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手鐲

這是一個陰天,窗外街道灰蒙蒙的,彭小蓮站在車街杭家廚房水池前,洗她的旅遊鞋。她躬著腰,手勢機械,神情漠然。因為停電,幾個房間都漆黑黑的。她怕黑,特別怕客廳裏放著的桑桑遺像。桑桑去世不到一個月,本來再過幾天就是她14周歲的生日了。

彭小蓮在車街杭家做女傭,已經五年零兩個月。彭小蓮很不喜歡桑桑繼母梁水娟。她認為梁水娟是這個家裏的災星,自從被娶進門,奶奶與桑桑便先後去世了。現在彭小蓮內心感到空空****。每到傍晚,她都會有一種陰森森、涼颼颼的感覺。畢竟她與桑桑朝夕相處五年多,與奶奶也有四年半天天生活在一起。

電,還沒有來。彭小蓮洗完旅遊鞋,去農貿市場買菜。這些天車街杭與梁水娟,一起出遠門去了。家,就交給了彭小蓮。彭小蓮雖然沒有了從前的勞累,卻也並不輕鬆。她的神經總是繃得緊緊的。她總感覺奶奶與桑桑的鬼魂,在家裏遊**。她小時候聽人說,死鬼的魂有一種魔力,會附在活人的身上。尤其是附在與她最接近的人的身上,然後那個人不出三天就死了。彭小蓮一個人的時候,想到這些有點怕怕的。

現在彭小蓮走在大街上,她一邊走一邊想,自從18歲高中畢業離開小鎮,懷攥著理想來到這座城市已經七年了。這七年她的理想一點點破碎。她知道人在現實麵前,很多時候是無奈的。接近農貿市場口,路邊擺滿了攤位。彭小蓮一眼看見了那隻銀手鐲,其款式與她曾經擁有的一模一樣。她拿起來仔細看,生怕就是被陳九斤賣掉的她的祖傳銀手鐲。

四個多月前,彭小蓮因為陳九斤賣掉了她的祖傳銀手鐲,不再理睬他了。彭小蓮一想到這件事,心裏對陳九斤的仇恨依然沒有徹底消除。那是奶奶去世不久,陳九斤跑來找彭小蓮,彭小蓮正好在奶奶屋裏掃地,陳九斤一進門,就被奶奶屋子裏一把舊刀吸引住了。那是桑桑爺爺年輕時,從舊貨店裏買來的刀。陳九斤拿在手上反複琢磨,憑他多年玩刀的經驗,他覺得這是一把貨真價實的青銅古刀。於是陳九斤要把刀拿走,彭小蓮再三阻攔著。陳九斤說除非你的銀手鐲給我,我就放棄拿這把刀,這是一把青銅古刀呐!

“青銅古刀?”彭小蓮記在了心裏。

為了不讓青銅古刀被陳九斤拿去,彭小蓮從手腕上褪下祖母傳下來的銀手鐲。彭小蓮說男人玩什麽手鐲,我不給你,隻借你兩天。陳九斤說:“好吧!就算是借。”後來彭小蓮望著陳九斤遠去的背影,她想陳九斤一定會還給她的,這是她家祖傳的東西呐。然而很多日子過去了,陳九斤依然沒有還彭小蓮銀手鐲。彭小蓮心裏急,便趕到陳九斤的小木屋去還銀鐲子了。這是她來過無數次的地方。那天陳九斤打開門見是彭小蓮,便親熱地去擁抱她。這是他們在一起時,陳九斤的慣有動作。

“滾開滾開,你快把手鐲還給我。”彭小蓮把陳九斤推開,一本正經地說。

“什麽,你不是給我的嗎?我早賣給路上的老太婆了。”

彭小蓮聽陳九斤這麽一說,驚訝極了。她沒想到陳九斤會把她的東西賣掉。她一急便與他發生了口角,爭吵起來。怒氣之下,彭小蓮順手甩過去了一個耳光,說誰讓你把我的東西賣掉?你真是個不要臉的男人。你是個老賊,我早知道了。彭小蓮的嘴毒,她要麽不說,要說就往死裏說。指責與數落,讓陳九斤真的被惹火了,也甩回去了一個耳光。這時彭小蓮破口大罵,兩個人吵得更厲害了。陳九斤一時失控,就打過去一巴掌。彭小蓮捂著被打得辣的左臉,發了一會兒呆,轉身跑出了陳九斤的小木屋。這時陳九斤馬上後悔了,但他沒有去追彭小蓮。他想彭小蓮一定還會來找他,隻要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然而彭小蓮沒有再去找過他。彭小蓮一想起他就會詛咒他。

陳九斤後來越來越後悔,自己開了一個不應該開的玩笑。他覺得都是他自己一手把事情弄糟糕的。他想向彭小蓮道歉,把事情當麵講清楚,可彭小蓮不回短信,也不接電話,更不讓他去找她。其實,他哪裏舍得把銀手鐲賣給老太婆呢?他隻不過想把銀手鐲在身邊多藏幾天,嗅嗅彭小蓮殘留在手鐲上的體香。女人的體香,總讓他刺激著雄性激素。然後想入非非地進入夢鄉。

從前,他們偶爾也一起去西餐廳喝意大利濃湯,吃火腿漢堡。他們每次必定坐在臨湖的窗口,望著湖麵上的野鴨、小船、他們的心情都特別好。彭小蓮打趣陳九斤為野鴨,陳九斤便比喻彭小蓮是小船。後來他們相約,一個說野鴨,另一個就說小船。

陳九斤心裏想著彭小蓮。有一次在湖邊,隔著馬路透過西餐廳大玻璃,他看到彭小蓮與桑桑坐在餐廳裏。她的側影,他太熟悉了。紅燈一過,陳九斤奔過馬路,彭小蓮卻已與桑桑起身離去。於是他就坐在臨湖的窗口,隻要了一杯甜牛奶。慢慢喝著,他望著湖麵上的野鴨、小船。慢慢、慢慢地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孤單又憂鬱。

彭小蓮從農貿市場回來,電已經來了。她把家裏的燈,都一一點亮。然後打開電視機,聲音調得高高的,她才有安全感。現在她把買來的青菜泡在水池裏,在電飯煲煮上飯,然後開始收拾房間。再過兩天車街杭與梁水娟就要回來了。彭小蓮一想到梁水娟就心裏恨恨的,想領了這個月的薪水,就炒東家的魷魚。

奶奶與桑桑的遺物

到了明年春天,這整套的屋子就要重新裝修了。這是車街杭對彭小蓮說的。車街杭讓彭小蓮把奶奶與桑桑屋裏的東西,全部收拾整理好。然後由他決定該扔的扔,該賣的賣。彭小蓮對這兩個屋子的東西,基本熟悉的。在她看來,奶奶屋裏除了那把青銅古刀,其他都是垃圾。而桑桑比玩具更多的,是各式各樣的藥瓶子。那些遺物就像他們主人活著時一樣,依然散發出兩種不同的氣味。彭小蓮熟悉這兩種氣味。盡管初來乍到時,她對奶奶屋裏的土腥氣和老人氣,混合在一起變成的酸酸的黴味兒氣,十分厭惡。但人是有彈性的,時間久了也就習以為常。

現在,彭小蓮開始整理奶奶的房間。奶奶活著時,不讓任何人動她的東西。她的每一個抽屜都上鎖。死後兒子車街杭沒有時間處理母親的遺物,新婚不久的妻子梁水娟也很少進奶奶的房間。因為他們都知道奶奶沒有錢,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彭小蓮想他們也許不知道奶奶屋裏的那把刀,是青銅古刀。彭小蓮對古董沒有鑒別能力,但陳九斤這麽說,她想一定不會錯。於是,她心怦怦跳地把刀藏了起來。她想從前奶奶總怕她是個賊,不僅把所有的抽屜鎖起來,還故意在牆角丟上幾個硬幣。這種小把戲讓上過高中、家境並不太窮的彭小蓮覺得是一種汙辱。於是她曾經向車街杭提出抗議,並聲明現在做女傭與過去不一樣。現在觀念變了,就像美國即使你有高學曆,也會有可能去做女傭。

奶奶的每一個抽屜都塞得滿滿,裏麵的確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但那些過去的老東西,也讓彭小蓮覺得新鮮。一塊塊圓的、長的、方的紀念章,還有20世紀60年代的糧票、糖票、肉票、豆製品票,以及奶奶過去的工作證,照片。奶奶年輕的時候是個女兵。這她早就知道。但照片上穿軍裝的奶奶,並沒有她自己說的那麽漂亮。也許年紀老了,回想往事,什麽都是美的。

除了五鬥櫃的抽屜,奶奶還有一隻樟木箱,已經舊得一塌糊塗。箱子裏有奶奶20世紀70年代穿過的列寧裝,還有一條畢嘰褲,一床毛毯,毛毯下麵壓著一個文件袋。彭小蓮將文件袋取出來,裏麵厚厚一疊全是奶奶“文革”中寫的檢查材料。彭小蓮知道奶奶從前是個幹部,但多大的幹部她不知道。於是她一頁頁翻看奶奶的檢查材料,發現從頭到尾基本一個內容。並且每一篇開頭,都有語錄:“鬥私批修。”

大衣櫃裏麵有軍棉衣、軍棉褲、軍棉被以及一件長長的軍大衣。軍大衣肯定是爺爺的。這些衣被多年不用不曬,都起了斑斑黴點。彭小蓮把它們取出來,用繩子捆紮好堆在地上。她想就這些東西,奶奶從前把個大衣櫥鎖得死死的,讓她感到神秘。現在她又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奶奶要把這種不值錢的東西當個寶?21世紀了,平民百姓誰還稀罕軍用品?

床下是最髒的。奶奶喜歡把瓶瓶罐罐的東西塞到那裏。吃的、用的都有。有一盒奶糖,當初一定怕彭小蓮偷吃藏到了床下。結果忘記了。時間一久,奶糖化了粘在地板上,汪汪的一灘。放在床底口的是一把龍泉寶劍。奶奶沒住醫院前,每天清早去公園練太級劍。她還請裁縫師傅做過兩條白色燈籠褲,自我感覺很好。

彭小蓮隻花了半天時間,就把奶奶的遺物都整理捆紮完了。她把那些東西,一堆堆放在牆邊,然後開始整理桑桑的房間。桑桑的去世讓她格外哀傷。這個小女孩兩歲時得了再障性貧血,一天要吃10粒賽斯平藥,一粒是10元,一天就要100元,還要輔助著吃護肝片和中藥。這樣高的醫藥費,對家庭確實是個沉重的負擔。因此當年桑桑媽媽決定放棄對桑桑的治療,但桑桑爸爸車街杭不同意。他認為桑桑是自己的親骨肉,就是傾家**產也要給她治療。後來桑桑媽媽過不了節衣守食的貧窮日子,跟著一個男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看過桑桑。桑桑沒有媽媽了,但有爸爸的疼愛。

車街杭為桑桑換過幾個女傭兼家庭教師,彭小蓮是幹得最長的一個。彭小蓮此刻抱著桑桑的玩具大狗狗發呆。這是桑桑最喜愛的東西。桑桑有時會淘氣地逗彭小蓮“汪汪”地叫幾聲,然後哈哈笑地跑到院子裏,讓彭小蓮去追。那畫麵,仿佛宛如昨日。彭小蓮不禁淚水滿眶。應該說,桑桑的每一樣東西,彭小蓮都是喜歡的。不僅睹物思人,重要的是彭小蓮為此付出過心血和力氣,還有她對一個重病小女孩的深深的愛。所以要把桑桑的這些東西仍掉賣掉,她會於心不忍。但不這樣天天看著它們,對親人就是一道悲痛的陰影。彭小蓮當然不是她的親人,但勝似親人。

彭小蓮整理完所有遺物,已是黃昏時分了。她在廚房淘米洗菜,看見窗外那個智障女人衝她哎哎地叫。她沒有理睬她,她就叫個不停。原來她向彭小蓮打聽桑桑怎麽不見了?這令彭小蓮頗為驚訝。一個智障人,竟然也有關心別人的心。彭小蓮知道這個女人已經30多歲了,但看上去像個孩子,鼻涕永遠掛在嘴唇上。她見誰都叫阿姨。

女傭的夜生活

彭小蓮在這個家的住處,是一個隻有六平米大的房間。這個房間從前是儲藏室,沒有窗。車街杭安頓女傭住後,就在臨街的一堵牆上開了一個小小的口,裝有可以活動的保安窗。彭小蓮看重的就是這個窗,不僅躺在**可以看外部世界,而且清新的風呼呼地吹進來,總覺得神清氣爽。還有通過這扇窗,彭小蓮有了自己的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