠的頭進了磨房。

翠翠拿著一包米粉走出磨房時,楊五爺牽來一頭毛驢兒說:“來,讓五爺送你們回去。”於是五爺讓翠翠坐在前麵,寶龍坐在他後麵緊緊地拉著他的衣服。楊五爺輕輕地吆喝著:“籲,籲。”翠翠也跟著吆喝:“籲,籲。”翠翠的聲音脆脆的,楊五爺的身子往前靠了靠時,忽然地覺得自己那東西勃了起來,正好頂在翠翠的小屁股上。他的臉倏地紅了,見翠翠沒反應,便繼續吆喝著毛驢兒:“籲,籲。”

楊五爺騎著毛驢兒,載著翠翠和寶龍路過自家門口時,被他的瘋女人看見了。瘋女人一下攔住了毛驢兒,然後衝著寶龍嘿嘿笑著說:“這是我兒啊!來,到娘的懷裏來。”說著她就抱起寶龍,往屋裏跑。寶龍嚇得“哇哇”大哭,楊二爺追進去,瘋女人一手抱著寶龍,一手將廚房裏的鍋蓋,一個個朝外麵飛出來。楊五爺一躲閃,那鍋蓋就落在了跟在他身後的翠翠頭上了。頓時,鮮血從翠翠的額角流出來。楊五爺看到此般情景,一邊給翠翠止血,一邊衝著瘋女人大罵。但罵也沒有用,瘋女人就是瘋女人。她嘿嘿笑著說:“我的兒子回家來了。”

寶龍嚇壞了,他不停地嚎啕大哭,在瘋女人懷裏顛跳。瘋女人開始哄著,後來覺得這孩子的脾氣越來越不像她兒,還有這孩子左眼角下有一顆黑痣,她兒可沒有的。瘋女人見楊五爺又追上來,便“啪啪”地打了寶龍兩個耳光,說:“你冒充我兒子。滾。”

楊五爺抱起寶龍,牽著翠翠回到毛驢兒身上。寶龍止住了哭,翠翠的血也止住了。這兩個孩子像經曆了一場劫難,目光裏都帶著一絲恐懼。但他們知道楊五爺是好人,是幫助他們的好人。

王瑤琴知道兒女挨瘋女人打了後,心裏雖心疼,但見楊五爺這麽真誠地照顧兩個孩子,也是心生感激。她很憐惜楊五爺說:“有沒有法子讓她不瘋,或者送她去城裏的精神病醫院。她瘋起來力大無比,你也不是她的對手,天天這樣,總不是個辦法。”楊五爺沒有答話。他唉聲歎氣地搖搖頭。王瑤琴便知道他疼老婆。王瑤琴想瘋女人真有福氣,簡直比她有福氣。她生寶龍時,楊德宗又何時送過美味佳肴?問過疼痛冷暖?

這天,王瑤琴又留楊五爺吃晚飯了。王瑤琴還取出家裏的成年黃酒,斬了一碗醬鴨,另外炒了幾隻素菜。大小四個人,坐在一張八仙桌上吃飯,顯得有點空**。但這空**,很快被楊五爺的幽默和寶龍與翠翠嘰嘰喳喳的吵鬧填滿了。王瑤琴知道楊五爺心裏苦,村裏中青年男人,誰個不去城裏打工賺錢?就這楊五爺一輩子留守村裏,守著瘋女人過日子。若不是瘋女人,楊五爺到鎮上去成立個皮影戲劇團,也比在村裏強。村裏如今就數楊五爺家的房子,最破最舊。不過楊五爺人好人緣好,村裏的媳婦誰個不喜歡他與他逗趣兒?有媳婦說:“五爺,你幹脆與你那瘋女人離婚算了。”有媳婦說:“五爺,她這麽動武,你把她關起來吧!”

楊五爺心裏想,人心都是肉長的。她瘋了,也不是她自己願意瘋。我不管她還有誰管她呢?當年王瑤芬不要他,而她不顧父母反對死活嫁給了他。她是有恩於他的。她娘家在許村,她當年是許村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多少許村男人圍著她轉,但她獨獨選擇了沒錢沒貌的他。當年許村人都說:“一枝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如今那枝鮮花也變成了牛糞,甚至比牛糞更糟糕。楊五爺一想起來就感傷。有一天他去鎮上買東西,等他回來時妻子不見了。妻子跑到康寧公路兒子出事的地方,吹著哨子攔汽車。

“停,停。”妻子指揮著。

“快去叫警察,有瘋女人攔車。”路人說。

楊五爺把妻子拉回家後,知道妻子的病一天重過一天。

現在,楊五爺在王瑤琴家裏感到很快樂。他想這個村子男人們大多都去城裏打工了,剩下他在村子裏也是一種福氣。不然,他就沒有機會走近王瑤琴和她的兩個孩子了。楊五爺想到這裏,目光又落在了翠翠身上。翠翠翠翠,你是含苞待放的花蕾,你是我夢中的女神。

翠翠知道楊五爺喜歡她,心裏也是高興。她讀書成績不太好,讀完初中就想到鎮上去成立一個皮影戲劇團。楊五爺說過,這種皮影戲是大楊村祖宗傳下來的戲。現在會唱這種戲的人不多,再沒有接班人,那麽這種戲就有頻臨絕種的可能了。翠翠想娘說過了跟著楊五爺好好學唱皮影戲,一定會有出息的。翠翠脆脆的嗓子,又唱起了小調兒來。在村子裏的小女孩中,翠翠比誰都愛漂亮。她穿著她娘的絲綢花襯衣,直拖到膝蓋上。

翠翠班裏有個男生叫王成成,就是康寧公路開小飯店當年見死不救楊老婆婆的“那叔叔”的兒子。王成成聽翠翠唱小曲兒,總喜歡跟著學上幾句。有時翠翠一放學,去後山割豬菜,王成成也一起跟著去。翠翠脾氣好,人溫和,但就是與爹楊德宗見了麵,隔老遠眼皮子就耷拉下來。爹每年農忙時節回家,翠翠總會找很多借口,不與爹一桌吃飯。翠翠覺得爹沒有楊五爺對她好,也沒有楊五爺關心她。爹為她跟楊五爺學唱皮影戲,還與娘吵過架。

翠翠覺得父親不講理。

翠翠照舊每天一大早,在後山跟楊五爺學唱戲。有時候還學一些武打動作。楊五爺說:“學唱戲的,都要有點‘功夫’”。於是,翠翠又跟楊五爺學起“功夫”來。學“功夫”比學唱戲辛苦多了。翠翠每天要踢腿,彎腰,練劈叉,練翻空心筋鬥。有一回,還真的頭落地撞出一個大苞。然而翠翠不叫苦,讓楊五爺很感動。

第二天,楊五爺心疼地說:“咱們今天休息,在山上玩玩,聊聊天,逗逗趣兒如何?”翠翠自然是高興的。翠翠跟著楊五爺登上了後山的頂峰,頂峰上有一座亭子,他們就並排並坐在亭子裏。大楊村人一般很少到頂峰來,翠翠也是第一次來,感覺很新鮮。翠翠說:“五爺爺,我從不知道後山還有這麽好的地方。我爹從沒帶我來過。”

楊五爺一隻手搭在了翠翠的肩膀上,俯身說:“這不是來了嗎?”

“還是五爺爺好。”翠翠說著,轉身抱住了楊五爺的脖子。

楊五爺感覺到翠翠身上的兩座小山,軟軟的,肉肉的,有點豐滿了。他拍拍她的背,又捋了捋她的長發,無限的愛意都在默默無言的幾秒中內。翠翠感到了“愛”,翠翠多麽渴望“愛”啊!小時候爹嫌她是個女孩,對她愛理不理,很威嚴。如果她打碎一隻碗,就會被爹罵得狗血噴頭。還是奶奶疼她一些。奶奶雖然想孫子,卻很少罵孫女。可惜奶奶死了。娘有了寶龍,便很少疼她了。她每天放學的任務,就是割豬菜,管弟弟。隻有早上跟楊五爺唱戲,才是她感到最快樂的時光。

翠翠雙手放開了楊五爺的脖子。她看到楊五爺看她的目光有點異樣,突然感到難為情起來。心砰砰地跳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來,在這裏唱一段,我聽聽。”楊五爺說。

“好吧!”翠翠低著頭說。

一會兒,翠翠的曲調兒在山穀回**,像一隻百靈鳥。翠翠一曲唱完,楊五爺連連說:“不錯不錯,看來以後咱們要多到這地方來,這地方吊嗓子不錯。”

翠翠點點頭。

這天翠翠放學,照舊到後山割豬菜。王成成也照舊跟著翠翠,幫翠翠割豬菜。但他割了一會兒,想出一個詭計說:“你別割了,我回家到我老爹的飯店裏,拿一筐給你吧!”王成成說著,拔腿就跑。翠翠呆呆地站著,突然意識到自己長大了。

寶龍到了上小學的年齡了。他長得黑黑的,看上去很健康。村裏人覺得這孩子不像爹,倒越來越像楊五爺了。有時候村裏的媳婦看見寶龍就會問:“寶龍,你爹叫什麽名字?”寶龍說:“楊德忠。”寶龍把“宗”念成“忠”。媳婦們就哈哈笑著說:“不對,不對,你爹叫楊五爺。”寶龍就很認真地說:“楊德忠。”媳婦們說:“那楊五爺是你誰?”寶龍說:“楊五爺是我們,是我們,唉,我也不知道。”媳婦們就哈哈笑起來。

媳婦們都喜歡寶龍,說這孩子憨憨的,老實。

進入梅季後,連綿不斷的雨,下了七天七夜,天也下黑了。翠翠雨天是不能到山上去唱戲習武的。一個星期沒見到楊五爺,她心裏怪想念的,做什麽事情都沒有心思。那天下課聽見王成成唱著小曲兒,她就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