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說你想來上海。想來上海看看從前的弄堂。你來吧,你來吧!不過從前弄堂裏那些老人、女人還有快樂的孩子都已各奔東西。你還記得我那缺心少肺的表姐姍姍吧?今天我就要與她重逢了。此刻,我正一步一步走向上海的深處。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隻是長長地吸一口氣,吐出,再吸,再吐。胸膛裏有兩隻手穿破我的頭顱舉向天空高喊:“你好,上海。”

我曾經住在上海弄堂裏。我是上海弄堂裏的一個小女孩。弄堂裏女孩子們的故事,我一直記著。如果沒有她們,沒有她們演繹的故事,那麽上海的弄堂就沒有那麽燦爛奪目了。弄堂也許不叫弄堂,叫小巷或者別的什麽。我這樣說,你也許不高興。你會質疑,難道弄堂裏的男孩子,構不成風景?是啊,你也有道理。隻是女孩如花,花朵總是比綠葉豔麗。

如今上海弄堂,一條條少下去。即使仍住在弄堂裏的女孩子,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會聚在一起跳繩、跳橡皮筋了。她們被越來越沉重的書包,壓得喘不過氣來。若是寒暑假,她們也不會三五成群地聚在弄堂裏。她們的目光老早越過弄堂,投到更遠、更廣袤的世界。

我定居杭州已經二十多年了。每當來到上海,我總忘不了去童年生活過的弄堂看看。弄堂雖然沒有了從前的喧鬧,卻是曆史的見證。這裏曾經生活著我的祖父、祖母,一個家族的人。這裏有我童年的夢幻和希冀,也有我與表姐姍姍朝夕相處的時光。那時光姍姍經常帶我到外灘看輪船,到百貨公司看花布。她總是讓我幫她挑選花布。但往往我選準的,她又不買。好幾次我都不想跟她出去,但她一叫,我又去了。

現在,天氣涼爽了下來。八月下旬的午後坐在出租車上,已不用開空調了。我與姍姍約好在“美美百貨”,寧靜的咖啡吧裏見麵。這裏出沒的大多是外國使館的先生小姐,或者是上海的奧菲斯先生小姐。這裏的服裝首飾,即使在減價期間,價位依舊令人咋舌。因此,這裏永遠是寧靜和優雅的。

我到達“美美百貨”時,距我們約定的時間尚早,便沿著淮海中路一直往前走。這是我熟悉的街道。雖然留學美國幾年,卻是一回來就先回到了這裏。這裏過一個十字路口,左拐彎就是我童年生活過的弄堂了。都說西區長大的女孩子,被充滿殖民地氣息的異域風情,培育出了優雅的氣質。我想想也是有道理的。

八月裏的天,也像小孩兒的臉。剛剛還晴空萬裏,忽然一個劈雷就下起雨來。雨下大時,我正好回到了童年的故居。隻是這裏的住家,已全部是陌生人。我站在屋簷下躲雨,望著已經蒼老斑駁的房子,心裏比任何時候都有一種更強烈的感覺,回到上海了。

那個我與姍姍曾經住過的屋子,傳出叮叮咚咚的鋼琴聲。那是一個小女孩坐在琴凳上,彈著枯燥的車爾尼599練習曲。她讓我把時光倒流到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們沒有鋼琴彈,也沒有玩具玩,偶爾有零食吃就高興極了。那是一個物質匱乏的時代,大米、麵粉、豬肉、豆製品、油、糖等等,都要憑票供應。那時候祖父已經去世。我的父母與姍姍的父母,也早已離開上海去了別的城市和農村。我們祖孫三人,相依為命。

祖母是舊時代的上海淑女,經過日積月累的思想改造,收斂了很多舊習氣。但浸透在骨子裏的貴族氣,仍然會掩蓋不住地流露出來。比如教養、比如雅致、比如文靜、比如講究。盡管那時候再講究,我們的生活也是清貧的。但接受了祖母的影響,我們懂得生活是重要的。所以一旦父母寄錢來,祖母給我們零花錢後,我們就會去逛馬路,買自己喜歡的東西。而祖母則會在廚房裏,燒一塊越縮越小的紅燴牛肉。她的老臉上,總有著深深的絕望和溫情。因為祖父遺留下來的錢,被銀行凍結。家裏的鋼琴、紅木家具和金銀首飾,統統被“造反派”抄家拿走了。

我們弄堂的東口,有一個小酒館,門麵很簡陋。玻璃櫥窗內,賣酒、白宰雞、豬頭肉、皮蛋、花生米,早上還賣肉包子和刀切饅頭。到了夏天也兼賣棒冰和汽水。祖母對汽水不屑一顧。她常說,這哪裏比得上她年輕時候喝的可口可樂。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們還從沒有喝過可口可樂。弄堂的西口,有一個水果攤。蘋果、香蕉、枇杷、桃、李子、西瓜都是按季上市的水果,但買的人並不多。小孩子通常買最便宜的李子。紅心李子吃起來酸酸的,也很爽口。有一次姍姍買回來十個紅心李子,我一下午就吃掉了七個,剩下三個給她吃。她從不計較我多吃。她的謙讓,讓我覺得是應該的。誰讓她是我的表姐呢!然而有些東西是不能多吃的,像李子多吃了就讓我肚子痛。祖母說桃子起病,李子送命。姍姍便幸災樂禍地說:“看你還要不要做饞貓了?”

姍姍的幸災樂禍並無惡意。可是我總想著要報複她一下,心裏才痛快。那天鄰居王家姆媽,送來兩張《英雄兒女》的電影票。王家姆媽是因為祖母常送給她自己用鐵勺子做的蛋餃,才把慰問軍屬的兩張電影票送給了我們。我們當時正在吃午飯,祖母說她是老眼昏花看不來電影了。祖母催我們快吃飯。祖母要我們姐妹倆,結伴去看電影才放心。她說電影院門口,有票販子和小流氓。

姍姍吃飯很慢,祖母就不斷地催。我到天井裏逛一圈回來,見她還沒吃好,也煞有介事地催她。然後惡作劇地將雞毛撣子上的雞毛,拔幾根下來插在她的小辮上。由於我催得緊,姍姍來不及吃完碗裏的飯,就和我去看電影了。這時離放電影隻有七八分鍾,我們一路小跑著去電影院。我跑在她後邊,看著她小辮上的雞毛跑起來一顫一顫的,便暗暗地偷著樂。她一點兒不知道我的惡作劇,而我竟然覺得很好玩,直到走出電影院也沒有把它摘下來。當然走出電影院時,我已經被《英雄兒女》中王芳唱的“風煙滾滾唱英雄……”感動極了,壓根兒沒再注意她小辮上的雞毛。然而二十多年過去了,隻要想起她,她小辮上的雞毛,就會一顫一顫地在我眼前浮動。我有時想向她懺悔,不想再被這雞毛折磨自己了。可是如果我真向她這樣做了,她準會哈哈大笑,說我酸透了。

我就這樣站在童年故居的屋簷下,一邊聽著小女孩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一邊想著姍姍。雨還在繼續下著,我正猶豫著是否冒雨前行,小女孩忽然從窗子上探出頭來對我說:“阿姨吃糖。”

小女孩大約七八歲,她的模樣很像小時候的姍姍。圓圓的臉蛋,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長。這是又一代上海弄堂裏的女孩子。我接過她的糖,那是一粒瑞士糖。如今的女孩子吃進口糖,已是很平常的事。但在我們那個時代,就十分稀罕。記得有一年快到春節的時候,天氣變得很糟糕,雨淅淅瀝瀝地下得沒日沒夜,梧桐樹全淋透了,變黑了。街上的積水全是黑色的,店堂裏的地也全都是黑黑的濕腳印子。我在食品店糖果櫃前,看到有進口糖。進口糖貴極了。進口糖的糖紙也漂亮極了。於是鬥膽把祖母叫我到南貨店買黑木耳、金針菜的錢,統統買了進口糖。回家自然是挨祖母的罵,不過總算第一次吃到了進口糖。

現在我吃完小女孩給的一粒瑞士糖後,雨漸漸停了。我也就此向已回到琴凳上的小女孩揮揮手,到“美美百貨”去。我在“美美百貨”,寧靜的咖啡吧裏等姍姍。姍姍還沒有來,她總是慢騰騰的習慣,一輩子也改不掉。我隻好自己先坐在臨窗的咖啡座上,要一份“卡普奇諾”,然後一邊喝,一邊望著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沉思著,想著姍姍的過去和現在。

姍姍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已經是個初中生了。那時候她長得白白胖胖很豐滿,兩隻日益長大的****,由於不用胸罩,跑起步來一顫一顫的,讓她羞愧。所以她最討厭上體育課,討厭那些男生注視她的目光。那時候女生都不用胸罩,仿佛胸罩是成熟女人的專利。女生們最尷尬的日子,就是夏天。夏天女生們穿著薄薄的襯衣,風一吹衣服便貼到胸脯上了。這時候女生們都會彎一下腰,盡量不讓****顯現出來。姍姍特別羨慕班裏****不大的女生,她覺得她們不用像她這樣弓著腰、駝著背走路是一種幸福。

祖母曾給姍姍買過兩個白布胸罩。祖母說你戴上這個,把背挺起來。姍姍心裏雖然一萬個不願意,但還是聽話地戴了起來。然而到了學校,男女同學的目光齊刷刷地衝著她的背部,讓她感到十分羞澀。她的臉一陣陣地泛著紅暈。她想那胸罩一定被白襯衣映照得清晰無比,她恨不得馬上回家脫掉那東西。

姍姍後來在初中時期,再沒有戴過胸罩。但男生們依然給她取了“白吊帶”的綽號。這綽號讓姍姍十分自卑,這自卑幾乎將她的精神壓垮。有一次她放學回家衝祖母道:“都是你!都是你要我戴那該死的胸罩,現在班裏同學背後都叫我‘白吊帶’,有的還當麵叫。”祖母說:“那你再戴,他們就不敢叫了。你這樣懦弱,你怎麽比你表妹還不如呢?”

祖母說的“表妹”就是我。我隻比姍姍小一歲。姍姍讀初二,我讀初一。初一的我,也到了發育的年齡。隻是我比較瘦,用不著戴那東西。但我毫不猶豫地穿上祖母為我們姐妹倆買的皮鞋,姍姍卻一直不敢穿。因為那時候班裏沒有人穿皮鞋,大家都穿布鞋和球鞋。

姍姍被祖母責備後,便不再作聲。她回到我們合住的房間,趴在書桌上寫字。姍姍喜歡寫字,但她的字絕對沒我寫得好。祖母要給遠在異鄉的兒女們寫信,總是找我代寫而不找姍姍。為此,姍姍有一種失落和妒嫉。我知道姍姍總是千方百計,想討祖母歡心。有一天她從書店買回來一本《紅色娘子軍》組曲音樂和完整劇本。音樂是五線譜的音符,包括序曲與正劇。她在收錄機裏播放的時候,祖母很高興。第二天她又買回來《紅燈記》、《杜鵑山》。《紅燈記》裏麵全是劇照,封麵是李玉和高舉紅燈閃閃亮。

那時候我們聽得最多的,就是革命樣板戲。其中《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是芭蕾舞劇。它在一代人的記憶中,化成了優美的旋律與舞姿。我曾經聽著樂曲,掂著腳尖,扮著窮人的女兒吳清華和喜兒。然後把客廳當舞台,奮力飛躍,感覺像弧光一樣滑過舞台。這時候祖母就會說:“你發神經啊!”

姍姍不會像我這樣發神經,但她比我更喜歡《紅色娘子軍》中的吳清華。她說吳清華那一雙美麗的眼睛,那一種舞姿與造型,是記錄著一種年代的聲音。還有她的裝束也很特別:灰色軍帽壓在濃密烏黑的短發上。那雙綁腿的布帶,打得多麽結實。灰色的上衣,手裏的長刀,威武的英姿,不愛紅裝愛武裝的戰士,在萬泉河邊把大紅棗兒獻給解放軍。

我第一次聽姍姍發表這樣的高見。“一種年代的聲音”這句話,讓我覺得很特別。我就是從她這句話開始,對她越來越有好感。於是她喜歡吳清華,我也喜歡上了吳清華。我經過很長時間的尋訪,終於在一家商店買到了印有吳清華揮舞長刀,聳立在淡綠色石膏塑像上的浮雕。我把它作為一盞台燈的底座,燈安在上麵,在夜晚發出黃色光焰。我就在這盞燈的黃色光焰下,做數學題、寫作文、背英語單詞,還給住在我們弄堂七號牆門裏的一個同班男同學,寫了第一封情書。

那時候我有事沒事,就往七號牆門跑。姍姍就在她的書桌上寫字。她寫《杜鵑山》裏柯湘的唱詞:“無產者等閑看驚濤駭浪。灑熱血,求解放,生命不息鬥誌旺,胸臆間浩氣昂揚。雖陷魔掌,使命不忘。衝開這刺刀叢,極目遠望,似看見密林中銀光閃閃紅纓槍……”姍姍一邊寫,一邊把黑黑的墨水滴在了淡湖藍的裙子上。祖母看見了就罵姍姍笨,寫不好字還把裙子弄髒了。祖母想到弄堂東口的小酒館裏買黃酒,她在煎魚就讓姍姍去買。姍姍剛被祖母罵,心裏又想著別的事,便神不守舍地還沒有走到小酒館,就把錢丟了。自然,姍姍又遭到了祖母的一頓罵。這天姍姍覺得倒黴透了。夜晚她又在筆記本上寫字,寫了很多無法對人言說的憤怒。那憤怒在夜晚變成了燃燒的火焰,撕裂著她。她看見燒毀的花瓣落在地上,發出黑色亮光。她默默地流淚,星星破碎了,火焰積聚著就要衝破堤壩的阻攔。

這天我從七號牆門回家時,祖母衝我罵:“你死到哪裏去了?買黃酒去。”祖母的話就是命令,我乖乖地去弄堂東口買酒,順便還買回來三個肉包子。本來是一人一隻的,可祖母要懲罰姍姍丟了錢,不給她吃。我偷偷地拿去給姍姍時,看見姍姍在白紙上寫下這麽一段話:“血的教訓一層一層牢記心上。痛定思痛,你要把前因後果細思量。為什麽砸開的鐵鐐又戴上?為什麽三起三落,旗豎旗倒,人聚人亡?為什麽聽不進肺腑言,識不破彌天謊?追根尋源,征途萬裏長。涓涓細水入長江,乘風破浪向前方,永不迷航。”我不知道這是誰說的話,傻傻地看著,隻覺得說得有道理,便問:“誰寫的話?”姍姍說:“這是柯湘的唱詞,你怎麽啥也不懂?”我的臉倏地一下紅了。都說姍姍長得比我難看又比我笨,可她實在是比我好學又努力的。