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翠翠就是18歲的大姑娘了。女大不中留,王瑤琴想先給翠翠物色婆家得了,免得她一門心思跟著楊老頭學戲。然而,她又不想讓自己唯一的女兒,嫁得太遠。她想王家莊是她的娘家,那裏的男人懂得開店做生意,應該不錯。忽又一想,上次那個找上門來送禮的“那叔叔”的兒子,翠翠救過他,又與他是同學,如果攀個親家倒不錯。“那叔叔”經營飯店,有一份自己的產業,日後也有個依靠。王瑤琴想著想著,臉上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一早,王瑤琴來到康寧公路“那叔叔”的飯店。她假裝坐下來吃飯,實際是等“那叔叔”出來。“那叔叔”出來了,她心“嗵嗵”地跳了幾下。

“咦,你不就是翠翠的娘?”

“是啊是啊!上次我小叔子不懂事,打了你,對不起啊!”

“沒關係。你女兒是我兒的救命恩人呢!你來吃飯?”

“是的啊!”王瑤琴這麽應著,相親的事卻一下說不出口。

“盡管點好吃的。我有點事,跑開一下就來。”

“好,好。你去忙吧!”

“那叔叔”吩咐服務員先上茶,接著就走了。王瑤琴想事情沒談成,白吃一頓飯也不錯。於是,她狼吞虎咽地一個人吃起來。等吃完了,抹抹嘴巴,她也不見“那叔叔”來,倒是服務員小姐上來說:“我們老板說,每隻菜給你打八折。”王瑤琴呆了一下,知道自己棋輸一局,無奈地付了款。

走出飯店,她衝著那飯店罵:“這個精巴的王八狗崽子。”

拖油瓶放寒假了。再有半年拖油瓶就要高考了。拖油瓶下定決心,要在寒假裏把大楊村寫出來。阿姨說:“你寫個啥?好好複習功課。”阿姨嘴上這樣說,心裏其實還是高興。她想大楊村有過她的情人楊五爺,有過她如花一樣的少女時光。她懷念大楊村,但她絕對不會再去大楊村。她哪裏也不想去,誰也不想見。

在王家莊最西頭的那間瓦屋,阿姨一住就住去了十幾年。拖油瓶進城讀高中後,她一個人也住得有滋有味。有時候空下來,她就對著窗外的那顆樹發一陣呆,心裏想想拖油瓶,然後翻翻日曆。她知道那叫“等待”。從前她“等待”過戀人,後來“等待”過丈夫,再後來她就“等待”拖油瓶了。她想拖油瓶雖然不是她親生的,但這又有什麽關係。拖油瓶給了她或許比親生兒子還要多的“等待”,那種“等待”隻有她自己明白是刻骨銘心的。

有一個“等待”的夜晚,月白風清,阿姨數著天上的星星。一顆兩顆,當她數到48顆時,一個蒙麵人倏地躥了進來,把她按倒在**。她使出全身力氣,抓起一把剪刀朝蒙麵人刺去。蒙麵人踉蹌而逃,剪刀上留下斑斑血跡。阿姨驚訝自己的勇氣,但她不知道蒙麵人是誰?後來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心裏卻一直疑惑著。

阿姨的內心,也不是身邊不想有個男人。隻是,她把太多的感情給了拖油瓶。有了拖油瓶,阿姨的心仿佛已被填得滿滿的。拖油瓶已長成一個大小夥子了,她望著他,心裏總會有一種莫名的衝動。這會兒,拖油瓶坐在自己的鋼折床邊。床前擺著一張小型折桌。他就在這張折桌上,寫《大楊村》。昨天,拖油瓶又去了一趟大楊村。盡管楊二爺已去世,但他對寫大楊村絲毫沒有失去信心。楊二爺是老革命,參加過抗日戰爭,在四明山打過遊擊。拖油瓶在密密麻麻的記錄中,看到那一次楊二爺還提供給他一個曾經與他一起在四明山打遊擊的大楊村人楊三寶。

楊三寶在1942年侵華日軍細菌戰中,受到了終身的傷害。拖油瓶在學校圖書館已查閱了曆史記載:“由於1942年4月18日美軍實施突擊東京行動,日軍為了避免浙江的機場,成為美國空軍可以利用對其本土和占領區實施打擊的後備基地,日軍發動了浙贛戰役。日軍破壞了浙江包括江西北部地區的所有機場、鐵路、公路,還在撒退時在田間、水井河流中播灑了細菌,甚至還故意留下了帶有細菌的食品。”楊二爺當時說:“楊三寶就是吃了帶有細菌的食品,成了爛腿病人。楊三寶在20世紀70年代末住到了女兒家:金華婺城區羅店鎮張家村。”

拖油瓶在筆記本中看到了這些。他覺得很有必要把楊三寶,寫進他的《大楊村》報告文學中去。於是,他想去金華采訪楊三寶。他要重溫民族史詩。他想如今的年輕一代,不能沉溺於網絡、遊戲,不能隻知道那該死的“錢錢”。應該有使命感和責任感。想一想,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上,幾乎沒有一場戰爭的重要性,可以與抗日戰爭相提並論。因此,所有為抗日戰爭的勝利做出犧牲和貢獻的人,都值得永遠的追念。

拖油瓶把想去金華采訪的想法告訴了阿姨。阿姨一聽說是采訪抗日戰爭的受害者,就說:“好吧!”阿姨最痛恨日本鬼子。接著她又說:“南京大屠殺簡直就是一場惡魔,中國人世世代代不能忘記,這是血的控訴。”阿姨說完,還氣呼呼的。拖油瓶為阿姨這麽說而激動。拖油瓶像小時候一樣,一把抱住了阿姨。阿姨愛溺地連連說:“這孩子,這孩子……”

大楊村後山頂峰的亭子,經考古人員研究確定為300多年古亭。建於明崇禎元年(1628年),距今已有377年曆史。該亭子為木結構建築,有4根柱子,歇山式屋頂,簷角高挑,精雕細刻。於是,無人問津的亭子成了一大熱點。楊五爺為此也在鄉政府的幫助下,在他家原來的廢墟上蓋起了兩間瓦屋。這真是天上掉下一個陷餅來。

那天,楊五爺高高興興地搬進了瓦屋。楊五爺搬進瓦屋,忙碌一陣後,大楊村皮影戲劇團正式成立。楊五爺為大楊村皮影戲劇團團長,翠翠成了首席演員,還有首席笛師和伴奏的。整個劇團,總共才6個人。3個操作手(帶演唱),3個伴奏(順帶幫腔,其中1個兼遞道具)。翠翠從前跟楊五爺隻是學練唱,已經能唱下100多本戲。而楊五爺,能唱240多出戲呢!

現在翠翠要捏著道具變戲法了。所謂道具,就是捏著皮影後麵的兩根竹杆,讓道具小人翻跟鬥,打仗。幾天功夫,翠翠的手捏出了老繭,有點疼,但她已經能替代楊五爺,演出一些鬧猛的武戲了。她感到很新鮮和開心。

大楊村皮影戲劇團的演出場地不固定。他們的三輪車開到哪裏就演到哪裏。但一般就在大楊村到鹽官鎮這一帶。通常翠翠總是演比較容易的武戲,比如《蜈蚣嶺》、《雞頭山》這些入門級的劇目。第一天演出的時候,翠翠就讓娘來看她的演出。

王瑤琴從沒有看過皮影戲,積極性還是很高。她想翠翠跟楊五爺學了這麽多年,都在學些什麽,今天倒是要去見識見識。於是她邀上村裏其他媳婦們一起去,也算是給女兒捧場。當天漸漸黑了下來時,她看見燈光映照下的幕布,突然走出來兩個武將,舉著大刀砍來砍去。當公雞一腳踩住蜈蚣,一個武將一刀坎下對方的頭的時候,台下的觀眾“嘖嘖”驚歎,滿意而知足。這時候王瑤琴也感到了驚歎和滿意。原來這個叫《蜈蚣與公雞大戰》的戲,就是她的翠翠演的。

武戲完了,就是文戲了。媳婦們更喜歡看文戲。文戲也更顯藝人的功力。一出《白娘子》,讓她們的脖子升得長長的。笛聲悠揚地響起,斷橋下的水波嫋嫋婷婷。白娘子嫋娜的身段,在幕布上騰雲駕霧般地為著千年的愛情歎息。小小的皮影戲裏,隨著那一方寸小人的命運,牽動著觀眾的情緒起伏。這時候楊五爺亮起嗓子,配著幕布上的白娘子妖嬈地走過橋來,顧盼生輝,唱起大段內心獨白,讓王瑤琴看得目瞪口呆。王瑤琴想,這楊五爺還真有兩下子,不錯不錯。

那天翠翠回家,王瑤琴給翠翠做了夜宵。王瑤琴說:“看來你們的演出蠻成功,楊五爺也真行。”翠翠說:“娘,你也真是的,人家好了你說好,人家倒黴了你就說不好。”王瑤琴想想也是,便不作聲了。

翠翠知道他們劇團的條件還很差,還沒有太多的人喜歡看皮影戲。但她夢想有一天能像電視劇《大明宮詞》裏的那段皮影戲唱詞:“野花迎風飄擺,好像是在傾訴衷腸;綠草淒淒抖動,如無盡的纏綿依戀;初綠的柳枝輕拂悠悠碧水,攪亂了苦心柔腸**漾……”那樣被追捧,甚至被網友製作成FLASH廣為流傳。翠翠想這不是沒有可能,隻要先積累一些錢,在白綢底板上用幻燈布景,給唱詞配電腦字幕,營造一下氛圍,自然就會收到不錯的效果。

拖油瓶坐汽車又坐火車,來到了金華婺城區羅店鎮張家村找到了楊三寶。楊三寶著一雙爛腿,坐在一塊石頭上。拖油瓶看見楊三寶的爛腿上,有蒼蠅飛來飛去。拖油瓶的胃裏咕嚕嚕一下,有點想吐,但忍住了。拖油瓶說明了來意,楊三寶便義憤填膺。那是血淚的控訴,終身沒有能力擺脫的戰爭傷害。楊三寶一邊說一邊罵:“日本鬼子慘無人道,日本鬼子慘無人道。”

楊三寶的爛腿已整整60年了。他說起先像被火燒傷一樣起泡,不痛,但會發癢。然後開始發燒,腿上腫脹,發黑。再下來是潰爛、疼痛。這種潰爛和疼痛,經過多種方法多次治療,都無法治愈。然而比起“爛腿病”這上的痛苦,還有更深層的精神上的痛苦。楊三寶說更深層次的精神痛苦,就是來自美國醫學曆史學家、微生物學家、病理學家馬丁?弗曼斯基博士在《侵華日軍浙贛細菌戰炭疽、鼻疽攻擊受害地調查報告》的陳述:日本投降後,美國“在與日本生物戰戰犯達成的可恥的交易中,以免於對其戰爭犯罪起訴作為條件,換來日本通過在實驗室和實地用活人作試驗得來的科學數據。美國和日本的官方否認日本生物武器計劃的存在。20世紀40年代中國的大規模疾病流行被說成是戰亂帶來的結果。”這真是豈有此理。楊三寶又義憤填膺地罵:“日他個日本鬼子王八蛋。”

拖油瓶的金華之行,收獲頗大。尤其是親眼目睹了楊三寶的爛腿,很震驚。仿佛上了一堂愛國主義的教育課。拖油瓶回到家對阿姨說:“我明白怎麽寫大楊村了。”

“咋地就明白了?”阿姨望著拖油瓶眉開眼笑。

“那就是采訪中的靈感。”

“啥個叫靈感?”

“嗨!不與你說了,你不懂的。”

阿姨聽拖油瓶說:“你不懂的”。心裏倏地有點不高興,但想想也是事實。自己確實是“不懂的。”

拖油瓶夜以繼日地寫,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地寫。村裏人大家都在忙年。阿姨也開始忙年了。她把新鮮的魚、鴨、雞,殺殺剖剖、洗洗刮刮、醃醃醬醬,還裹了很多粽子,一串一串地吊在牆上。拖油瓶餓了,就摘一串粽子下來,狼吞虎咽地吃。

拖油瓶沒想到自己一鼓足氣,竟然洋洋灑灑地寫了十萬字。這是他從來沒有幹過的事。他滿懷激動地將手稿,讀了一遍又一遍。他沒有忘記當年楊二爺對他說的:“要把大楊村的革命曆史、傳統文化寫成書,編成快板。”的話。拖油瓶想,楊二爺我答應你的事完成了。這十萬字的報告文學,應該可以出一本書。然而到哪裏去出呢?拖油瓶對新聞出版界不熟悉,對文學界也不熟悉。但他想如果能夠在大楊村的廣播站播一下也很好,至少能讓大楊村的男女老少都聽見。這樣他既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楊二爺,也可以揚眉吐氣地為阿姨爭光了。

第二天,拖油瓶帶著被他自己裝訂得厚厚的一本手稿,來到大楊村廣播站。站長去鎮上開會了,辦事員說:“你把手稿放下吧!”

“放下?”拖油瓶驚訝地問。

“是啊!你不放下,讓編輯怎麽看?我們這裏要三審呢!你三個月後來問問吧!”辦事員說。

“好好,那你們千萬別把我的《大楊村》弄丟了。”拖油瓶不放心地說。

“你這是什麽話?要是不放心,你就把它拿回去。”

拖油瓶臉紅紅的,知道自己話說過頭了,便不吭聲地走了。但他心裏總是七上八下地不放心,像擱著一塊石頭。畢竟是自己花心血寫出來的東西,自己總是當它寶貝的。

過年了,大楊村所有在城裏打工的男人都回家來了,隻有楊德宗遲遲沒有回來。王瑤琴心裏緊張了起來,跑去小叔子家問:“咋地,兄弟倆還沒有回來?”妯娌說:“我們德華早回的,在後山鋤地呢!”

王瑤琴於是急急忙忙趕到後山,見到正在鋤地的小叔子說:“你哥,沒與你一起回來?”小叔子說:“他現在做包工頭了,忙啊!”王瑤琴說:“再忙,也要回家啊!他還要不要這個家了?”王瑤琴說完,氣呼呼地往回走。路經楊五爺家門口時,她停了下來,想進去,但又沒有進去。她總覺得有愧對楊五爺的地方,不好意思單獨麵對他。

王瑤琴回到家裏,翠翠正在客堂用黃牛皮做皮影。據說一張黃牛皮能做500個道具頭像,但要撐起一個戲班的道具,至少需要2000多件。翠翠想做一些是一些,等到能夠買到第4張黃牛皮了,2000多件的皮影也就能夠做齊了。翠翠見娘回來了,便說:“娘,你把那隻樟木箱借給我好嗎?”

“你要樟木箱幹什麽?”王瑤琴說。

“裝皮影唄!每隻皮影都塗有香噴噴的油,放在外麵容易引起老鼠和蟑螂。”翠翠說。

“那我們家裏還要不要裝衣服了?”

“你把衣服裝到衣櫃裏,就可以騰出空箱子了。以後劇團賺了錢,就給你買新的。”

王瑤琴想了想,說:“好吧!這回答應你,以後別說我阻攔你學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