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磊買過票,攙著陽陽的小手手進入動物園。他們先去看狼、虎、豹,再去看大象、獅子、猴子、熊貓還有各種各樣的鳥類。然而由於天熱,老虎等動物們都懶懶地睡著,還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陽陽嘴裏發出“籲籲”的聲音,他說爸爸老虎怎麽就睡覺覺?金磊說,天熱了,老虎們怕熱就睡覺覺啦!

猴子倒是最勤勞的。金磊帶著陽陽來到猴山,猴子奔來跳去顯得很活潑。金磊就把預先買好的麵包和蘋果,讓陽陽丟進去給猴子們吃。陽陽的小手手塞進了鐵絲網,猴子們一個個奔過來接過陽陽手上的麵包和蘋果。陽陽高興極了,他說有一隻猴子還舔舔他的小手手呢!

看了動物園裏的大部分動物,陽陽很滿足地要求去吃冷飲了。金磊雖然感到很累,但他還是表現出輕鬆開心的樣子,讓陽陽有一種快樂的氣氛。於是他們在冷飲店吃冷飲時,金磊也盡量支撐著有說有笑,給陽陽講故事。陽陽是個聰明的孩子,聽完故事後他會添油加醋地複述給同學們聽。

到比薩店已經是黃昏了,因為這之前,金磊還帶陽陽去了遊樂場。他與陽陽一起坐了太空飛機,坐了旋轉滑梯,坐了登月火箭,這些都是金磊第一次陪陽陽坐,陽陽很開心。金磊為自己能支撐下來,也感到很開心。這天金磊用自行車載著陽陽回家時,有一種大功告成的感覺。

全家人見金磊載著陽陽回家來了,都鬆了一口氣。這晚金磊沒有去醫院,就睡在他書房的**。他說要重溫過去的日子,要再用手撫摸一下每一本書,以及他還沒有完成的論文書稿。於是,這晚他就像沒有住院前一樣,關上書房門在他自己的學術世界中遨遊。誰也不知道他幾點睡的,第二天上午他被顏汝萍送回了醫院。

幾天後金磊的病情開始惡化。他被送入了重病房。後來的每一天,他都過得很痛苦。疼痛,全身的疼痛。老頭子依然每天給兒子買甲魚,洪慧芬也依然每天給兒子燉甲魚,但金磊通常吃一口、兩口就吃不下了。他的神經繃得很緊,隻要看到病房裏的接屍車,心就會咚咚地跳得很快。顏汝萍不願意看到親人一點點被疾病折磨而死,也不願意金磊被疾病折磨得醜陋。

顏汝萍不願意,但也沒有辦法。

窗外的落葉,被呼嘯的風一吹而過。金磊在疼痛中又熬過了兩個多月,在一個綿綿細雨的上午突然昏迷過去。顏汝萍從急救室出來,她知道她懼怕的這一天來臨了。早上八點,許多醫生護士圍在金磊病榻邊,金磊的臉變成了青白色,眼睛睜得大大的,強心針打下去,隻能維持他最後微弱的心跳。他在一縷淡淡的燈光下,眨了眨眼睛。後來又過了一些時間,那個臉色白皙的高個子醫生聽了聽金磊的心髒說:死了。

不會的,他不會死。顏汝萍哇一聲哭出來,抱住了金磊。金磊的眼角邊有一滴淚,滾下來。顏汝萍一陣悲傷之後,看見金磊的口眼不閉,她知道他有太多的事放心不下。她輕輕地把他的雙眼合上。於是金磊的遺體漸漸在她懷裏變硬,變成一具雕塑。

顏汝萍淚如雨下。

嘎吱嘎吱的接屍車來了。金磊被抬上車子,他的遺體在被單下搖晃著,在馳過落葉灰堆的時候,有一隻鳥從地麵撲扇扇飛向天空。

金磊才36歲。一個年輕的學者逝世了。如此英年早逝,格外讓人悲慟欲絕。遺體告別會的那一天在殯儀館低沉悲涼的哀樂聲中,哭聲陣陣。金磊的學生與同事,還有領導都來參加了追悼會。他們流著淚說:可惜,太可惜了。金磊是個優秀的學者。

火葬場外的藍天,一碧如洗。天空深處,有鳥兒尖細委婉的叫聲。那叫聲宛如美妙的音樂,伴隨金磊嫋嫋升起的藍煙,隨風而散。葬禮後的幾天,顏汝萍懷著無限悲慟的情愫,把自己鎖在家裏。她如同卡夫卡說的那樣:“冬天陽台門是鎖上的,鑰匙不在手頭。但窗戶跟前我也不去。我不願意見任何人,我不願意讓人搞亂了自己的思想。”

物在人亡。

麵對親人的離去,顏汝萍忽然想起曾經讀過的一本書叫做《一個枯竭的案例》。書大致上談了職業流行病,職業的特征與性別的匹配,職業的枯竭等問題,也談到了在社會發展的快速時期,人們該如何調整心態,該如何工作與休息兩不誤,培養全民性常識。顏汝萍想,如果當時把這本書借回來給金磊看看多好。然而他們都太年輕,為著理想疲於奔命,而這理想或者說是某種,又與社會緊密相連。顏汝萍想生命的本質就是生命的不再性,然而當她麵對死亡明白了這個道理的時候,金磊已經不在了。

金磊死了,老頭子與洪慧芬很長時間都沉浸在悲慟中。白發人送黑發人,是洪慧芬見到熟人就忍不住說的話。鄰居李媽見了洪慧芬說,人去不能複生,要節哀保重,還是再去唱戲吧!在唱戲中忘記悲慟,也是一個辦法。然而洪慧芬遙遙頭。她知道一個母親晚年喪子,沒有什麽比這個打擊更沉痛了。她無法抹去喪子留在她心裏的陰影,她更無法再去登台唱戲。她覺得如果當年不唱戲,而是去幫兒子做做家務,帶帶孫子,那麽也許兒子就不會得癌症了。兒子得癌症,她想一大半是累出來的啊!當然洪慧芬心裏也不能原諒媳婦顏汝萍,她覺得如果顏汝萍多照顧一些金磊,多做一點家務事,飲食方麵搞得好一點,不要饑一頓、飽一頓的,也許就沒有這個悲劇了。

現在兒子已死,洪慧芬被兒子的英年早逝害怕了。她堅決不讓老頭子再去幹什麽經理。她理由十足地說,國家讓你們退休,就是要你們讓出位兒來,可你們偏偏這裏退了位,又到那裏去搶了位。這讓年輕人怎麽上來接位?別什麽臉麵不臉麵的,不當經理又怎麽樣呢!都這把年紀了,退休在家養老才是正常的。洪慧芬不讓老頭子再去上班當經理,當然一是為了他的身體,二是怕他再去拈花惹草。她想老頭子上回有個茉莉花,難道就不會再有個玫瑰花嗎?

洪慧芬這話沒錯。老頭子有過茉莉花後,在洪慧芬又去唱戲解憂愁的那一陣,老頭子有過一個名字叫:水仙的女人。老頭子就叫她:水仙花。老頭子的女人都好不到半年。所以老頭子吸取了茉莉花的教訓,不敢草率行事。因此,洪慧芬也不知道後來的那個水仙花。老頭子直到得知兒子患上癌症,才與水仙花分手。當然這次的分手費,讓他花費了不少錢。

由於生意忽然的不景氣,老頭子聽洪慧芬這麽勸告,想想也是的。生命很脆弱,何不什麽也不幹,在家養老,好好休息休息。他想你洪慧芬能說到不去唱戲,就不去唱戲,以表示對兒子的哀悼。難道我就做不到不當經理嗎?好吧!不當就不當。況且再當下去,效益不好,也沒意思了。於是老頭子一口答應了洪慧芬不當經理,回家養老的事。

然而,老夫老妻天天在家麵對麵生活,老頭子有點不大習慣。他總是一天出門遛達三回,有時去公園,有時去書攤,有時去超市。但就是這樣也解決不了他內心的失落與孤獨。他想人一旦沒有位兒沒有權,家裏就門前冷落車馬稀了。連個電話機也像一隻死貓一樣,沒有一點聲息。老頭子想現在的人真功利,難怪大家都要拚命工作,不這樣就無以在社會立足,不在社會立足,就被人看不起。老頭子想自己也到了淪為被人看不起的地步了,老頭子想想很傷心。

洪慧芬當然不知道老頭子心裏想的。她看他一趟趟出門去,還以為他是與舊情人在約會呢!所以有一次洪慧芬默默地跟在老頭子身後,當發覺老頭子隻是去公園、去報攤時,也就放心了。

老頭子在家的日子,很快過去了幾個月。冬天了,老頭子常常懶在被窩裏。老頭子有支氣管炎,咳嗽很厲害,做經理很忙的時候,倒是沒有犯病。老頭子想,人的身體也許是犯賤的。想嗬護它,它卻這裏病那裏也病了。

老頭子總是下午去醫院看病,他沒想到自己怎麽就變成了醫院的常客。那天他在內科候診室裏,遇見了老朋友老潘。老潘說怎麽眨眼不見,你這麽消瘦了,在忙什麽?老頭子說,什麽也沒有忙,呆在家裏什麽也沒有幹,反倒常常生病了。老潘說你才六十多歲,還可以再幹些什麽,男人呆在家裏會鬱悶,沒病也會呆出病來。老頭子覺得老潘說的對,便又想著去謀個職,或者自己創辦一個公司什麽的。他想這世界大家都在忙,他不忙就是一種失落。於是他與老潘說我投資,咱們合夥辦個公司怎樣?老潘說辦個托運部吧!托運部投資小,風險不大,我本來就在運輸單位工作,手頭上有些業務。老頭子聽老潘說得比較誠懇,便一拍即合地說,好,好好!咱們說幹就幹吧!

第二天老頭子假說去醫院,瞞著洪慧芬與老潘物色倉庫與辦公室。然而事情也湊巧,當老潘領著老頭子來到一家托運部時,這家托運部正貼出轉讓通知,老頭子看看轉讓費不過伍萬元,便說這麽便宜,我轉下來。就這樣,老頭子後來很順利地做了托運部的經理。

那天老頭子回家對洪慧芬說,我明天要上班去了,我又要做我的經理去了。洪慧芬說,你不是在生病嗎,誰還要你做經理?老頭子說,別人不要難道我自己不會讓自己做經理嗎?老頭子把辦托運部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洪慧芬。他說我不能在家裏等死,我要工作。大家都在忙,我一個人在家除了生病還是生病。你想想,我在家呆了這幾個月,人都瘦成猴兒似的了。你知道嗎?人是很難改變自己已有的生存習慣的,就像一個戰士,他最好的歸宿是戰死在戰場上。而我嘛,最好的歸宿應該像金磊一樣,倒在自己工作的舞台上。當然金磊是英年早逝,但他死得其所。老頭子滔滔不絕地說著。洪慧芬越聽越不對勁,火氣就來了,她說你在胡說什麽?兒子都死了,你還在揍他,你是人不是?什麽死得其所,你再胡說我與你沒完。

老頭子知道洪慧芬沒有聽懂他的意思,心想對牛彈琴,便不作聲了。第二天一早,老頭子就走馬上任。員工是他前幾天臨時招的,整班人馬全部招齊了。老頭子便對托運這項工作有了信心。他想從前他所在的紡織品公司,每天都要托運東西的,他完全可以向從前的同行要些托運業務。老頭子怎麽想著,咳嗽也不咳嗽了,仿佛病已經好了。

老頭子退休後重新當經理的事,很快傳了開去。金玲說那是老板,父親是真正做上了小老板。老頭子很樂意金玲這個說法,但沒有人叫他老板。員工們都叫他金經理,金經理對他並不內行的托運工作,一絲不苟。他沒有休息天,他也不要休息天。於是洪慧芬一個人在家,感到鬱悶冷清極了。她的眼前,老是淚眼婆娑地閃爍著金磊的影子。直到有一天她在夢中聽金磊說,媽,你必須再去湖邊公園唱戲,你去唱戲我才開心。

洪慧芬回到業餘藝術表演團時,大家高興極了。李媽說,我們天天盼你歸來呢!這天早上洪慧芬又唱起了: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她唱著唱著,心情忽然開朗了起來。唱完後她對著觀眾說,我兒子得癌症去世了。他才36歲。他應該說是疲勞過度,而引發病症。你們在場的每一位都不要過度疲勞,要給自己一點時間休息。你們一定要珍惜生命啊!洪慧芬說得痛快淋漓,讓她感到前所沒有的快樂。她想老頭子聽不進她的這番話,但這麽多觀眾為她鼓掌,說明她的話是有道理的。

這天洪慧芬回家,老頭子來電話說,晚上要在家裏請客。洪慧芬想從前她是不樂意的,如今老頭子做了老板,不在家裏請就會花費很多錢。洪慧芬想隻要老頭子開心,她就去做。誰讓這是一個職業流行病的時代。大家都忙,她不忙能行嗎?隻是她要借這個機會,拿兒子的例子來呼籲,朋友們給自己一點時間,歇一歇,生命需要休息。

2005年9月23日

載《紅豆》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