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樓去小酒館吃飯的時候,晚霞正照在西邊的牆頭。牆角下有個老頭在撒尿,我趕緊把頭轉了開去,卻迎麵與理發師範二鬼撞了個滿懷。他“咯咯”地笑著說:“你看,你看,你走路眼睛長到哪裏去了?”我無言以答。他說:“你不是說要到我這裏來洗頭嗎?我看你的臉型剪個短發比留長發漂亮。”我說:“我沒剪過短發。”他說:“洗個頭總可以吧?”我心裏想這範二鬼要敲我竹杠了。我說:“好吧,我離開西籬村前一定到你這裏來洗個頭。”

翠花的小酒館,今晚有一對新人結婚。20桌酒席,把小酒館全包了。我隻得暫時去別家小酒館吃飯。當然我是個喜歡看熱鬧的人,我要看了新娘新郎入席後再走。於是,我站在翠花的小酒館門口等著。一會兒,幾輛裝飾得花花綠綠的三輪車載著新郎新娘和他們的賓相與伴娘來了。鞭炮“劈劈啪啪”地響起來,震得小酒館的玻璃窗“嚓啷啷”地響。翠花說:“這對新人在城裏打工,女的肚子裏有了,回來辦酒結婚。他們房子還沒有呢,隻能與父母住一起。村裏人結婚很在乎酒席,寧願背債也要把酒席辦得像樣點。”我噢噢地點頭,表示明白這裏的鄉風。翠花說著進去忙碌了,我便隨即去了別家小酒館。

我看準了一家叫做“三毛”的小麵館走了進去。這是一家老年夫妻店,老太收款端麵,老頭做廚師。他們的麵也沒什麽特色,除了片兒川、肉絲麵、青菜麵就沒有別的花樣了。我中午隻吃了兩隻烘番薯,不想再委屈自己的肚子,想吃米飯和魚。於是從小麵館裏出來,往前走又進一家小酒館。這家小酒館顯然是比不上翠花的排場,它簡陋的店麵,看上去髒兮兮的餐桌,裏麵也沒什麽顧客。但兩個大嫂倒是熱情而好客地說:“我們這裏價廉物美,保你吃得滿意。”我疑惑地望著她們,她們說:“我們隻是沒錢裝修店麵,我們這裏來吃的都是回頭客。”我說:“好吧,要一條蔥油扁魚。一隻青菜。一碗米飯。”大嫂說:“我們這裏有自釀的米酒,很香純的。我們送你一杯喝吧,喝得好你下次再來。”

我坐下來等菜,大嫂先送來了米酒。米酒果然是很香純很好喝的酒。一會兒,魚和菜都上來了。做得不錯。我一碗米飯不夠又要了一碗,飽飽地吃了一頓。吃完,我付錢時大嫂正在擤鼻涕。她把擤鼻涕的手在衣服上擦擦,接過我的錢後她又用手抓掉在桌上的菜放到碗裏。我看了差點嘔吐,我想我吃下去的東西,她們也一定是抓過錢又抓吃的,或者擤過鼻涕又抓吃的東西罷。唉,我但願自己不要拉肚子就是了。

這會兒我走到翠花的小酒館門口,從玻璃窗外望進去,裏麵還是一派熱熱鬧鬧的場景。的確,翠花的小酒館在西籬村是不錯的小酒館。我這麽想著回到了自己住的房間,這次是孫裏給我開的門。他說:“被孫子虛驚一場,兩腳還在發軟呢!我們老了既要給兒子管旅館,又要給兒子管兒子,實在有點吃不消。”孫裏一邊給我開門一邊說。我知道他有60多歲,但他看上去起碼有70多歲的樣子。他是那種很老實憨厚的農民形象。

天已經黑透了。我每晚的工作照例進行著。我先寫《為什麽農村年輕人不肯回農村?》的文章,說實在我主要的素材就是來源於李加明,但又不完全是寫他一個人。我想農民進城打工掙錢固然重要,但小山村沒有他們自己的建設,何年何月才能發展?我刷刷地寫著,正寫到**處電話響了起來。我以為又是李加英來問捐款的事,卻原來是我的丈夫。我丈夫說:“你在鄉下那麽幾天了,你好回家了。”我說:“我的工作還沒完呢!”他說:“那我來陪你幾天吧!”我說:“我是工作,是來感受農村,體驗苦難的。不需要家屬陪,否則會感到沒與他們打成一片。”我丈夫是通情達理的人,他說:“那你自己當心,吃好睡好,身體保重!”我說:“好吧好吧!我很好,你放心。”我隨即擱下了電話,又刷刷地寫著。窗外的鞭炮又“劈劈啪啪”地響起來時,我的稿子已經完成了。我走下樓去,洗臉洗腳、刷牙,回到樓上後我把門“碰一下”鎖好並按下了保險。我想今晚如果再發出淒唳的哭聲,我要充耳不聞,致之不理了。我已經幾天沒有好好讀書,我要為自己補補課。於是我躺在小旅館墊得厚厚的印花床單上,蓋著的被子也是厚厚的紅花被套。我第一次感到了鄉村的溫暖,雖然它是儉樸的、清貧的,但它有一種城市沒有的純。我從我的旅行包裏拿出幾本書,我選來選去選了一本康德的《判斷力批判》。我在上次的第86頁折頁上繼續讀下去,這一節正是第24節,“關於崇高感研究的區分”。

讀康德,我不能算是讀而是啃。啃就是一種累,累了就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放棄啃。我啃了沒幾頁,理由就來了。我的肚子忽然地“嘰嘰咕咕”發出喊叫聲,接著就感到一陣疼痛。我知道不好了,大嫂這裏的飯菜不衛生,吃壞了。不多久,我就上吐下泄,痰盂,臉盆被我弄得又髒又臭,我隻得穿好衣褲,將它們倒到荒田中的茅樓裏去。夜晚的茅樓,隻有一盞鬼火似的燈。我是壯著膽,硬著頭皮走過去的。回轉的路上,我經過第一次住的小旅館時,忽然聽見那老板娘“咯咯”的笑聲,其音質如同我夜晚聽到的淒唳的哭聲差不多。但我沒有多想,我急急地要把自己洗洗幹淨。

孫裏在櫃台上打著瞌睡,我就端著臉盆樓上樓下地跑。直把幾壺熱水瓶裏的熱水全用完了,才死心地關上房門,重新躺進被窩。這時候吐完拉完的我,肚子有點空空的,一種饑餓感油然而生。我的身邊沒一點吃的,我就吃了兩片安定想早早地進入夢鄉。大約天麻麻亮的時候,我被一陣淒唳的哭聲吵醒。那哭聲仿佛就在我的窗外和門口。我倏地顫抖了一下,屏住呼吸傾耳靜聽。我終於聽明白了,那就是老板娘“咯咯”的笑聲演變而來的哭聲。我想我一定要抓住她,是人是鬼都要抓住她。我迅速地穿衣穿褲。一切都穿好後,我故意不扭亮燈,然後“啪啪”做了幾個武功動作,覺得自己從前學的武術還能派一點用場,便“倏”地打開了門,大喊道:“站住。不許動。”

果然就是那老板娘,她被我的突然開門嚇了一大跳,直直地往後退。我說:“你這麽裝神弄鬼的什麽目的?你是怎麽進來的?你給我老實交待。”老板娘有點驚慌地說:“我家的臥室與204室隻一牆之隔,我丈夫為了把生意全都吸引過去,就趁孫裏嫂不備在那裏開了一扇秘密小門。我每天就從那裏進出,嚇唬這裏的旅客,直把他們全部趕到自己的旅店為止。”這真是天下事無奇不有。我說:“你這麽昧著良心幹壞事,天理不容啊!”她說:“你行行好,別說出去,我以後不幹了。我一定不幹了。”我說:“好吧!給你一個改正的機會。”老板娘感激地走了。

我回進房又脫衣睡覺,一切像在夢中似的。不過我有點兒自豪,我覺得我是不是像公安那樣偵破了一個案件?當然在此地我還不敢報功,我怕發生意外的事。我得守口如瓶。我翻來覆去地想著,稀裏糊塗地又睡著了。醒來時,已經過了上午八點。我趕緊急急地起床,一古惱兒地怪自己:“怎麽又睡著了呢?”因為早餐後的第一件事,我要給李加英送去兩佰元捐款。雖然不多,但那是我的心意。

我又坐在翠花的小酒館裏吃早餐了。小酒館每天都是熙熙攮攮的,我要了一碗粥,一隻雞蛋餅,狼吞虎咽一下就吃完了。我絲毫沒注意我的對麵來了誰,幾天下來我大致已知道來這裏吃飯的是一些什麽人了。我抹了抹嘴,就去李加英家。據說李加英是村裏第9個寡婦了。西籬村過了45歲的寡婦再嫁出去的可能性不大。憑心而論,我著實為李加英擔憂。兩個讀高中的兒子,點點滴滴都要花錢。在大兒子即將高考的節骨眼上,心理的、經濟的壓力都會讓李加英感到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我輕輕地敲開了李加英的家門。她正準備出門去找工作,見我來了很驚喜地問:“有消息了嗎?”我說:“還沒有。我這有兩佰元,你先拿著吧!”我說著就把錢塞給她,她接過錢感激地說:“謝謝!謝謝啊!”我與李加英一起走了一段路。我去鄉政府公共浴堂洗澡,她出門去托朋友找工作。她說:“真要找不到工作,就讓李加明在城裏幫我介紹一份保姆的工作。當然最好是在村子裏有份工作,然後又可種地,賣菜,這樣收入就好一點。”我說:“是啊,船到橋頭總有路。別怕,隻要勤勞,沒有度不過的坎。”

從鄉政府公共澡堂出來,我渾身感到輕鬆多了。我又進了宏偉鄉中心小學,這次我是漫無目的地走走看看。我不想找學校領導和老師,我隻想看到學生最自然的狀態。正是下課時光,我從操場筆直地走進教學大樓。幾個在走廊裏玩的學生見到我,就“咚咚”地跑著喊:“李超李超,那個女記者又來找你啦!”我好生奇怪,他們怎麽知道我是來找李超的?

從教室裏走出來的是張靜。張靜見到我說:“阿姨你找李超?李超被黃老師喊去談話了。”我問:“他犯錯誤了嗎?”張靜說:“不是。黃老師現在每天都輪流找我們家長在城裏打工的學生談話。黃老師說那是談心活動。”我說:“黃老師找你談過嗎?”張靜說:“找我談過一次,可找李超談過三次了。黃老師就是會偏向李超。”我嗬嗬地笑起來,我說:“張靜你真是好孩子,有上進心。來,這個星期天阿姨帶你們拍照片去。早上八點,在李超奶奶家門口集中。”張靜聽了拍起手來,她說:“我很久很久沒有拍照片了。”

李超進來見到我的時候,衝我喊了一聲:“陳阿姨。”然後他低著頭,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臉上依然沒有笑容,仿佛世上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麽值得開心可笑的。我知道馬上就要上課了,在鈴響之前我必須離開教室。我向李超、張靜等學生告別後,在樓梯的拐角處見到了黃老師。黃老師下一堂沒有課,硬是拉我到她的辦公室坐。她說:“你來過後,我就找學生談心了。別看他們小小年紀,他們的想法可真多。農村孩子比起城裏孩子,是更單純可愛一些的。”我說:“是啊,他們有你這麽好的貼心的老師也是很幸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