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洪校長時,心裏帶著些疑問。不是我不相信校長的話,而是校長不一定有我想的一方麵。於是,我找到了李超和張靜所在的五年級一班的班主任黃老師。正是下課時光,黃老師聽了我的詢問,馬上出了幾道問答題,上課前準備讓同學們做一下。學生們下了課,雖然喧鬧,但基本都在教室裏。我與李超、張靜打招呼,他們的臉上依然矜持沒有笑容。鈴聲響了,同學們很快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這位是城裏來的記者陳雲老師。”黃老師向同學們這樣介紹我。學生們一邊鼓掌,一邊瞪大眼睛望著我,仿佛我會給他們出一個難題。

問答題傳下去後,同學們很快做完了。張靜在問卷上答道:“我很想很想我的爸爸和媽媽,我有兩年多沒見到他們了。其實家裏雖然沒有錢,但與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才是我最快樂的。”張靜把答好的問卷給我看時,落寞的臉上已經掛滿淚水了。我不禁一陣淒楚。接著,我再看李超的。李超在問卷上這樣寫道:“我已經按爸爸的吩咐,每天鍛煉身體練習倒立了。現在我已經能堅持倒立兩分鍾了。我想象中的城市是富麗堂皇的,可是那裏的學費太貴了,我不能去那裏上學。”我看了會心一笑,心裏想李超是個很乖的孩子。我摸著他的頭說:“你真乖。真是好孩子。”他仰起頭朝我看看。小臉上顯現出驕傲來,但就是這樣他還是沒有笑容。

我與黃老師在收上來的問卷上,一一看著。那個叫陳誠的學生這樣寫道:“爸,你能早點回家嗎?我很想你。可也沒有辦法,我們家為了蓋這棟小樓欠了伍萬元的債,你還要為我掙學費。你為我出遠門去勞累,等我長大了一定好好報答你。我要早點賺錢,賺很多很多錢。”還有一個叫謝茹敏的學生這樣寫道:“爸爸,雖然我們家養雞賠錢了,可是我相信隻要我們繼續努力,總有一天我們可以把債還清。天冷了,我比原來感到更加孤獨了。”黃老師說:“真沒想到啊,孩子們會想這麽多,有這麽多的心理問題。”

李超和張靜所在的班,一共有36個學生。其中25名學生的父母在外地打工。這個班的學生大多很瘦小,有的幾乎營養不良。我告別學生和黃老師後,走出校門看見冬日溫暖的陽光下,宏偉鄉的田野上油菜正低伏著,我仿佛看到了一種新的希望。而不遠處,一棟三層的新樓剛剛落成。一個孩子從地麵一堆高高的瓦楞上飛了下來,大有雄鷹展翅之勢。倏地我想起了李超的姑父,想起了他正在工地幹活,想起我為他買的饅頭已經分給同學們吃了。但我還是想去工地看看他,我對這個我不認識的男人產生了莫名的同情。也許是小酒館老板娘罵得太凶,也許是因為我喜歡上了李超這個沒有笑容的男孩子。他的姑父,我就有了多一分的關心。

我向路上打聽了幾處正在蓋房的工地。我憑直覺選中了一處筆直朝前走去。那是西籬村正在蓋新房的幾戶農民家,從宏偉鄉中心小學回到西籬鄉,我得走上一個多小時,那還是繞小道走的。我走得有點疲累又口幹舌噪,路上看不到一個小店。我隻得決定先回小旅館喝口水,再把房間或者旅店先換了,以免晚上又是被樓下的小酒館吵得一夜睡不好。

我回到小旅館時,旅館老板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在與旅客吵架。我站著聽了半晌,原來這旅客也是因為“吵”,睡不好,要求退房。但老板不同意,老板說:“你要退,預付的壓金就不能還。”男人覺得很虧,說:“去你媽媽的,你們這裏是黑窩。昨晚白白被你們的小姐騙去兩百元,還說是進來給我一把熱水瓶,我一打開門她就一把抱住了我,我推都推不開。接著我就被你們捉住了。我有口難辯。老子哪裏要睡這種‘雞’,你們簡直就是強行勒索。老子不住了,但壓金不退是沒有道理的。”

“你半途而廢,我們這裏的規矩就是這樣的,你好逮也要入鄉隨俗。”老板一邊說,一邊擺出了一股打架的樣子。那旅客也許不想再吃眼前虧,拎著包就走了。走到門口,他回過頭說:“去你媽媽個‘X’,這錢老子給你媽買花圈吧!”老板回敬他說:“你小心路上被汽車壓死。”

看著他們的一番吵鬧,我對老板說:“我想換房間,有沒有不臨街的,安靜一點的房間。”老板說:“不臨街的房間沒有了,都滿住著。”我轉身喊服務員老婆婆給我開門,老婆婆哆哆嗦嗦地拿了一大把鑰匙。門開了,我的床鋪依然散亂著,熱水瓶的水也是隔夜的。我顧不得太多,先喝了水,然後出去找別家旅館。

“小姐,要入住嗎?”新新小旅館門口站著一個50多歲的大媽。她說:“我們這裏經濟實惠,也幹淨。不像他們那裏那麽‘黑’。”她說著用嘴呶呶我住的那家小旅館道:“那是什麽旅館啊,簡直就是舊社會裏的鷂子。”我說:“我要安靜的,不要臨街的,最好有衛生間的。”大媽說:“安靜的,不臨街的有,就是沒有衛生間。我們有痰盂,很幹淨的,我都消毒過的。”

我跟著大媽看房間,北麵的房間雖然不臨街,但沒有太陽,陰森森的,像有無數個鬼魂在遊**。但隻要安靜能寫東西,我就滿足了。我說好吧,我住這一間。於是我很快回轉去,退了原來小旅館的房,把東西搬了過來。我在退房時,老板說:“你真要退?別後悔啊,我們這裏雖然吵鬧些,但人氣旺。你到那邊去,嘿,保你嚇得逃出來。”

我對老板不退壓金,沒好感。所以他再怎麽說,我也知道他們是同行嫉妒。我沒理老板,拿了發票提了旅行箱就走。到了新新小旅館,大媽說:“你叫我孫裏嫂吧,我兩個兒子媳婦都在城裏打工,這小旅館就我與老頭子張羅著。我還帶著一個8歲的孫子,一個13歲的孫女。他們一個上二年級,一個上六年級。我們平時也沒時間管他們,由他們放野馬。”孫裏嫂說著已經把我領到樓上北麵的小屋。這個房間,一張大床,一隻床頭櫃,一張寫字台。既沒有電視機,也沒有衛生間,幸好有電話,我就可以通過電話線上網,把寫好的稿子傳回報社去。孫裏嫂說:“樓下有自來水,洗臉洗衣什麽的到樓下去。洗澡就沒有地方了,隻能用木盆在房間裏洗,或者到鄉政府的公共浴堂。”孫裏嫂交待得很清楚,這讓我感到了一種實在和親切。

孫裏嫂說完走了。一會兒,她拿著一隻痰盂上來說:“我剛消毒的,很幹淨的。”孫裏嫂把痰盂放到了牆角邊,看我在整理東西又說:“我們這裏條件不太好,比不得城裏,但空氣比城裏好。你要是住一月以上,我還可以給你打折的。”我說:“好好,謝謝,到時候再說吧!”孫裏嫂這才離開了我的房間。我第一件事情,就是采寫宏偉鄉中心小學的報導。這房間確實很安靜,聽不見公路上的汽車聲和臨街小酒館的喧鬧聲。我在筆記本電腦上刷刷地寫著,那些沒有笑容,過於瘦小的孩子給我印象太深刻了。李超、張靜、田小雷等,他們一個個在我筆下成為精靈,這些沒有父母在身邊疼愛著的孩子,有著一個不幸的童年,但也許對他們的成長反而有利。大概不到兩個小時,我就寫完了三千字的文章了。在這手機沒有信號,電話不能撥長途的小山村,上網溜達就是我唯一與外界聯係的方式了。

我把文章傳給報社後,已經是午後一點多了。匆匆忙忙去小酒館裏吃飯,老板娘見我說:“上午與我吵架那老頭,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死了。你看人是不是不能無理取鬧。”聽老板娘這麽一說,我十分震驚,吃飯的胃口也減了大半。我說:“要一碗鹹菜麵。”老板娘說:“還要些什麽?”我擺擺手。

小酒館依然熱鬧著,有一桌在喝酒劃拳;也有一桌,幾乎個個都在邊吃邊抽煙。煙霧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三口兩口地扒完了麵條,直奔李超的大伯李加強家。李加強坐在客廳發呆,見我來了他忍不住說:“我那妹夫真是死得輕如鴻毛啊!人要倒黴了,什麽壞事情都纏身了。真是命啊!”他說完嗚嗚地哭起來。我第一次看見一個農村男人的哭,盡是這樣撕心裂肺。仿佛所有的苦難、沉重得像山洪暴發那樣。

我呆呆地站著,等李加強哭完了,才隨他去他妹妹李加英家。李加英家距李加強家隻十幾分鍾路,遠遠望去就能看見她家三間土灰色矮房前,已搭出了一個棚,擺著兩個花圈。我從皮夾裏拿出兩佰元錢,讓李加強差人幫我代購花圈。李加強說:“你是城裏來的記者,你要寫寫我們這裏人命如草菅。一個活生生的人,一下就死了,沒有人能替他負責。”我“噢噢”地點頭,提出要去看看究竟是腳手架不牢倒塌,還是他自己從腳手架上掉下來的。李加強說:“警方都已拍了照。腳手架沒問題。”

“我妹夫就是從那上麵掉下來的。”李加強用右手指著左邊最高的腳手架說。我說:“這腳手架不規範,沒有防護紗。”李加強說:“咱們農村蓋房子從來就沒有防護紗,咱們沒有城裏人講究。”李加強這麽一說,我就想著他妹夫早上與老板娘吵架,沒吃完早飯一氣而走的場景。如果是這樣,餓暈了從腳手架上掉下來,那麽老板娘該負有責任。但問題是我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掉下來的?我有點後悔早上沒有將四個饅頭送到他妹夫手上,也許他妹夫吃了我送去的饅頭就不會從腳手架上掉下來了。

從腳手架回到李超姑姑家,李超姑姑李加英抱著丈夫的屍體,一邊哭一邊如唱山歌似地唱著敘述她丈夫生平的小調兒。悲傷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家,有一種直讓人淌眼淚的感覺。早上還是鮮蹦活跳的人,現在就筆直地挺在**死了。生命是多麽脆弱與無常。這天晚上李加強和一些親戚,就守候在李超姑姑家。李超姑姑的兩個在縣城讀書的兒子,也將當夜趕回家。李加強說:“李超爸爸明天也會趕回來,見他姐夫最後一麵。”我這才知道李超爸爸輾轉南北,最近剛在杭州的某家通訊設備公司做保安,而李超的媽媽卻在幾戶人家做鍾點工。他們輾轉南北,過年也不回家就是為了省來回的路費,為了積累多一點錢好回家蓋房子,好供李超日後上大學。

我離開李超姑姑家時,李超與奶奶來了。奶奶聽見女兒唱著調門兒哭便說:“好了好了,要哭壞的。人都已經死了,也沒有法子了,自己身體要緊。”奶奶的話是心疼女兒的話,也是有道理的話。奶奶見我要走,說:“白發人送黑發人,悲哀哉。”我說:“奶奶,那是意外,意外的事故。”

晚飯我仍舊回到小酒館吃,老板娘有點幸災樂禍。她臉上笑嘻嘻地問:“要點什麽?”我坐著不說話,朝她看看。她說:“喂,在問你要點什麽?”我說:“鹹菜麵。”她說:“一個城裏女人怎麽盡吃鹹菜麵?是不是在城裏山珍海味吃多了,到這裏來換換口味?”我沒作聲,也不想與她搭話。我總覺得假如早上她對李超姑夫態度好一點,也許李超姑夫就不會出現意外事故了。在我的潛意識裏,仿佛她就是殺害李超姑夫的凶手。

孫裏嫂的這個小房間確實很安靜,整個二樓就住著我一個旅客。我起先上網看郵箱,與朋友在QQ上閑聊,並不覺得恐慌。但當我關閉電腦,躺進厚厚的被窩時就聽見“嗚嗚”的哭泣聲,還有“吱吱呀呀”門窗的碰撞聲。我想那是因為風把李超姑夫家的哭泣之聲傳過來了,李超姑夫與我有一麵之緣,他是否在向我喊冤呢?我這麽想著,把頭埋進被窩裏,但翻來覆去睡不著。子夜時分,我扭亮燈,從旅行包裏找出安定,服下四片。也許服了多一些,我一直睡到中午方才醒來。醒來的第一件事,我在孫裏嫂給我的痰盂裏拉了一泡長長的尿。怕尿酸影響房間的空氣,我在痰盂上蓋了一張報紙。下樓梳洗時,孫裏嫂問:“睡得很好吧!”我說:“好,很好。”

我依然到小酒館吃飯,與老板娘已經是一回生二回熟了。老板娘說:“你常來吃,我給你優惠價打八折。”我說:“謝謝!”她又說:“我叫翠花,你叫我翠花好了。”翠花給我遞過來一份菜單,她說:“你不能老吃鹹菜麵,那樣會沒營養的。”我想想也是,在這小山村兩天,我還沒吃過魚和肉。於是,我點了一條蔥油扁魚,一塊東坡肉,一隻炒青菜,還要了一瓶紅葡萄酒。當然我不會把一瓶酒喝完,我隻是喝一小盅,為這小山村特別的寒冷暖暖身子。

我還是選擇與李超姑夫一起坐過的那張臨街窗口的桌子。在等待菜端上來的那一刻,我恍惚間又看到李超姑夫把整口飯吐了出來,桌上爛爛的一灘,然後他用手在飯粒中抓出了那粒石子,衝老板娘罵道:“他媽的,你這飯是怎麽做的?這麽大的一顆石粒。”我望著翠花親自給我端上菜來,我忽然忍不住說:“翠花,假如你昨天早上對李超姑夫態度好一點,說不定他就不會餓著肚子從腳手架上掉下來了。”

“啊,你說什麽呀,他的死難道都是我的不是?他是自己尋死,有事沒事盡挑我們的毛病。你說飯裏有一顆石子,用得著這麽大動肝火罵人嗎?他就是要與我們過不去。上帝有眼,這叫惡有惡報。他的死怪不得我,也與我無關。”翠花一邊說,一邊在我的菜單上劃著勾。我望著她,沒再說什麽。也許她是無辜的,但我心裏總消除不了對她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