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在娘的臉上親了一下。娘卻皺了一下眉頭說:“你爹怎麽還不回家?我的左眼老是跳,會不會有什麽事?”

“能有什麽事啊!爹是包工頭,事情當然比叔多。”

“那倒也是。過年了,總有些事情拖住他的。但他為什麽老是關手機呢?”

翠翠聽娘這麽一說,心裏“咯噔”一下想,這是個問題,爹也許外麵有女人了。要沒女人,怎麽就不像從前那樣農忙也回來,“五一”、“國慶”都回來,春節更是早早地回來了。也許叔,包庇著爹不回家來說。也許叔,自己外麵也有女人。翠翠雖然這樣想,但沒有把想法說出來。翠翠想如果當真是這樣,娘不知道,才不會感到受傷害。

然而就在這天深夜,楊德宗驚魂不定地回來了。他一進家門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說他所坐的汽車,兩車相撞,被翻到田裏了。他說:“幸虧是翻到田裏,要是翻到橋下,更多的人會沒命的。車上共死5人,有小孩、女人與男人。”

王瑤琴見丈夫經曆了如此大的險情,隻在手上擦破了一點皮,連忙找出紫藥水,給他塗上。並連連說:“這是寶龍的保佑。”其實那翻車的,不是楊德宗所坐的那輛車。楊德宗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確實在城裏有女人。為了不想讓王瑤琴盤問生疑,他就把路上看見的這一幕,假說是自己遇上的。

女人的心總是軟的。王瑤琴見丈夫回來了又大難不死,便把自己一天天的苦苦等待,全忘掉了。

過年,王瑤萍也從城裏回到了王家莊母親家。自從嫁給城裏人後,王瑤萍覺得很揚眉吐氣。現在,她與丈夫在城裏的一家公司上班。有了自家的私家車,那日子過得就像從前香港片上看到的那樣。三姐妹很多年沒有見麵了,王瑤萍提出請客,讓大姐、二姐到飯店吃一頓飯,聚聚。王瑤琴覺得妹妹擺闊,不過不吃白不吃,於是積極響應。而大姐王瑤芬就不是這樣了,王瑤芬不想去。她不稀罕小妹嫁給城裏有自己私家車的人,同時也不稀罕二妹的丈夫在城裏幹活掙大錢。她想她有比她們更崇高的理想,她有比她們更優秀的兒子在城裏讀高中,現在馬上要考大學了。她想她們追求的是金錢物質,我追求的是精神知識,我們是不能同日而語的。我們坐在一起能有話說嗎?

王瑤芬心目中隻有兒子拖油瓶。拖油瓶說:“阿姨,我的《大楊村》交給大楊村廣播站了,如果播出來就好了。但我有點擔心,怕他們給我的手稿弄丟了。”阿姨說:“怕什麽,空下來就經常去問問。跑出去要膽兒大,心細。”

拖油瓶點點頭。

拖油瓶那天又來大楊村了。這一回不是來采訪,而是來看皮影戲。過年時節,劇團上演《兒孫福》、《白家雙狀元》,這些戲讓拖油瓶看得備受鼓舞。看完戲,拖油瓶沒有去二姨家,卻去了楊二爺家。楊二爺雖然去世了,但他那孫女與拖油瓶不錯。拖油瓶一直記得她的好,記得她給他遞茶,遞毛巾擦汗。拖油瓶心裏美麗的女孩,不是城裏的時髦女孩。而是像楊二爺孫女這樣,純樸的、寧靜的、像山野裏的空穀幽蘭。

“你來啦!”孫二爺孫女怯怯地說。

“是啊!專門來看你的。”

孫二爺孫女,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心裏卻很感動。是嗬!自從拖油瓶第一次跨進她家的門,她就喜歡上他了。她喜歡他白麵書生的樣子。喜歡他的勤奮。喜歡他到了城裏讀書,仍然不嫌棄鄉下的一草一木。喜歡他一說話,臉就倏地紅了。

這天晚上,拖油瓶回家的時候,楊二爺孫女送著他。他們走走停停,說說笑笑,戀人似地依依不舍。但當拖油瓶提起楊二爺與寶龍的死,被他寫進《大楊村》時,楊二爺孫女像受到了刺激,臉色倏地變得蒼白。她慌慌張張地對拖油瓶說:“我要回去了。”

楊二爺孫女說著就掉轉頭走了。拖油瓶想追上去,隻見她已跑得很遠。拖油瓶從沒交過女朋友,有點慌了手腳。不知道自己哪裏句話說錯了,得罪了她。他想女孩子怎麽就這樣呢?

其實楊二爺孫女,隻是敏感地觸到了自己的痛處。她為隱瞞寶龍救楊二爺的英雄事跡,內心折磨很多年了。但她寧願自己內心受折磨,也不願意讓自己爺爺的光輝形象,被寶龍的英雄救人淹沒了。

拖油瓶回到家裏,阿姨已經睡下了。阿姨睡意朦朧地問:“皮影戲好看嗎?”拖油瓶心不在意地說:“好看,很好看。”拖油瓶一邊說一邊輕輕地脫了衣褲入睡,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多麽不想剛剛戀愛,連手也沒有吻一下就散了。

阿姨見拖油瓶睡不著,便想既然睡不著就讓他給我捶捶背吧!於是便說:“你咋地睡不著?想啥哩?”

“沒想啥,就是睡不著。也許看戲看得興奮了。”

“睡不著,就起來給我捶捶背吧?”阿姨說。

拖油瓶心情不好,遲遲沒有動。

“你在想啥哩?”阿姨用這話婉轉地催他。

拖油瓶知道阿姨對他好。即使自己心裏一千個不開心,也要去給她捶背的。於是拖油瓶披衣而起,直捶得阿姨進入夢鄉。

過了元宵,村裏大部分男人進城打工去了。大楊村又回到了孩子與女人們的天地中。隻有楊五爺領導的劇團,還在大楊村演出。翠翠知道再演一陣,他們就要走出大楊村,去天南海北巡回演出了。他們得到了某個企業的讚助,擁有了最基本的路費。這讓楊五爺與翠翠,看到了皮影戲的希望與未來。

那一個大清早,翠翠照例去後山頂峰的亭子,與楊五爺一起練唱。翠翠望著楊五爺,忽然不覺得楊五爺是長輩了。楊五爺在她眼裏,有時頑皮得比她還小。她發現自己從原來的崇敬他,在他身上獲取的她認為是父愛的東西,正漸漸轉變為“愛”。“愛”原來就是這樣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翠翠想,她天天與楊五爺見麵,怎麽還有“如隔三秋”的感覺?

那天練完唱,楊五爺坐在亭子裏,第一次把翠翠摟進懷裏。翠翠第一次與男人舌尖對舌尖地接吻了。她的小臉蛋火辣辣的熱。她感覺著體內的血液在沸騰,體內如泉水一樣的激流在流淌著往外溢。這是多麽幸福的時刻。翠翠想愛一個人,其實是愛這個人的平淡與真實,愛這個人的自身魅力和人格力量。翠翠想楊五爺雖然年紀大了,但這又有什麽關係呢!翠翠知道自己的選擇跟不上潮流。在他們班的女生中,多少人為嫁個有錢人而折騰著?她們有的到城裏打工,做有錢人的二奶。有的到城裏為生活所迫,做了暗娼。翠翠想她隻做大楊村人,做一個大楊村的女藝人多麽好!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翠翠與楊五爺的戀情已經家喻戶曉了。媳婦們七嘴八舌,說得很難聽。王瑤琴聽了,更是火上澆油。王瑤琴無論如何都不能同意自己的女兒,與一個比她爹還大的男人結婚。於是,她一個電話就把這事這事告訴了楊德宗。楊德宗知道後,也是火冒三丈地當天就從城裏趕了回來。楊德宗本來就看不起楊五爺,本來就反對翠翠跟他學皮影戲。

“都是你當年要翠翠跟他學皮影戲?現在惹出事情來了。”楊德宗一進家門說。

“我怎麽知道他們會這樣?”王瑤琴怯怯地說。

楊德宗痛罵了一頓妻子後,見翠翠不在家,便火燒火燎地趕去楊五爺家。楊五爺正在家裏低頭做皮影,他要把最後一批難度比較大的皮影,在巡回演出前趕製出來。楊德宗衝進他家門,二話不說便劈頭劈腦地朝他打去。楊五爺還沒有弄明白是誰?他出於自衛地抓起一把刀,正想朝來人砍去時,發現是楊德宗。

“你這是幹什麽?”楊五爺說。

“你拐騙我的女兒?你放了她不要與她結婚,我就饒了你。”

“你這是什麽話?我們是自由戀愛,我何曾騙過她?”

“你騙了她,還嘴強。你這個不要臉的混蛋。”楊德宗的怒氣被激了起來。他想寶龍死了,他就這一個女兒,這個老鬼還不放過他。他越想越氣,一氣之下奪下楊五爺手中的刀,就朝他的身上砍去。頓時兩個男人扭作了一團,打了起來。楊德宗憑借手中的刀,一刀、兩刀,一共砍了14刀,砍得楊五爺一動不動,血流滿地。

楊五爺死了。

楊德宗的雙手濺滿了血,他的衣服和褲子也濺滿了血。他被這場景驚呆了:“這是我幹的嗎?這是我幹的嗎?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楊德宗充滿恐怖地回到了家裏。王瑤琴見了大驚失色,嚇得雙腳發軟癱倒了下去說:“你這是怎麽啦?你殺了楊五爺啦?”

“是啊!我殺了楊五爺。你別怕。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會去自首的。”楊德宗用顫顫抖抖的聲音說。

爹殺楊五爺的時候,翠翠正在大姨家。長這麽大,她很少去大姨家。也不是因為大姨的怪癖,而是去了不知該說什麽好?這次是楊五爺突然問起大姨,翠翠卻一問三不知。楊五爺說:“你太不關心你大姨了。你大姨很不容易,把拖油瓶養得這麽有出息。”翠翠被楊五爺說得很內疚,才跑去王家莊看大姨。大姨很驚訝翠翠的來臨,不過心裏很高興。她拿出自己過年做的芝麻糖,招待翠翠。她說:“難得你還想著我,我都快老了。這世界是你們的啦!”

“你老什麽呀!才40多歲就老了?外婆60多歲了還不承認自己老呢!”

“瞧你,什麽時候學得能說會道了?莫不是跟楊五爺學的吧!”

“大姨你真聰明,一猜就猜對了。”

“我哪裏是聰明,你們天天在一起排戲,近朱則赤嘛!”

翠翠聽大姨這麽說“嘿嘿”一笑,她想這都是拖油瓶教她的吧!翠翠本想把自己與楊五爺準備結婚的事說了,但轉眼一想還是不說了。翠翠覺得到時候該知道的,自然就知道了。

翠翠從大姨家回來的時候,心裏很高興。盡管她也聽到一些媳婦們對她的議論,也知道娘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但凡事都有個過程,隻要自己堅持,沒有辦不通的事。翠翠對娘的態度,還是有信心。於是她一邊走,一邊哼著小調。穿過康寧公路後,有人說:“那邊出事啦!有人殺人啦!”

翠翠心一驚,帶著旁觀者的心情,跟著那些跑去看熱鬧的王家莊人七轉八彎地竟然來到楊五爺家門口。這一震驚,給她的打擊著實不小。她“哇”一聲,不顧刑警隊長楊步高的阻攔,撲向倒在血泊中的楊五爺。這時候大家都不出聲了。知情者誰也沒有告訴她,凶手就是她爹。

翠翠被村裏的媳婦們送回了家。這時爹已經自首去了,留下他的血衣還放在木盆裏。王瑤琴也已經被村裏的其他媳婦,送去鎮上醫院了。由於血衣留下的證據,敏感的翠翠馬上知道怎麽回事了。她衝媳婦們說:“你們別瞞我了,殺死楊五爺的是不是我爹?他現在去哪裏了?”

翠翠知道爹殺了楊五爺後,雙重的打擊和巨大的心靈滄桑,讓她痛不欲生。她開始是斯心裂肺地哭,哭著哭著便沒有了眼淚。她呆呆地坐著,也不說話。小叔楊德華來了,外婆和小姨也來了,她還是呆呆地坐著不說話。他們知道這孩子受的刺激不小,應該馬上送醫院治療。於是,翠翠與娘同住在一家醫院裏。

一個星期後,翠翠與娘的病情都得到了治療和控製。她們出院回家了。翠翠最放不開的還是皮影戲。那些天她排戲、演戲、製作楊五爺沒有製作完的皮影,忙得不亦樂乎。正在她最忙的時候,大楊村的廣播站播出了拖油瓶寫的《大楊村》。她豎起耳朵聽,《大楊村》裏講到了楊二爺、楊三寶、楊五爺、寶龍、楊老婆婆還有她楊翠翠。她覺得拖油瓶寫的那些故事,一個一個真實感人。但當她想到從沒有出過殺人凶手的大楊村,讓他爹成了凶手和罪人,其源起還是在她身上時,她覺得她也是一個罪人了。她為拖油瓶在《大楊村》中,表揚她而難過。她想她要替爹贖罪,以減緩爹的死罪。

“法律是公正無私的。”刑警隊隊長楊步高這樣說。大約過了兩個月,楊德宗的宣判下來了。出庭的那天,王瑤琴與翠翠在鄉親們的陪伴下去了。她們母女倆在最後宣判的那一刻,心都“砰砰”地跳得厲害。當法官最後說:“判處楊德宗死刑,緩刑兩年執行”時,她們才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翠翠去探監,哭成了淚人兒。父女倆結果什麽也沒有說,就到了探監的時間了。翠翠走在回家的路上想,事到如此,還能說什麽呢!但願爹能兩年後減刑。翠翠想爹成了大楊村的罪人,有她的因素,那麽她是否也要將功贖罪呢?她想楊五爺雖然不在了,但中國獨一無二的皮影戲應該保存下去。於是,她想她有責任挑起皮影戲巡回演出等諸多事項的責任。於是,她想把拖油瓶的《大楊村》改編成皮影戲,在巡回演出中演出。

幾個月後《大楊村》這出皮影戲,終於排練成功了。翠翠也被上級主管部門任命為“大楊村皮影戲劇團團長。在即將出發的那一天,王瑤琴突然說:“我也跟著你們去,我給你們做義工。”

一向把錢看得很重的王瑤琴,突然說出了這樣的話,讓翠翠很感動。翠翠說:“娘,你年齡大了,還是在家休息吧!”

“我才40多歲,大什麽?我也該為大楊村做些什麽了。不然對不起大楊村。”王瑤琴說。

“娘!”翠翠說著,撲到娘的懷裏。

演出隊伍出發了。這回出發,有點像印度電影《大蓬車》那樣的味道。翠翠租了一輛汽車,樂師們在汽車上就“吱吱嘎嘎”地排練起來。汽車開過了一片田野又一片田野,翠翠望著窗外,一片青青綠綠的。她想她從小就在這一片青青綠綠中,知道“要什麽”,而很多人一生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麽”。

2005年6月25日至7月10日

載《大家》200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