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我的菜全上齊了。我咪著酒吃著菜,還不時地望望窗外。窗外公路對麵一片冬日蒼茫的景色,讓我浮想聯翩。我想西籬村有不少老人,他們一輩子生活在這裏從不曾離開過。而他們的孩子與孫子,如今卻一個個遠走高飛。飛出去的是勤勞與見識,帶回來的是財富和力量。西籬村一共有600多戶人家,5297口人,其中有4126人出外打工。這個五年前還是清一色的茅草屋,近兩年已蓋了不少新樓和平房。李超的大伯李加強,也在村裏規劃的新住宅區借債蓋了兩間瓦房(平房)。

不知什麽時候,我的對麵又來了一個男人。他的咀嚼聲很響,就像搓衣擦板的磨擦聲。“擦擦”的聲音,讓我抬起頭來朝他看看。他與我搭話,說:“我是隔壁理發店的理發師,你要燙頭、洗頭什麽的來我這裏吧!”他倒是很會招攬生意的。我說:“好吧,我要洗頭就來你這裏。”他聽我這麽說,就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給我。我記住了他的名字:範二鬼。

看得出翠花很喜歡與範二鬼打情罵梢。等我吃完飯起立的時候,翠花幹脆坐到了我的座位上。他們你來我往的,一句又一句,翠花開心得臉上的肉,笑成了一堆。那些帶著****的語言,讓我的臉羞紅起來。我趕緊提著包走出小酒館,我下午的工作是要去李加英家見李超的父親。這個三年沒有見到兒子的父親,由於姐夫的意外死亡回家來了。從杭州到西籬村不過700多公裏路,來回100多塊錢的路費。但這100多塊錢對李超父親李加明來說,卻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我送李超姑夫的花圈,已被放在靈堂最醒目的位子。李加英見我又來了,拉著我的手,抹著眼淚說:“我們家的頂梁柱塌了,你叫我一個女人如何供兩個兒子讀完高中考大學啊!求求你把我們的困難寫進你的文章裏,登到你們的報上去。”我說:“好好,我一定會如實反映。”李加英聽到我這麽說,仿佛遇到了“救世主”,她馬上平靜了下來。隻是我心裏感到忐忑不安,我的報導也許根本解決不了她的實際困難。

我在人群中終於找到了李超的父親李加明。李加明不像哥哥李加強那麽土頭土腦。盡管他衣著樸素,但也許常年在城裏呆著,皮膚不是那麽黑,人也看上去機靈些。我說:“你見到兒子了吧?”他說:“聽說村裏來了女記者。大家很高興。李超還沒有放學,我還沒有見到他。”我說:“三年沒見了,你很想他吧?”他說:“除了想,更多的是擔心。”我說:“我看過你給李超的信,那是一種風箏與線輪的感覺。”說起信,李加明就從隨身的皮包裏拿出李超寫給他的信給我看。他說:“這是我們唯一的交流,要是沒有這些信,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活。”

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看李超寫給他爸爸的90多封信。這90多封信,李加明就像寶貝似地走到哪裏帶到哪裏。我知道這是一種精神力量。李超的信顯然比父親的信,色彩斑斕多了。第一封信的開頭,他就用彩色的蠟筆畫著三顆用線條連在一起的紅心,裏麵寫著:李超、媽媽、爸爸。圖案的下麵歪歪紐紐寫著:爸爸,意思應該明白吧?

接著他寫道,“爸爸:您好!我這次寫信是告訴你一件學習方麵的事情。我這一星期沒什麽長進。關見(鍵)是早上不知道讀什麽,我隻把老師教我的課文背熟。請在信上告訴我,我就按您的要求去做。還有重要的一點是放學回家把作業做完,就把您說的書看了一看。字帖每天都練,可是成績就是提不高。我每天都鍛煉身體,這點您不用擔心。還有最後一方麵,就是在家天天早晨洗臉、刷牙、吃早飯,每天中午吃滿滿一碗飯,不管什麽菜我都吃一點。生活還算好,最討厭的就是吃泡飯。已經很多天了,還吃泡飯。所以我罵了奶奶,奶奶就與我吵。我知道不對,可是她把我惹火了。您信上寫給奶奶一句,不要每天吃泡飯,讓我來讀給她聽。”從這信中,我看出了李超與奶奶的矛盾所在。

我接著讀第二封信:“爸爸您的信我還沒有收到,媽媽好嗎?您想我嗎?您是休息天嗎?您身體強壯嗎?媽媽請您放心地工作,我安心地上學,您不要左思右想。爸爸,我的數學課本有您不知道的十分之幾,百分之幾,我已經全都熟悉了。還有一件事,就是您給我那50元,我已經用了快剩下20塊了。因為我買了一雙鞋,剩下35元,那我還要買日用品,剩下30元,交學費我還給了5元,請爸爸再寄2元錢來。”讀完李超的90多封信,我很感慨。他用手上的筆,寫著他的生活、學習以及對父母的思念,與奶奶的矛盾。小小心靈已承載了太多的負重,難怪他臉上總是沒有笑容了。

我把這厚厚的一疊信還給李加明時,李超遠遠地背著書包放學回來了。他知道這兩天辦喪事,都將在姑姑家吃大鍋飯。李加明見到兒子回來,三腳兩步地張開雙臂趕上去喊:“李超,爸爸回來了。”然而李超並沒有撲到爸爸的懷胞裏,他有點陌生地看著爸爸,怯怯的樣子依然沒有笑容。李加明說:“這小鬼,不認識爸爸啦?我是你爸爸。”李超這才叫了一聲:“爸爸。”李加明放下展開的雙臂,頓時感到與兒子的距離與隔核。

這晚我就在李加英家吃“豆腐飯”。我坐在李加明左邊,李超坐在李加明右邊。李超遠沒有信上與父親說的話多。父親問一句,他答一句,有時幹脆不回答。照理三年沒見到父親了,該是多麽的親切和熱烈。然而李超不是,他依然沒有笑容,依然神情漠然。李加明與我說:“我與他媽出去打工,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李超。李超讓我太操心了。我也怕僅僅通信是不夠的。孩子不帶在身邊,怎麽著也會生份。可這有什麽辦法呢!我們沒有能力帶李超到城裏讀書,隻能這樣罷。”李加明說完歎了一口氣。

吃完“豆腐飯”,李加明帶著李超執意要送我回新新小旅館。李加明說:“我在杭州做保安,安全是第一要緊的事情。”一路上,李加明一邊講他走南闖北的打工生涯,一邊又設想著將來在村裏新規劃的住宅區造一棟三層樓的樓房。最後他說:“最重要的還是希望李超能考上大學,真正成為城裏人。”李加明說完,覺得自己有點誇口便哈哈地大笑起來。看得出,李加明沒有兒子李超活得沉重。盡管他有牽掛、有擔心、有責任,但他在城市中接受新事物,新觀念,他的心情還是輕鬆愉快的。他不像李超,肩上扛著他的希望,腳踏的是蒼涼的土地;身邊沒有母愛,祖孫代溝引起的矛盾衝突,一天天用無聲來抗拒著。

我沒聽見李超說什麽話。他一直一聲不吭。李加明說:“怎麽三年不見就成啞巴了呢?農村孩子缺少見識,等爸爸賺多了錢一定帶你到城市去住上一段時間。到那時啊,保你嘰嘰呱呱說個沒完。”李超說:“好吧,你說話要算話。到時一定要帶我去。”李加明見兒子開口喜出望外地說:“爸爸什麽時候騙過你了?”

新新小旅館到了。我邀請他們父子到我的房間去坐坐,他們就跟著我進新新小旅館來了。雖然是一個村子的鄉親,但李加明對孫裏和孫裏嫂並不熟。孫裏嫂見我帶了客人來,便說:“我給你開門,一會兒就給你打壺熱水來。”孫裏嫂的服務確實不錯,但生意終歸比不過另外幾家小旅館。我不明白如此好的服務,怎麽就沒人願意來?

孫裏嫂已把我的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痰盂也洗刷得幹幹淨淨。孫裏嫂拿上來熱水瓶後,我就給李加明父子泡了兩杯龍井茶。李加明說:“聽你的口音是杭州來的記者吧?”我說:“是啊,我是杭州某報的記者。”李加明從口袋裏掏出他的名片給我,他說上麵有他的手機號,以後可要多聯係。我說好吧,我回到杭州與你聯係。你在家呆幾天?李加明抓抓頭皮說:“我隻請了三天假。我們超過三天就要扣掉一月的獎金。”我明白了,也就是說,李加明父子呆在一起的時間最多隻兩個晚上。於是我說:“這時間對你們父子太珍貴了,我不能留你們,你們趕快回家去,總有事情要互相交代與傾訴吧!”但李加明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就坐一會兒。”

與李加明聊天,我會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漂泊的滄桑。但絕對沒有李超身上的單純、孤獨與壓抑。拿他自己的話說:“馬頭跑多了,人也活瀟灑了。除了兒子,沒有什麽拿得起放不下的。”李加明身上有一些見過世麵的圓滑。我說:“李超媽怎麽沒有與你一起回來?”他說:“一個人回來就夠了,多一人回來就多浪費一份車費,少賺幾天的工資。一進一出相差很多。”我沒有吭聲。從我的旅行包裏,找出一支某次會議上發的圓珠筆送給李超。然後我把他們父子送到新新旅館的大門口,與他們揮手告別。寒風中,他們走得很快,咋眼就看不見背影了。

我回到樓上小房間,第一件事依然是打開電腦上網。一天不與外界聯係,我就會感到憋悶得難受。想想李超和張靜,還有一輩子沒有走出過鄉村的那些老人,我的寫作**就來了。我今天要采寫的就是一生沒有離開過西籬村,已經死亡了的李超姑夫的人生曆程。我刷刷地在電腦上寫著,不時聽見窗外呼呼的風聲。那風聲宛如冤鬼的淒唳聲,聽得直讓人毛骨悚然。我停下敲打的健盤,跳下床,撩起窗簾看看窗外,然後又把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當我重新敲打電腦時,那宛如冤鬼的淒唳聲似乎小了一些。

寫完稿,我將稿件發回報社,一天的工作才算完成。這時我才可以輕鬆地在網上遛達。當然我通常總是先看郵箱,我的親愛的丈夫他每天都會給我發信,自然我也少不了給他回信,向他匯報我在小山村的情況。做完了這些,已是子夜時分。我想在睡前洗把臉,據說上過電腦後不洗臉就睡,對皮膚不好。但問題是洗臉必須到樓下去,為了我的臉部美容我披上大衣下樓去。樓道的路燈很暗,我小心翼翼地走著。忽然聽到那宛如冤鬼的淒唳聲,離我越來越近。我這才感到那並不是窗外風聲發出來的淒唳聲,而確確實實是人的淒唳聲。我一陣緊張和惶恐。但我壯著膽在二樓那一排關閉著的房門前,一間間地聽過去。終於,我搞清了那是204室發出來的聲音。我“咚咚”地敲門,裏麵的聲音就沒有了。我停下,她就又響了起來。聽得出那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

我先下樓洗臉,樓下的旅客都入睡了。孫裏伏在櫃台上也睡著了。我把他推醒說:“204室有老女人淒唳的哭聲。”他揉揉眼睛說:“你別瞎說了。你許是幻覺吧!”我說:“不可能。”他說:“深更半夜的,你還是去睡吧!”聽他這麽一說,我有點疑惑自己的聽覺,我想也許我真的是幻覺吧!上樓的時候,我的腳步邁得格外地重,我怕是遇上“鬼”了。想著第一夜入住的那個小旅館老板的話:“你真要退?別後悔啊,我們這裏雖然吵鬧些,但人氣旺。你到那邊去,嘿,保你嚇得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